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聖誕夜,平安夜。
    寢室裡的女孩們齊心協力,在天花板上拉了金銀二色的拉花,門神中間貼著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窗戶上噴著大紅大綠的聖誕樹,每個床頭掛一隻氣球,顏色隨各人心意。我的那只是天藍的,藍得像我手鏈上那顆碩大的松石。
    那是我最喜歡的,也是唯一戴過的首飾,是銀製的藏飾,大塊複雜的花紋中刻著六字真言,舊舊的泛著歲月拂過的光澤。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一家小小的飾品店看到這條鏈子,一下就喜歡了。那天我們去滑冰,回來的路上我崴了腳,所有路過的出租車都有客,連停都不肯停一下。楊瓊那天表現得可真是純爺們兒啊,漫天大雪中他背著穿得像個胖狗熊一樣的我走了足足兩站地,我伸出裸露的手為他焐耳朵,等回了家,我的手和他的耳朵都凍得烏青。楊瓊看著我的手什麼也沒說,把我的手塞到他胸膛上。我掙扎,他就說「老婆,乖,別亂動。」我還掙扎,他把我攬在懷裡,手仍牢牢地扣定我的手腕,眼神如水般溫柔劃過,只起微微漣漪。
    我想,值了,值了。
    那年的聖誕節禮物就是這條手鏈。儘管知道它不菲的價格,我接過時並未感到一絲一毫的不安,理直氣壯地戴上左看右看,好像花他的錢是天經地義的道理。我愛玩,但我不貪便宜,在金錢方面我一直很小心地保證著某種平衡,不讓自己處於被動的局面。只有在楊瓊面前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索取和付出。後來看張愛玲的散文,那個臨水照花的女子在人情上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可連她都說,"愛一個人愛到能夠坦然地伸手要零花錢,是不容易的事。"真的不容易,能走到這裡,如果你是認真的。
    楊瓊的生日在12月28號,他總抱怨說別人給他的賀卡是連聖誕帶生日帶新年一起祝賀的,所以我很用心地寫了三張賀卡。我最頭疼的事是給他選禮物,他的物質太豐足了,什麼都不缺。這時候非常希望他窮一點,我好用物質套牢他,呵呵,我那時還不是財迷,甘願為一個人付出所有。這次送他的錢夾花了我一個中篇的稿費加上十三天的早點錢,餓得我的肚子每天早上嘰裡咕嚕亂叫。我安慰自己「有情飲水飽」。
    遞上禮物時我期待地看著他,他渾然不覺,隨意說個「很好」便放到一邊。
    非常非常失望。
    楊瓊不是個懂得心疼女孩的男生,他太優秀了,已經被寵得不成樣子。有幾次我病了,他發個短信問一聲就算完。我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一晚上就等到一個電話,好像是自習課間打的,匆匆忙忙說:「我還有事兒回頭再陪你啊。」就一下撂了。
    他身邊的女子,只能一心一意做他的月亮,學會以反射他的光輝並引以為榮。
    石頭他們已經漸漸轉向其他美麗的女孩子,她們也許也有男友,但仍能和藍顏知己笑逐言開打情罵俏;我則自覺與所有九歲以上九十歲以下的雄性動物保持距離,楊瓊不喜歡別人接近我。起初我為這些和他急過,誰還沒個朋友呢?日子長了我覺得他也有一定道理,男女授受不親,我開始疏遠那些廣結良緣的同胞們。美女與美女本來就有不共戴天之仇,何況路線相左?我笑罵她們一雙玉臂千人枕,有異性沒人性;她們還擊說我鐵心從良一定沒有好結果,早晚會怒沉百寶箱,我們相互鄙視著。
    韋君一臉鄙夷地誇獎我,「三從四德」。
    我報以傻笑。
    我不怕,窮搖大媽早就教育過我們,在偉大的愛情面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愛情大過天,為了他的一個微笑我可以將萬水千山走遍。只要他說:愛我。我便甘於舉案齊眉,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願意為你
    我願意為你
    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
    什麼都願意
    我什麼都可以
    我什麼都願意為你
    我喜歡王菲,欣賞她是因為她失戀後的冷靜,喜歡她卻是因為她前期歌曲的甜蜜,喜歡她在北京胡同衣冠不整如鄰家婦人的樣子,一代天後放棄錦衣玉食,只為守住愛人。想一次就辛酸一次。
    楊瓊喜歡搖滾,他比較欣賞竇唯。有時會跟著MD模仿竇的無字吟唱。
    不得不承認竇的才華,可我還是一看到他就咬牙切齒。
    我不遺餘力地將自己往偶像劇的弱智女主角方向改造,指望有一天有人會良心發現,不需要他抱著我的腿淚流滿面,只要他明白,只要他懂得。
    那一年我們兩個人坐在空曠的大房間裡,我對著他,他對著跳動的燭火,默默許願。
    大概因為不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許的願不靈。他的願望有沒有實現,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憂傷開滿山岡/等青春散場沈慶的校園歌曲飄蕩在黃昏的夜色裡。真的下雪了。
    寂寞很吵,我很安靜,情緒很多,我很鎮定。
    熊貓說的對,時間會磨蝕掉一切曾經的刻骨銘心。我知道,總有些東西是能一直被想起的,縱然多年以後,已漸漸無當年的痕跡可循。但曾經有過,便覺滿足。
    雪花飄得很大了,長春只有在下雪時才變得美麗。我的手機鈴聲歡快地響起,「我是小豬麥兜兜,我媽媽是麥太太……」
    我掏出手機,靜靜看那盞七彩小燈在黑暗中閃爍不定。
    「下來啊,我有驚喜要送你。」許永久說。
    我起身披衣,丫頭們一陣怪叫,老六還喊著讓我帶個雞肉漢堡回來。
    許永久抱著胳膊縮在大廳裡,大冷的天,看架勢等了挺長時間的,我有點愧疚,早知道就不梳那麼長時間的頭了。
    「呶,送你的。」他倒不在意,含笑遞過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一隻小白貓,頭上和背上兩塊圓圓的黑斑,兩隻晶亮的大眼睛不安地看著我。「上次看你和貓完得那麼開心,這是張伍他們家的,你喜歡就留著,不喜歡,玩夠了我給他送回去。」
    「哦,謝謝。」我臉一紅。上次逛街,在國貿門前有幾個賣小貓小狗的攤位,我愛不釋手地和它們玩了近半個小時,老許拎著沉重的袋子在旁邊看。後來他實在堅持不住了,說咱們回去吧,再晚食堂就沒飯了,我才一步三回頭地走開。
    「小貓長得挺可愛的,起個名兒吧,你那麼有文采。」
    「嗯,這兩塊黑毛長得好,俏皮。那就叫二餅吧。」
    「……二餅?」
    「有意見?要不叫發財?」
    「……沒意見……二餅蠻好,就二餅吧。」
    回到寢室小貓林二餅受到熱烈歡迎,眾阿姨表現出的強烈愛心讓二餅大受驚嚇。我抱著瑟瑟發抖的二餅躲開一雙雙黑手,「乖二餅不怕啊,這是你大姨,這你三姨,這你六姨。」
    「你這是什麼輩分?」三姨表示不滿。
    「從今天起,你們誰敢欺負我女兒林二餅,我就跟她拼了。」
    要不怎麼說二餅的人氣就是旺呢?我手都不用動,老馬和老四已經找了個乾淨紙盒子墊了些毛巾布頭什麼的搭了個窩,二餅鎮靜下來,站在桌子上舔二姨進貢的牛奶。有了吃的,它似乎踏實多了,對伸向它的大手也無所謂了,摸一把就摸一把。「看看,就知道吃,跟你媽一個樣。」老馬嘴上說,眼睛一直沒離了二餅。
    「對我女兒好一點,就呆一天,寢室不讓養明兒還得送回去。」
    那天大家心情不錯,從二餅談到了機器貓,由此引發出一場對兒時動畫片的回憶。從最早的「巴巴爸爸巴巴媽媽巴巴……」後面那一長串是誰也記不清了,就連變身咒語到底是「克利克利克利——巴巴變」還是「布魯布魯布魯——巴巴變」都引起了很大爭議。還有國產精品《阿凡提的故事》,捷克動畫《鼴鼠的故事》……口徑比較統一的是《聰明的一休》,「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休息,休息」,老馬說到開心處擠個眼當場獻唱「咯嘰咯嘰咯嘰咯嘰,我們愛你……」,接下來的臥談會演變成了歌友會,老四記得機器貓的主題曲「如果我有仙女棒,變大變小變漂亮,還要變個滿是漫畫巧克力和玩具的家;如果我有機器貓,我要叫它小叮噹,竹蜻蜓和時間隧道能去任何的地方……」,老六跟著哼哼「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他們活潑又聰明,他們調皮又伶俐,他們自由自在團結起來鬥敗了格格巫……」我的經典唱段是《花仙子》,「能給人們帶來幸福的花朵,你在哪裡開放……」小時候我最羨慕卡通裡的小蓓了,胸前掛把花鑰匙,對朵花喊「烏拉烏拉烏拉」就能成為自己想做的任何角色。那時我每天端著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抄片尾那段溫柔的畫外音介紹的花的含義,「白玫瑰象徵高尚,純潔的愛和友誼……」抄了厚厚的一個小本子,還夾雜了很多拼音。我相信,在遙遠的地方有那麼一朵七色花靜靜綻放,等待我去採摘,就像動畫中一樣,幸福的花仙子會是我。
    可能最有共鳴的就是《聖鬥士星矢》吧,當然大家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臊星矢一頓。有沒有能耐不知道,反正每次是踩在同伴肩膀上過關,真不是爺們兒,好不容易打一架你看他那個窩囊,非得讓人打得七竅流血九死一生了才能找到感覺。跟這麼個廢物混,白瞎了紫龍阿瞬冰河幾個好哥們兒。紫龍是條漢子,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只有在支撐不下去靈魂出竅的時候才會回頭去想想廬山五老峰下的師父和媳婦春麗。冰河酷點而且好像有戀母情節,不過看在他出拳動作比較優雅的份上我就原諒他了,再說小伙子聰明,面對強大的水瓶加繆硬是悟出了絕對零度把師公給速凍了。阿瞬我一直當他女的,不過沒關係,你看她捨身救冰河那段多偉大,最後打雙魚宮那個變態時為了掩護弟兄們壯烈犧牲了,死時胸前簪著的吸血玫瑰從雪白變成紫紅,給我看得一把鼻涕一八淚的。說到這兒我又得埋汰星矢兩句,人家阿瞬千方百計掩護你,你不說果斷點快去深入敵人後方削平他,猶豫不決扭扭捏捏。好像老戰爭電影裡將要犧牲的我軍戰士,看著中彈了不快點死,絮絮叨叨地又是交黨費又是安排後事,磨嘰死了。
    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疑問,唯一的中國黃金聖鬥士,紫龍的師傅到底怎麼去穿那套號稱全能的天平聖衣。他人還沒聖衣箱子高呢,雖然功夫確實是很厲害。
    林二餅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傢伙,燈一關就開始叫喚。
    「怎麼了它這是?」
    「不知道,想媽了吧?」
    我摸黑撫摩著它,它安靜了,伸出柔嫩的小舌頭舔我的手。我迷迷糊糊睡去,沒一會兒又讓它叫醒了。小東西的嗓音還很嬌細,叫起來帶著顫音,我也不忍心打它,要是老馬敢這麼叫我早殺人了。
    乾脆坐起來,摸著它柔軟光滑的毛,「二餅啊,懂事點,這屋裡除了你媽沒一個好人,你再叫她們肯定會把你做成火鍋的。」
    一邊說一邊伸手摸了摸它睡的那條毛巾,挺潮的,盒子倒是沒濕,幸虧我高瞻遠矚地在下面鋪了一大摞手紙。我說嘛,二餅芳齡兩個月,尿床屬於正常現象。當初老許說二餅很聰明,會獨立上廁所,事實證明這純屬扯淡,貓一歲相當於人八歲,一個十六個月大的孩子就會自己爬起來找洗手間?那我們這群普通人還拿什麼混飯吃?
    我動作的聲音可能大了,下鋪問,「怎麼的?它是不是餓了?」
    「不是,尿了。」
    「啊?」何晶晶條件反射地緊張,「不會漏下來吧?」
    「說不好,好像已經漏下去了。」我努力抑制自己不笑出來。
    「沒有尿布嗎?尿不濕也行。」
    「放心睡你的吧,我給它墊了個安爾樂。」
    我把二餅放到盒子裡,它不幹,拚命叫,沒想到一個幼兒還有這麼大潔癖。我一把把它抱起來,爬下床把它帶到水房開始教育它。「二餅,你這樣是不是不對?媽明天還有課呢,你想折騰死我?吃也給你吃了喝也給你喝了,一個寢室的阿姨唱搖籃曲給你聽,三姨的新毛巾讓你撒了泡尿。啊?你還不規矩點?」
    二餅咪噢咪噢地叫,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左右亂瞄,認錯態度極不嚴肅。
    「不要你了」,我站起來,大晚上穿著睡衣蹲水房裡還挺冷的。二餅一個箭步躥到我腳跟前,拿頭蹭我的腳腕,嘴裡猶自叫聲不休。「你要是早態度好點,又何至於此啊?」我歎口氣,把它抱起來,它這才住嘴,再放下去又叫,抱起來又安靜了。敢情是缺乏母愛尋求溫暖的懷抱,我抱它回屋,大家都睡熟了,我把二餅放在枕頭邊,一隻手搭著它,時不時摸一摸,該死的二餅精神很足,害得我一直不敢合眼。直到天快亮時,它終於鬧夠了,用爪子洗洗臉,伸胳膊拉腿地倒頭便睡。
    老許來接貓時一直陪笑,可我一看見他就莫名其妙地怒從心頭起。
    我把二餅塞他手裡,「以後別來找我。」
    「……」
    「看你煩!」
    「它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廢話!」
    二餅在老許手裡一直不安分,扭來扭去的琢磨著怎麼出逃,這時突然找到機會,縱身一躍跳到地上,一頭紮到我的身旁。咪咪地尖聲叫著在我腳邊又撓又蹭,它不想離開我!
    「你……真的那麼討厭它?」
    「……不討厭。」
    「那你是討厭我?」
    「……也不討厭。」對於幫我背了三個月書包的人,是不是不應該做的很絕?
    「你不是說,它是你的女兒嗎?……我總覺得你跟它一樣,不知道自己需要些什麼……對不起……我本來是想讓你開心的。」
    「……我挺喜歡它的……「
    「那我呢?」
    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著這個有點靦腆,有點固執的大孩子。他的臉在陽光下微微抖動,淡棕的皮膚泛起紅暈。
    「我……可以做……二餅他爸嗎?」

《我不是聰明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