我投出去的簡歷有了回音,去掉若干坑蒙拐騙的獵頭公司,比較靠譜的還真有幾個。我首先去了一家經理助理的文化公司。還特意請了半天假去面試。公司藏在深不見底的胡同裡,Hr是個中年男人,長著一張未老先衰的臉,看地板都是滿臉焦慮。他告訴我,公司找人是因為最近承辦了一個選美比賽,正在進行培訓,缺人手,要找個人打雜。
我跟著他裡裡外外走了走,很多正在跟著禮儀老師學走台步的小姑娘們羞澀地抬起頭,衝著我們微笑。未老先衰Hr非常裝逼地揮揮手,讓她們專心訓練,又湊過去和禮儀老師咬耳朵嘀嘀咕咕。
有個站我身邊兒的小姑娘偷偷問我,「姐姐你是記者麼?」
我一愣,「你從哪兒看出我是記者?」
小姑娘歲數不大,心眼兒不少,小嘴兒很甜,「姐姐你一看就像文化界的,特有氣質那種,和上回來那個記者姐姐一樣。」
我聽笑了,「你為什麼來參加這個比賽啊?」
小姑娘有點緊張,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努力維持著自信,「我覺得經常在外邊鍛煉一下對提高自己的能力有好處,而且,嗯,姐姐我特別喜歡巴黎,特別希望將來能去巴黎高師唸書,我覺得這次大賽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很好的平台,噢對了我特別渴望能去巴黎參加總決賽……」
我有點好奇她怎麼想的,覺得自己能一躍從草台班子裡蹭地一下蹦到巴黎高師,可能是言情小說很多都這麼寫,好萊塢的電影也這麼拍的緣故,所有的小麻雀都有了會變成鳳凰的自信。未老先衰Hr回來了,她已經溜回隊伍裡,甜甜的衝我微笑。
我有點看不下去,這種性質的比賽每年有上百個,不外是窮苦人家女兒夢想高級妓女之路。真是高官家的千金也不會光胳膊光腿地在台上讓這些流氓檢閱。
我對未老先衰Hr搖了搖頭。
那些小姑娘讓我看了心酸,我知道她們為了站在這裡,已經從牙縫裡摳出一個月或幾個月的伙食費,她們天真地以為聚光燈照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會像草雞變鳳凰一樣變成公主。我想起自己剛來這個傻大傻大的城市的時候,住在一股霉味的地下室,擠在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公共汽車上奔赴各個人才市場,每天都頂著烈日在大路上走啊走,每天都像在迷茫中度過,不知從哪裡來,不知到哪裡去,不知要幹什麼,每天不停的追問自己,這種感覺和電腦裡的一個屏幕保護程序很像,那個程序叫三維管道,一個在黑暗的三維世界,一個管子不停的往出長,朝著任意一種方向,橫七豎八永無止境的拐下去,一直拐到黑暗的所在。每次看到這個程序,我都害怕,害怕我的生活同它一樣,不知要拐向哪裡,那些未知的黑暗是如此令人惶恐。
無精打采地回去,過馬路的時候鬼使神差般地把鞋跟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插進了下水道蓋子上。
我累得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得累、煩,以前還能靠一口真氣活下來,現在,這口氣越來越小。支撐不起我沉重的肉身。
試著抬腳,抬不出來。我乾脆脫了鞋蹲在地上,以拔蘿蔔的姿勢拔鞋。
旁邊有人看熱鬧,我頭也不抬,看吧看吧,反正你們不看熱鬧也沒什麼更有意義的事好做。
太陽很烈,我看著自己的汗珠啪啪啪地摔在地上,簡直聽得到它們摔碎又飛濺起來的聲音。
用了很大力氣,忽然手上感覺一鬆,一屁股坐在地上,鞋跟斷了,我抱著最喜歡的高跟鞋的遺骸愣了30秒。
真這麼背嗎?我一腳高一腳低走了幾步,覺得實在不可能這樣回去。轉身到路邊地攤去買塑料拖鞋,賣拖鞋的大媽早就眉開眼笑等著我了,我提起鞋,她說「二十。」
我大驚,「坐地起價?這種鞋在我們樓下超市賣五塊!」
大媽笑瞇瞇的看著我,「這不是不在您家樓下嗎?」
此時正是午飯時分,烈日當頭,我看著身價倍增的拖鞋,一股悲憤湧上心頭。反正是要破財了,乾脆買個痛快。站起身,打了個黑的。
大媽急了,在後面一連聲報價,「十五!十塊!行!五塊就五塊姑娘你回來!」
我面無表情坐進那輛破破爛爛的普桑,媽的,姐們兒長得很像冤大頭麼?
的哥估計也看到了我剛才那光輝的一幕,抿著嘴笑,問,「去哪裡?」
我閉著眼說,「四季青橋。」
的哥說,「好,那一帶我不熟,到地兒您招呼我一聲兒。」
這師傅業務不熟練,一會兒我得跟他多磨磨看能不能把零頭省下來。
這師傅的業務,比我想像的還要爛。
我像個巡警一樣一路高喊,「右右右,轉了轉了!」「就前邊那路口!」「是這條路嗎?唉我也搞不清了,你是司機你怎麼連這都不知道啊?」
按理說出租車上總有個跟車隊同事隨時聯絡的對講機還是電台什麼的,這哥哥的小破車簡陋到連這都沒裝。緊著喊,還是開過了路口,又得兜個大圈子。
我抱著鞋想,還能更倒霉點麼?
很快到了單位門口,我緊緊攥著錢夾,「多兜那一圈不能算我頭上吧?」
通常情況下,的哥聽到這句話就會扯著嗓子吼他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老婆更年期兒子娶不上媳婦汽油漲價車份兒太高,但這個的哥非但沒有大吼,反而羞澀地笑了一下,「怪我怪我,我路不熟。」
的哥還會害羞呢,我頭回見。會害羞的的哥比會臉紅的小姐都少,我真幸運,遇到一個菜鳥。
我把錢夾握得更緊了,「還是三十吧?」
其實平時這一段路至少是三十五,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總是習慣欺負那些看起來好欺負的人。再說我講價從來就沒成功過。
對方笑了,「你去吧,不收錢。」
我一愣。
的哥同學笑得曖昧,「我不是出租車司機,就是順路送你一段。」
我不喜歡男人那樣對我笑,有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以為自己魅惑狂狷無堅不摧,當他們覺得某個傻妞兒很好騙的時候,就會這麼笑。
但有車可蹭還是值得高興的,我欣慰地把錢夾塞回包裡跳下車,省下錢了,我真心地覺得高興。
跑了兩步想想不太禮貌,回頭沖偽的哥揮揮手,「走好啊。」
偽的哥擺出一臉自以為是的真誠,「我送了你半小時,你至少說聲謝謝吧。」
「我又沒求你送我。」
偽的哥做受傷狀,「現在的小姑娘怎麼都這樣兒啊?妹妹你也不小了,不能這麼過了河就拆橋吧?你要就這麼走了,哥可沒法活了。」
那沒辦法,我的風格就是蹬鼻子上臉提起褲子不認人起床後問人家貴姓。
我看他,「河都過了還要橋幹嗎呀?」
他耍賴,「你要是不說謝謝哥哥沒想到你不光長得帥人品還這麼好我就不活了。」
我看著他,「謝謝啊,沒想到你不光長得這麼那啥,人品還這麼那啥……」
偽的哥喜眉笑眼再接再厲地耍賴,「你要不給我留個電話我就不活了。」
「你……」
我還沒來得及說完「有完沒完啊」,就看見韓荊同學站在單位門口,以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凝視著我們。
媽的看來要時來運轉了,我立刻俯下身,「沒問題啊哥哥,手遞我。」
一筆一劃地把手機號抄在偽的哥巴掌上。
臨完還學著余姍姍的腔調嬌滴滴地說,「Callme~~」
偽的哥看到我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頗有點驚訝兼喜出望外,但根據敵進我退原則,我既然表示了熱情,他就要端端著架子,於是****一笑便絕塵而去。
我心花怒放,哼著小曲兒扭著腰走進單位大門。做出副全身心沉浸在新姦情中,完全沒注意到一邊石化的韓同學的嘴臉。
是啊,唯一比有男人等著你回來更爽的就是,有另外的男人送你回來。
回到辦公室,立刻感到氣氛微妙的變化。大家都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眼神看著我,程瑩居然主動地給我一杯水。程瑩是編輯大姐最喜歡的員工,因為她是新人,沒錢而且長得不好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大姐在遠遠不如自己的人面前是非常善良的,天天對她噓寒問暖,但程瑩並不怎麼吃她這套,因為巴結大姐沒什麼實惠,既不能漲工資也不能休假。
大姐顯然也看到剛才那一幕了,因為她臉色很陰沉,很不高興。但她又要努力做出和我親近的樣子,熱情的摸著我的肩膀說,「小竇啊,這條絲巾好漂亮,剛才是你男朋友送你回來啊?」
我簡直想引吭高歌一曲,啊,原來讓大家對我改顏相敬的辦法居然這麼簡單,軋個姘頭就可以了。雖然只是一輛破破爛爛的桑塔納,但顯然我此刻已經升級到「半隻腳踏上有錢男人的床的破鞋」的地步了,我在職業做雞手冊編輯部很有昂首挺胸的資格了。
我裝出一副低調又矜持的嘴臉,「一般啦,哪裡就談到男女朋友,就是普通朋友的。」
編輯部大姐眼光閃爍,「是嗎?你們的關係……到哪一步了?」
她的表情真的很像我一個不大好看的女同學,該女同學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監視哪個漂亮女生夜不歸寢,然後給對方掛上「破鞋」的名頭,再打電話與群眾分享她的監視成果,直到全校都知道。我們入學一個月她就打聽到了校花學姐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夜深人靜之時講給我們聽,嗓子講啞了,喝口水繼續堅持。從她身上我懂得了:一個正經婦女一生所作的重要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就是:與蕩婦劃清界限,唾棄她,辱罵她,送她口水或白眼,堅決將狐狸精從雙目所及的範圍內清除出去,這才能顯得自己冰清玉潔,神聖不可侵犯。
我純潔地一笑,「哪有什麼關係啊,才剛剛認識。」
編輯部大姐狐疑地看著我,我裝三好學生逼,無比誠懇地回看她。
好容易把大姐哄走了,我長吁一口氣,沒有性生活的人心理都有問題。
雖然只是虛假經濟、泡沫繁榮,但我還是心情大好,趾高氣揚走到桌邊坐下。丹朱不失時機地發來一條短信,「怎麼辦啊?我又把投資人給睡了!」
我知道她心裡其實爽得很,按照女演員睡人標準,睡到製片或是投資的,都是賺大發了,次一級的才去睡導演,實在連導演的房都摸不進去才會去睡燈光、舞美……如果有人居然不圖名不圖利地睡了不知名的男演員,那簡直就是純真的愛情了,先不管對方有沒有老婆。
我回短信罵她,「睡就睡了唄,也不用睡得這麼高調,高手都是雲淡風清的睡男人的好不好?反正你處理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駕輕就熟,搞這麼大驚小怪的做什麼?上都上過了,難道你還要標榜你是良家婦女,咬著牙念著《烈女傳》被睡的?」
說起來,丹朱還真有一張「良家婦女證」,從七浦路小市場淘來的。
「不不,我原來以為他是屬龍的,沒想到孫子是屬蛇的!我的十二生肖計劃啊!就這麼讓丫耽誤了!」
上次上網看到有個女的發帖炫耀她睡過的十二星座男友,丹朱當即大怒,決定玩個跨度更大的,把十二生肖也挨個上一遍。
我不欣賞這個計劃,想想要完成這個目標,就要上比自己大十二歲的老男人,或者是橫下心去上比自己小十二歲的正太,無論哪種都不在我能接受的範圍內,只好勸她另闢蹊徑,「我要是你,就去買張世界地圖,往臥室牆上一貼,上完哪個國家的咱就把它塗黑了,啥時候上到全世界都黑雲壓頂了啥時候算完,不比什麼十二生肖有挑戰性啊?」
「對啊」,丹朱醍醐灌頂,「寶貝兒你真聰明,我太愛你了,這就買地圖去。」
「黑到非洲時候小心點,多帶一層套兒,謠傳地大有個師姐就是栽在尼日利亞哥哥床了。」
丹朱總認為,誰搞過的男人多誰就牛逼。就像我一度以為,誰搞的男人牛逼誰就牛逼,其實這都不大靠譜,搞完了,他還是他,你還是你,用過的男人,其實就像用過的安全套不值得炫耀。何況現在好多搞雜誌的搞發行的都一窩蜂的跑去做電影,街上一塊廣告牌砸下來都可以砸死幾個導演幾個副導演,影視界人士由此顯得很廉價,睡了也沒什麼可吹噓的。
我想起余姍姍和趙珍妮,她們才是可怕的理性動物,該睡誰,怎麼睡,睡多久,一路分工明確地睡下去,一直走到金字塔頂層,成為另一個階層的人,完全為了前途而睡,這真是非常需要毅力的。丹朱就簡單多了,這姐姐基本是為了****和征服欲而睡,她睡投資人未必是圖財圖名,而是為了在一眾女演員中炫耀,表示天下沒有她丹朱擺不平的男人。從開始夢想著白馬王子,到現在要求降低到找個可以騎的男人,這是說明我們都現實了。
還是說明大家都有病。
有人十分矜持十分裝逼咳嗽,我從手機上抬起頭來,立刻被嚇了一跳。
韓荊同學正站在我辦公室門口踱來踱去,顯然等了有一會兒了,但當我看到他時,他還是自欺欺人地做出一個「剛好路過」的表情。
我只好配合他,「主編好,吃了嗎?」
韓荊一抬眼皮,「沒吃。」
「噢,沒吃回家吃去吧。」
韓荊繞了兩個圈,終究還是沒捨得回他自己屋裡,一邊亂翻文案一邊假裝不經意地問,「你男朋友挺帥啊?」
他這是轉著圈地自我吹捧和打擊敵人,我不記得偽的哥長什麼樣,只記得他戴個眼鏡,穿著某電腦公司免費發放的大T恤,看起來像個勤儉節約的IT青年,跟「帥」是八桿子打不著邊的。
我貌似漫不經心實則喜不自勝地說,「一般吧,我主要是對他身材比較滿意。」
「這麼快就見著身材了?你們進展挺快嘛。」
「是啊,一見如故,就不弄那些假招子了。再說我就是一個俗人,喜歡肌肉型的。」
「就可惜他那車……」韓荊欲言又止。
「車破點沒關係嘛」,我誠懇地看著韓荊,「我們看的是人,不是車,是吧?再說我自己還天天擠地鐵呢,哪有資格說別人。人貴有自知之明嘛。」
韓荊被我噎得停了三秒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做出推心置腹的表情,「咱們還是朋友吧?」
「是吧?怎麼?」
「作為朋友我有義務提醒你一句,報復別人也犯不上委屈自己。」
「沒委屈呀,我挺不好意思的,人家硬是不在乎我高攀」
末了假惺惺地拎了幾張膠片走開,走前惡毒地丟下一句,「原來你條件並不高呀……」
「品味差是吧?」我翻了翻白眼,「沒辦法,我想起他就魂不附體。」
韓荊愣了一下,僵硬地走出辦公室,暗示自己受了內傷。
我微笑著看著他誇張的肢體語言,有了偽的哥做參照物,我又覺得韓荊也不過如此了,像他這樣三個月換一部手機,半年換一次PSP,拒絕打折衣物,行頭參考新一季ELLE,喜歡諾基亞和蘋果喜歡豆瓣的偽時尚小青年,街頭上真不知有多少。儘管他不說我也知道他喜歡星巴克和宜家,喝依雲水,多麼庸俗!要不是初戀情節作祟加上丫長得還可以,姐姐我怎麼會對他五迷三道?
普桑小朋友如果知道我此刻的心理變化不知會不會被嚇到,不過我相信他是能理解的,我們良家婦女天生矜持,就算只讓人拉了下手,也會條件反射地去想將來孩子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最近有個突發事件,我們採訪過的小明星陳默在戒毒所跳樓死了,據說她毒癮基本戒掉了,不知道為什麼又去跳樓,總之大家都特別興奮,每次出這種大新聞銷量都能加幾個點,我們的記者第一時間就奔去現場採訪了。
有時候我們的工作,就像一位詩人寫下的詩句:
「記憶或者遺忘,並非我的天職,
我們只負責採集聲音,
就像桃樹只負責發芽、生長、開花、結果,
然後再一次開始,無休無止,
就像烏鴉只負責尋找災難和腐屍,
然後尖叫,然後吞食
……
我們對這一切不加理解,
我們不詢問,也不回答,不興奮,也不憂傷,
白天和黑夜對我們全都一樣,
當你們在夢境裡失去重量,
我們只負責聽,和聽取所有失去重量的事物一樣。
……」
可惜陳默的家人和朋友都不肯接受採訪,大家的熱情慢慢冷下來,陳默啊陳默,你真是白死了,至少你在我們眼中,真是白死了。
沒錯,我們就像烏鴉,只負責尋找災難和死屍,然後尖叫,然後吞食。
沒有專訪就沒有銷量,沒有銷量就沒有獎金,大家都很洩氣,眼看快到下班時間,每個人都盯著秒針隨時準備拔腿就跑。為了穩定軍心,老孫不時出來視察一圈,我要補上午的班,又要盼著老孫開恩把錢還我,因此摩拳擦掌格外賣力,皺著眉咬著筆埋頭翻稿子做日裡萬機狀。
再爛的老闆也希望自己的員工是工作狂,對我這萬綠叢中的一點紅,老孫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甚至路過我身邊都特意放輕了腳步,唯恐打擾我工作似的。
我抬起頭諂媚地笑,「孫總,您還在忙?」
孫總矜持地提提繫在胳肢窩下面的褲腰,和藹地微笑,「小竇,加班?」
老孫在辦公室也****地穿著襯衫背帶褲,他不肯自己買衣服,向來是和相熟的幾個品牌伸手要,人家卻不過情面也就送他幾件,無奈老孫的五短身材太不合規格,最小號的褲子穿在他身上也寬大得像麻袋,好在老孫並不介意,仍然喜孜孜穿得起勁。
我趕緊打蛇隨棍上,「我不急,我加班,把這一版弄好了我再回去。」
辦公室裡人烏泱烏泱的,人多的地方,我是不怕老孫的。
老孫的眼神越發慈愛,我們加班是沒津貼的,所以從沒有人主動要求過加班,一下班就跑得人仰馬翻,要麼就留在公司上網斗地主。
「那個……孫總……我有件事想跟您說……」
孫總的眼神開始有內容了,嚇死我了,趕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話倒出來,「就是上次Jessica住院我替她墊了錢然後她又沒錢不能還我但是我也沒錢了我房東說再不交水電費就把我轟出去讓我去睡火車站……」
旁邊幾個同事都豎起了耳朵,我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趕緊閉嘴。我怕老孫說出「一會兒來我辦公室談」之類的話來。
索幸老孫沉吟片刻,「這個嘛,小韓和我說了,等會兒你讓他把票帶過來簽字。」
是我聽錯了嗎?這麼乾脆?
程瑩在不遠處警惕地盯著我們。但我一聽資金回籠,高興得顧不上矜持,直接樂瘋,「謝謝孫總!我馬上就去!」
找韓荊,比想像的要難。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在電話裡打情罵俏。
看我進來,他摀住話筒掐起蘭花指,「進門要敲門知不知道啊?」
噢賣糕的,何至於此?
我很害怕男的在我面前翹蘭花指,上次去找我們一個造型師,丫正在和助理吵架,很嫵媚地把粉紅色開衫扣子扣好,扶正頭上寶藍色的頭巾,捏著蘭花指追出門去罵助理,「你覺得你很了不起哦?你看我找人來搞死你個小雞!」
我很想笑但又不敢,怕他罵我小雞。從此以後但凡看見男人捏蘭花指就想起我們的造型師,而韓荊此刻真是像死他了。
我退出去,等他把電話打完。
原以為他為了洩憤,這個電話不打半個小時,也得打二十分鐘,誰想他很快就出來了。我正靠在門上豎著耳朵偷聽,韓荊大刀金馬一推門,我差點被門拍死。
「您輕點啊,撞得我胸這個疼。」
韓荊刻薄我,「您胸這麼小還會疼啊。」
我處在對人民幣的憧憬中,無暇他顧,「少廢話趕緊給我拿票,陪我找老孫去,他要還我錢了。」
一聽到我要從老孫手裡拿錢,韓荊不由得對我高山仰止,乖乖把票拿出來。
我飛奔到老孫辦公室,韓荊拿著票據跟著我。
進門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老孫老婆正坐在辦公室沙發上蹺著腳喝茶,程瑩站在一邊替她端著茶杯,不無得意地看我一眼,一副「我看你們怎麼勾搭成奸」的表情。
韓荊跟進來,程瑩一愣。
居然這麼快就把老孫老婆召來了,我簡直要懷疑老孫老婆其實是有著豹的速度的超人,一聽到程瑩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變身為歐巴桑戰士飛到老孫辦公室來與篡位者一決雌雄。
老孫老婆不緊不慢喝茶,眼睛看著我頭頂上的天花板,臉上是那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冷笑。
說起來老孫和老婆也是結髮夫妻,共患難過的,也許因為年輕時太苦了,生活環境好起來以後,孫太太很快就開始發胖,和老孫坐在一起就像一對陀螺。有的女人上了年紀以後,教養學識會放出晶瑩溫潤的光,使她看起來依然嫵媚迷人。可是,大部分的男人和女人,無論曾多麼年輕甜美,最終都會變得嚴肅平庸,苦大仇深的生活使得法令紋清晰,餓紋入嘴如同印第安老斑鳩。於是只好加起勁的做怪,生怕被人遺忘。丑而愈怪,怪而愈丑,就此陷入惡性循環。
孫太穿著打扮非常考究,堅決拒用一切假貨,決不會為著商標不能翻出來給人看就弄件假貨糊弄人。她最愛LV和Chanel,因為這兩家的LOGO最大而醒目,瞎子在半夜也可以一目瞭然。當然這樣說對LV和Chanel很不公平,因為人家也有好看而LOGO不那麼明顯的款。只是這種錦衣夜行的風格顯然不為孫太所欣賞——你我都知道,一個窮怕了的人乍富起來,總是十個手指頭戴金戒指還嫌不夠,恨不得兩手都六指才好。
我暗自慶幸帶了韓荊進來,本來擔心老孫藉機揩油,現在倒成了自己清白的證明。
老孫總說自己的年輕時候耽誤了青春,所以現在格外起勁地補課,日也玩夜也玩。在這種大環境下,孫太太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據說最彪悍的時候平均每月來公司上演一次狗血大戲。孫太太最壯觀的一次舉動是拉扯著一位女員工的頭髮,從前台桌子後面一直到了電梯口。直到被其他人好說歹說的拉扯開。孫太太雖然已經發達,但是在激動的時候言辭相當的不理智。賤貨,雞,送貨上門呀……等等這種情感色彩強烈的詞語在整個前廳迴響。在前廳的工作人員後來都達成了默契,一旦孫太太出現,就趕緊叫有關人士避嫌並盡量把孫太穩住。孫總在這種時候也總是洞若觀火心若明鏡,在樓上躲著不下樓。否則,三百五十斤的男女混合雙打,這麼重量級的八卦太招風了。
見我們進來,孫太挑挑眉毛,「什麼事?」
韓荊很隨意的回答,「差旅費」。
說著把單子遞給了老孫,老孫掃視一眼,嘀咕一聲「怎麼這麼多」,大筆一揮簽了名。
泰山崩於前不變色,老孫真是做大事的材料。
我倆在孫太的監督下戰戰兢兢離去。
出門後韓荊搖頭感慨,「有錢也未必幸福啊。」
「錢和幸福沒關係,有錢未必幸福,沒錢就一定能幸福?我怎麼看見那麼多又窮混得又慘的?是成年人就不要拿這種酸葡萄警句來意淫。」
韓荊不服氣,「老孫要是沒錢,怎麼泡美眉?孫太哪用得著天天來盯梢?」
「老孫就是一個月拿二百也會去髮廊找廉價雞,狗改不了吃屎。」
「反正總是有錢人總是受歡迎。」韓荊歎氣。
我同情地看著他,男人窮,女人醜,這是兩個原罪,永遠不能解決的悲慘事實,最無辜也最讓人無計可施。有些東西一生下來就已經注定,底版不夠好,去十次棒子國也沒用,誰也沒那麼大本事把無鹽嫫母變成西施,「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不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勵志口號。就像再英俊的男人在有錢有勢的同性面前也難免感到鬱悶,容貌不過是最容易流失的資產,何況,對男人來說,變現的機會比女人小多了。
我安慰他,「沒關係,你也不用擔心,雖然你現在窮困潦倒,又淒慘又鬱悶,不過等你到四十歲以後……」
韓荊沮喪地打斷我,「四十歲以後我也未必能發達。」
「不,我是說,四十歲以後你就會習慣了……」
韓荊氣壞了,板著臉,「你的幽默感總是建立在讓別人不爽的基礎上嗎?」
「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你現在憤怒嗎?」
韓荊斜睨我一眼,「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喂喂,我沒聽錯吧?我傷害你?」
「你可真勢利」,韓荊鄙夷地說,「開口錢閉口錢,簡直像個地主婆。」
我回敬他:「那也比有些像垃圾一樣被人扔的人強。」
孟湄在國內打個轉,把韓荊收編旗下後就飛回去了,她仍在作最後的努力,希望盡量留在外面工作。我猜韓荊此刻的處境也不會比我好多少。孟湄甚至顧不上盯著他從我家搬走就急匆匆地飛回去,孰重孰輕一目瞭然。韓荊顯然也被這當頭一棒砸得有些懵,我暗中幸災樂禍了很久。
男人最怕小有才情,女人最怕小有姿色,韓荊自視甚高,現在面臨走單的風險也慌了神,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既然還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又都是老皮老臉的流氓無產者,像少年男女一樣成天端著瓊瑤筆下的悲劇主人公般的幽怨范兒也是很雷人的一件事。我們漸漸回到互相刻薄的老路上,不時因為誰把熱水用光了誰開了門把鑰匙插門上忘了拔這類事發生摩擦,先是開玩笑似的抱怨,然後升級到對對方人品的懷疑,先還講究藝術效果以諷刺為主,再往後雙方都怒不可遏,開始****裸的人身攻擊。兩個人都暫時地失去理智,怒目而視,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唯恐對方有一個弱點沒攻擊到罵不死丫也要氣得丫吐血。
發展到最後我晚上衝一碗綠豆沙喝他也要站在旁邊假裝關心地譏諷一句,「豆子,你說你已經殘花敗柳了,又胖成這樣兒,要是沒男人要你怎麼辦啊?」
我回答,「那他媽也輪不著你!」
韓荊冷笑,「那是啊,您****韻事多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自從那天白蹭人家車以後,偽的哥還真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不幸要麼趕上我加班,要麼就是就是已經答應了丹朱。電話裡我沒好意思說不答應你是因為我決定今天和女朋友一起聊八卦,只好臨時瞎編說我外婆感冒了。
偽的哥同學很禮貌,說,「啊,問外婆好,請她老人家保重身體。」
沒過兩天就是週末,偽的哥同學再次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活動,這一次倒是萬事俱備,我答應得很乾脆。
偏偏到了晚上化好妝準備出門的時候發現自己大姨媽來了。
我有痛經的毛病,一進入生理期腰酸背痛,什麼心情也沒有,只好去向偽的哥道歉,說自己可能去不了了。
偽的哥同學有些委屈,「為什麼呢?」
我覺得如果對他說,「因為我大姨媽來了」顯得很不含蓄,好像我本來準備把他如何如何一樣,痛經的理由也覺得怪怪的無法出口,最後只好說,「呃……呃……我外公也感冒了。」
偽的哥歎口氣,「一定是你外婆傳染的。」
我覺得很對不起偽的哥,為了表示歉意,把家裡座機的號碼也告訴他,結果偽的哥的第三次電話就華麗地被韓同學接到了。
韓荊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冷笑一聲把電話遞給我。
這次偽的哥同學沒有貿然約我出去玩,而是小心地說,因為工作很忙,這半個月都不在本市,可能暫時無法聯繫我,祝我過得開心云云,最後還特意問了一句,「家人的身體都還好吧?」
我小有尷尬,「啊,好好,還好。」
偽的哥長出一口氣,「我本來以為你會說,這周爺爺奶奶身體有點不舒服呢。」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呃……這個……其實……」
「沒關係」,偽的哥同學很是體貼,「沒關係,我都想好了,就算你爺爺奶奶真有點不舒服也很正常嘛,親家來往,不小心傳染了感冒也有可能的。」
神啊,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