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外面騷動起來時我根本沒有察覺,那時我剛把半包冰摻進藍帶裡,偎在夏郡懷裡屏息凝神等著臨界點的降臨,其實當時也隱約覺得有點什麼不對,但具體是什麼不對誰也說不上來———那時候一屋子人都在瘋狂地High著,人到了這時候就是天塌下來也沒心料理。
    恍惚中只聽見驚天巨響,門被粗暴地推開,外面的大呼小叫一下子擁進了隔音很好的包廂。我驚訝得「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閉嘴,夏郡突然一把摀住了我臉。我看到眼前一閃,本能地尖叫了一聲把頭埋進夏郡懷裡。
    「名模特原是癮君子,娛樂圈內幕令人驚歎。」
    大幅照片在報紙上登出來,儘管沒有臉,後腰的刺青出賣了我,我無可遁形。
    小周臉色灰敗。
    「有辦法嗎?有辦法嗎?」我哭著問。
    「你等著我先把你撈出來,別的事兒只能以後再說了。」
    我一直沒有父母的消息,非常忐忑。抓著小周問了半天也沒結果,我摘了一隻戒指,求看守所的人讓我打個電話,家裡的電話響了很久,始終沒人接。
    我心一寒,再打給堂哥,堂哥口氣很怪,「你爸中風了,醫院呢。」
    我腦子嗡的一下,轉不過來了,叫不出聲,哭也哭不出,突然雙腿發軟,坐在地下。
    能動彈的時候那邊早已收線。再打便是忙音。
    親戚一場,我平時也沒少幫襯他們。
    涼薄至此。
    小周很找了幾個朋友,終於把我弄出來,我一自由,立刻跑到醫院,「我找陳鍾翰。」
    醫生和護士都認得我,不住在背後指指戳戳,我沒心管他們。
    前兩個月還那麼多家人朋友來往,有說有笑,一出事連影子都看不見,只有媽在一邊。我爸頭髮都白了,才幾個月啊。
    我媽哭了,「默兒,跟媽說,你沒沾那東西,啊?」
    我低頭擦眼淚,「沒有,照片是假的。」
    一屋子人彷彿同時鬆口氣,我媽立刻哭出了聲兒,「那是怎麼回事兒啊?你是不是惹著什麼人了?人家好端端的幹嗎要跟你沒完呀?」
    我說不出話,倒了杯水給爸遞過去,「爸。」
    我爸可沒有我媽那麼好蒙,他狐疑地看著我,突然握住我手腕。
    長袖襯衣的袖子,一把捲起來,蒼白皮膚上星星點點,全是針孔。
    我惶恐地摀住手腕,我爸點著頭,白頭髮一飄一飄,青筋迸發,抬起手指著我鼻子,「你捂什麼?你摀住它它就沒有了?就自己回去了?」
    我哆嗦著蹭到牆角,靠在玻璃拉門上,玻璃外面就是天空,我想我還是死了算了,省得誰見我都這麼恨。
    我爸手腕上還連著吊瓶的針頭輸液管,跟著他的手一起在空中哆嗦,「知道丟人了是吧?想跳了是吧?你跳啊,沒人攔你!無所謂!你幹什麼我都不管你!你能耐啊,抽大煙不過癮還可以弄海洛因嘛!好了我們也老了,管不動你了,你去外面找死吧!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來了!就當我沒養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滾燙的開水潑了我一腳,我咬著牙不敢哭出聲。
    我媽紅著眼圈把我拉出去,「你別在這兒站著。」
    我號啕大哭。我媽哭得比我還厲害,哭了一陣子,看了我半天,唉了一聲,抬起腳來走了。
    我曾經是全家人的驕傲,我爸最喜歡說的就是我四歲時他帶我去測智商,結果146,工作人員都震驚了,我爸不抽煙不喝酒,我考上大學後在謝師宴上我爸高興得喝多了,他一直希望我有所成就。我進娛樂圈時他反對,可是我已經鬼迷心竅,泥足深陷。
    我從不告訴他們我的成就是怎麼來的。離家的孩子,一向報喜不報憂。
    晚了,晚了。
    夏郡被判了,他是以毒養毒的,不光自己吸。
    他知道了該怎麼想?他怎麼看我?心裡翻江倒海,不敢再想下去。
    劇組迅速對外發表聲明,宣稱「從未考慮過陳默小姐出演本劇角色」。牆倒眾人推,一出了事兒,「好朋友」全搖頭說「不認識」,走到街上眾人退避三舍,狗都嫌。廣告牌撤掉,幾個代言人的合約顯然也沒可能繼續下去。
    「為什麼就變成這樣兒了?」我哀哀地問小周,「老夏不說那兒絕對安全嗎?」
    小周抽著煙不說話,煙蒂扔得遍地都是,我意識到自己問得多餘,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哪有不透風的牆,做了這行兒,就是活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曝光只是個時間問題。
    「陳默。」
    「嗯?」
    「你得罪過什麼人嗎?」
    我想了想,茫然地搖頭,「沒有,我入行才幾天?」
    小周毫無辦法,「算了,先出去避避風頭,就當休假吧。我操!」
    三天之後舊劇組爆出新聞,女一號確定,新人,蘇如玉。
    爆炸式新聞,大小媒體報刊雜誌立刻開始發掘蘇如玉的材料。
    小周把煙頭直接擰在茶几上,「出來了。」
    「什麼?」
    「陳默」,小周看著我,「我估計,八成是這丫頭做的手腳。」
    蘇如玉是蘇惠的藝名。
    我閉上眼。和我想的一樣。她還是恨我。
    蘇惠的投資商很硬,看宣傳就看出來了,我第一個想到的並不是她,我只擔心一個人。
    我害怕你心碎,沒人幫你擦眼淚。
    強制戒毒,好像鈍刀子割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難受的時候,真想是死了好,可是刀片繩子全都找不著,發作起來,百爪撓心,上躥下跳,滿地哭嚎打滾,人不人鬼不鬼。
    有時會有短暫的清醒,聽到別人大聲呻吟,正常人聽來毛骨悚然,我習慣了。
    失眠,渾身上下每一個骨頭縫都疼,頭暈得天旋地轉……一點兒力氣都沒了……有一次我在浴室的大鏡子看見自己……你見過乾屍嗎?那是我當時的感覺。
    身體上都好說,最怕的是心癮。一閒下來,心裡老是陰魂不散地惦記著那種感覺。
    護理打完美沙酮或三唑侖後,我經常陷入到幻覺中去。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宣樺站在我面前。
    如果是真的,我會羞慚致死,我已經不成人形。好在這是夢,我願長醉不願醒。有夢真好,是不是?
    他低頭,溫柔地擁我入懷,「默兒。」
    我抱住他膝蓋,好像抱住了過去的好時光,不願放手。
    「你來幹嗎?你害得我還不夠?」
    「我得看著你啊,我媳婦兒這麼漂亮,回頭再讓哪個居心不良的拐跑了。」
    我哭了,「你玩兒我啊?你還要我?」
    宣樺抱著我莊嚴地說,「要,我就要你一個。等你治好了,一出來咱們就結婚,啊?」
    我淚眼地看著他,宣樺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好看,那麼精神。
    「不過你得答應我再也不能復吸了。」
    我拚命點頭。
    多好啊,多好啊。我有多久沒做過這樣的好夢了。我一邊笑心裡一邊祈禱,「不要醒不要醒。」

《別走,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