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猴那天,韋君到了。
我們一起去看猴兒,那天天氣很好,用小學生作文裡說的:陽光明媚,萬里無雲,我和韋君同學高興地來到了動物園。
居然有個意外驚喜,我們去的時候剛好一隻公猴在對一隻母猴大獻慇勤,接著就現場上演成人電影。我啊了一聲紅了臉低下頭,心裡琢磨著用不用閉上眼睛。
韋君鄙視地看了我一眼,「假正經,想看就看吧。」
旁邊有個小朋友非常搞笑,完事以後看著表一本正經地說:恩,四十五秒。
我心裡很虛,悄悄把手機調成振動的——要是猴子現在打電話來可不好交代。心太虛,調的時候老偷瞄老韋,結果被發現了,老韋掃了我的手腕子一眼,「你怎麼還帶這個啊?」
我一愣,好不容易反映過來他說的是我那串手鏈,我擠出一絲傻笑說,「吃一塹長一智,提醒自己不輕信男人唄。」
晚上一起吃飯,地方是我選的,在大堂裡,周圍都是桌子,一群大叔在旁邊兒一驚一咋地又叫又笑。吵得很但是有安全感,總比兩人的小包間要好——那種燈光昏暗的小空間,兩人相對而坐,推杯換盞,眉來眼去,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沒什麼也會鬧出點兒什麼來。所謂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我家笨笨老哥說過,「偷情都是從吃吃喝喝開始的。」
所以說選址很重要,一定要將敵人的狼子野心扼殺在搖籃之中。
著裝也是嚴嚴實實的T恤牛仔褲,高幫波鞋,連腳趾都不帶露的。
我嚴陣以待。
不管嘴上多麼囂張,歸根到底我們都是好孩子。韋君在沒喝高之前也還勉強可算斯文。我們假模假事兒聊了十分鐘天氣。剛好晚上下雨,窗口敞開著,外面居然還有難得的巴掌大一塊綠地,泥土的氣息飄進來,很清新。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在百無聊賴中忽然想起這首詩,而韋君已經在喝第二杯了。
說完天氣又說學校,韋君對自己的處境狂不滿意,用他話說,「我就是讓人塞衣櫃裡,沒有十天半個月也沒人注意到。」
我笑,「你們那是什麼學校——牛人一堆一堆的。」其實我一直覺得韋君是我眼中幸福孩子的典型——他當年高考估分報志願時,他爸出動關係把全市估分超過660的學生都統計了一遍,得下了結論是:兒子可以報B大。專業也是他家人一手安排的。他一估完就跑到「天涯海角」玩去了,哪像我狼狽不堪地在小房間裡左算右算。
「也不全是這個,就是覺得吧……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們隔壁有個哥們兒,電腦上六個刻錄機白天黑夜地下片子……我們那一帶小店兒裡的貨基本都是從他手上進的,現在混得也不錯,呵呵,我們學校不但有最優質的科學家,還有最優秀的垃圾呢,可人家那也是一種活法啊……」
我不由得想起笨笨說過的一句話,「有時覺得自己挺失敗,本來是想當科學家什麼的。」喔,在我們看來他們已經站在雲端,可還有如許悲哀,誰知道呢?冷暖自知吧。
韋君說,他聯繫的那所學校很乾脆,大概畢業後就走。「估計可以拿全獎,不過這兩年就業形勢太差,第一年就是只拿半獎或自費我也得走了。」說完一抬眼,一臉深沉地看著我說,「一無所有,只能出去混著了。」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愣了一會兒,「哦,祝你……祝你成功,前程似錦。」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虛偽。
「小蓓」,他聲音柔和許多,拍拍身邊的坐墊,「你來,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不好再拒絕,走過去坐他旁邊,他立刻伸出胳膊試圖抱我的肩膀,被我一把推開。
有企圖也得雙方配合。我相信如果女方抵死不從的話,強xx犯很少會得手。
「老韋」,我盡量讓聲音自然些,「我們還小,談這些為時過早。」
韋君很平靜,「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小蓓,我已經和家人通氣,我媽媽非常喜歡你,她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在我出去之前把我們的事定下來。」
我頗為震撼,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人要訂娃娃親?有沒有搞錯?
「老韋,你媽多慮了,國外並不是蠻夷之邦,好姑娘多得很。不喜歡黃的咱們可以找洋妞嘛,找個黑妞兒給你媽整個黑孫子玩兒,順便還交流了民族感情多好啊,呵呵。」
「文化隔離」,韋君說,「她們不會懂得我。」不倚不饒地拉著我胳膊,「我有什麼不好?給我一個理由啊。」
「唉,老韋,你來遲了一步,俺的心中早已有個他了。」
他微笑了一下,「你啊,真能裝。」
誰說的,我最大的優點就是我不裝!我傻笑了片刻,特別使勁地說了一句「真的是發自內心的盼你成功啊,以後我窮困潦倒了還指你混呢。」
韋君哈哈大笑起來,「越是牛人越愛哭窮。我還指望你混好了拉我一把呢。」
「我哪拉得了你?你是誰啊?眼瞅著就一鑽石海龜孵化出來了。我……文字民工。」
「呵呵,你這不諷刺我嗎?現在海龜都改叫海帶了,出去也不好混啊……」韋君自酌自飲,「你變化太大了,真的,我記得以前你最嬌氣,二年級那會兒往你文具盒裡塞個毛蟲兒,你瞧你叫得那個響!哭得跟個高音喇叭一樣把老師都嚇著了。」
「哦!我說誰那麼無聊呢?都你害的我!給老師打小報告兒說我上課說話的也是你吧?」
「我才不幹那事兒呢!打小報告那不是你的專利嗎,隔三岔五害我一次!害得我一個人值日值一個禮拜!」
「呸!你還好意思說!誰讓你成心破壞我勞動成果啊!啊?自己逃值日也就算了,人家剛墩完地啊,你,你個兔崽子上去就一片蹄子印兒!再說我哪是打小報告!我是光明正大地當著全班同學面兒說的。」
「你還有理了你!」韋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衝我嚷,「慣得你毛病!」
我一下子傻了,不至於吧?左右看看,還好,大叔大嬸們都在忙著敬酒,沒人注意到我們這一桌。
韋君繼續數落我,「說實話,我也不是沒開過眼,可是像你這麼彆扭!這麼……能裝蒜的還真是第一個了!現成的彩虹不要非得出去經風雨……我他媽的也是,怎麼就跟你死磕上了……小蓓……你給我句實話,啊?今兒別躲了,給哥哥句實話我也算沒白丟這人。」
我老老臉皮,「你喝高了老韋,出去溜躂著吧?走一走看能不能好點?走吧啊……」說著伸手拉他。
「少來!」韋君敏捷地一把叩住我手腕壓桌子上,「我和你交底吧,我馬上就走了,這麼走我不甘心。你給我句話,啊?我們一起出去好不好?」
我感覺腕子像上了獸夾一樣火辣辣地疼,剛才磕在桌子上那一片也泛了青,早先下去那點酒精像火苗子一樣騰地上了頭,「韋君!你他媽的放開我!出息了學會打女人了是怎麼著?你牛行不行?我沒你的本事!我出不去我也不想出去行不行!你丫放手!」
韋君死壓著我手腕不放,悶著頭說:「你看你看,你這小狐狸尾巴算是露出來了,每次你就這樣兒先裝傻,再跟人橫著,老覺得誰看不起你……我的大小姐!誰敢跟你別著啊?別走,別走我求你別走好嗎?小蓓……」他抬起頭,「我是真心的。我想好好照顧你,一輩子。」
我看見他眼裡全是淚水。
我心裡猛地顛了個個兒,內疚和犯罪感排山倒海,雖然我從來沒有玷污韋君的清白,,但我覺得自己必須對他負責——先不管是負什麼責。反正我不能看他這麼……這麼那個,我印象中的韋君是個聰明的,偶爾愛耍耍酷的自以為是的可愛小男孩,看他這麼兒女情長我真受不了。
要犯壞也是需要勇氣的,特別是我這種良知尚存的孩子,根本不能往大了混——心不夠黑。
「老韋,韋君,別這樣。啊?走,咱要說回去說去」,我開始冒汗,前後左右的大爺大媽們開始注意到我們了,「你看你這樣影響多不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地了呢。」
韋君幽怨地看著我,我讓他看得頭皮一陣發麻,周圍人的眼神更令我不寒而慄,「好了啊,乖!有話咱回去說,慢慢說什麼都好商量是不是?「我一面攛掇一面把韋君往起拉。他那悲傷欲絕的眼神使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哪天酒後失德做了什麼齷齪勾當,要不他怎麼活脫脫一個秦香蓮模樣呢?看著他那小樣兒我心裡翻江倒海的,拉他的手也溫柔很多,差點脫口說出你放心吧孩子跟我姓什麼的。
回去的路上韋君一直絮絮叨叨地說我們當年的小破事兒,沒想到這孩子記性這麼好,我那時梳什麼頭紮什麼花穿什麼衣服什麼時候告他的黑狀都被他抖落出來了,開出租的大叔蒙娜麗莎似的神秘微笑了一路,我臉紅得像猴屁股。
回到我們學校招待所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韋君一下車就兩腿打拌兒走之字形路線,我只好頂著招待所小姐曖昧的眼神把他拎進了房,進門他見了沙發,自己磕磕絆絆走過去坐上。我稍微放寬了點心,看來還沒全迷糊過去。抓著這點空兒我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冰涼的水灌下去,我清醒了很多。
不行,還是不行。
且不提他在我之前的諸多相好——我自詡是個可以容人的人,但並不想以後為他的愛恨情仇焦頭爛額。光是他這麼不懂事就已經讓我有些不耐煩,作為朋友照應一下是應該的,但是做男友——他實在還差一點。做慣了太陽的獨生子,一向要雨得雨要風得風,非常自然地要求全世界人圍著他轉,我哪受得了!
愛情至上——是的,他不為生活所苦,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天真下去。天真得可恨,天真得可恥。
我知道自己刻薄,當然,每個起點低的人都刻薄,因為不肯安於天命。
可能我是個傻子,韋君有著很好的家世……我動了心,那又怎麼樣呢?用一生的承諾換取向上爬的梯子,未必見得幸福吧?家世再好他沒本事混還不是白搭?況且寄人籬下的眼色又豈是好看的?一輩子做低伏小看人家臉色,戰戰兢兢千辛萬苦攀了高枝的模樣,想起來就恨恨的,我才沒那麼下賤!
「小蓓,來!」他突然拍拍身邊的坐墊,「我有話說。」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背後的大鏡子裡的林小蓓蒼白面孔,頭髮散亂地披在肩上,看起來也就是一個吃了嚇的小丫頭模樣。
我根本是兩張臉兩個人,他只看到我在外面光鮮靚麗笑傲風雲的模樣,要是他知道我此刻在想些什麼,怕是會一頭栽倒。
「吳姐不也跟你好幾年了麼?她有什麼不好?」我緊盯著他,吳莎莎對他是真沒話說,好像雙方家長都見過面了。
「你別貧了,反正我就決定了,你別跑,小蓓……」他拉著我胳膊,「吳莎莎太自私,我和她在一起這幾年真是受夠了。你不知道她,沒事兒就和我吵架,動不動說我不愛她,你知道的……」
啊,韋君,先不論她怎麼樣,你這樣說,已經很不大方。今天你會這樣說她,明天會不會這樣對別人說我?
前車之鑒,不可不遵。
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麼?老韋,你以為你真的知道?
「韋君」,我盡其可能地和顏悅色,「我也知道我要什麼,你現在還覺得新鮮是因為我從沒有答應過你。等我們真在一起了你就發現我也一樣地不講理,小心眼兒,愛吃醋愛發脾氣,女人變成老婆以後都差不多。況且……」我看著韋君一臉的不以為是,咬咬牙,還是說了出來,「你已經做得太多了,如果我是吳姐,我會要求你對我負責。」
韋君臉色大變,「什麼意思,她和你說什麼了?」
男人總是自以為是,而且喜歡把交往過的女孩兒的隱私交代個底兒朝天,以為是自己的赫赫戰功。女孩子要無助得多,我見過很多喜歡講述感情故事的女孩子,主人公有自己的影子,對於心裡的那個名字卻永遠欲語還休,不肯說,不肯說,又想說,把自己憋得滿臉惆悵。
「不是,是我聽別人說的。」
「是她……她勾引我啊。再說,就算有什麼,我這兩年也算還清了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要走了,要不警察叔叔來查房還以為咱這兒賣淫嫖娼呢。」我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
一頭冷汗。
這簡直不是話……不是人能說出來的話。
人啊,真是誰也小看不得。
他不是故意辜負她,他是真的沒有為別人考慮的習慣。
有些事情,男人可以強迫女人,女人卻無法強迫男人。男人若是真的不願,女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做出來的。當初想也是你情我願,恩愛無限。只是有了更好的,更新鮮的在眼前,再是心愛的女人,抵不上自己的快樂。這,也只不過是尋常的人情罷了。
誓言,實在只是無聊時隨口說說的笑話。點綴這荒涼人生,添些艷色。卻不敵任何的考驗,莫說歲月生死,甚至一夜之間便泯滅。顛倒的鸞鳳,飛不到天明。
韋君從樓上追下來,「林小蓓!你至少要給我一個理由!」
我站住腳,「老韋,我已經不是別人一說愛就發暈的小姑娘了。愛情不過是保質期不超36個月的奢侈品,我不信這玩意兒。我不羨慕攀龍附鳳雞犬升天的主兒,我說過誰能給我個安定踏實的肩膀我就跟誰,可是你做不到——你能在我身邊老老實實呆十年?」
「我會愛你,長長久久。」
「你不會去找別人?你不膩?」
「只要我愛你,我就不會離開你。」
呵呵,意思是不愛了就會放手。倒是很老實。
你愛我,愛一天,我便滿足;你愛我一年,你會厭倦,我也一樣;愛我十年?你當我白癡?你當我傻逼?你當我二百五?你還愛我一輩子吶?!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泓清水一般乾淨而無畏,呵,所有能成事的人都要有不把別人當人的心理素質。他過往的紅顏知己,他電話簿上那一串密碼似的名字,即使他不在意,我也在意。
慾望城市中一個女子說過:"Menwhoaretoogoodlookingarenevergoodinbedbecausetheyneverhadtobe."條件太優秀的男人不把女人當人看,實在也是女人自取其辱,拋開一切想留住他。他們不用付出也能獲取很多的愛,所以他們不懂疼愛自己的女人的,被寵壞了。
「老韋,相信我,像我這樣的女孩車載斗量,與其將來親家不成成仇家,不如現在我們就說好只做朋友。」
他恨恨地看著我。
那天我也喝了很多,回來的路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可是我還是很努力的撐著洗漱乾淨爬上床。任胃裡翻江倒海的折騰著,直到後半夜終於忍不住了,我爬到床下,光著腳準備開門的當兒,一股噁心勁兒翻上來,我哇的一聲吐在了地上。
嘔吐一發而不可收拾,止不住的噁心,我只差連胃也吐出來。寢室有人翻身,醒了。我不敢說話,一路扶著牆爬進衛生間。
全吐完也就好多了。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外面的月亮很大很圓,看得我一臉是淚。
自楊瓊走後我不太會哭了,我從那時起養成個習慣:不哭的時候別人割我肉我也不哭,想哭的時候在教室坐著就能泣不成聲。
當時的月亮還在,當時的人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