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小了,我馬上要畢業了。我開始悄悄學著打粉底和眼影,因為不熟練,經常弄得自己怪模怪樣。還好年輕的皮膚禁得起揉搓,怎麼亂畫都不傷膚質。
我們畢業前的實習有好幾個單位可供選擇,很多人願意去政府機關什麼的,真不可思議。我一直不覺得公務員是好職業,猴子升得快那是背景好,多少和他同時進機關的人現在還在基層苦熬呢。我性格狷狂,還是離官場遠點好。
我選了上海一個地產公司,不是很出名,但因為地處上海,競爭還是蠻激烈的。現在大家都是眼瞅要畢業的人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為個社會實踐的指標狼一樣爭得頭破血流,但是私底下都有打算,暗潮洶湧,所以我還是很費了一番手腳。一方面是出於對自己的前途的考慮,另外,我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願望,我很想去看看猴子,哪怕就幾個月,跟他在一起總有種朝不夕保的感覺,能多留一分鐘也是好的。我越來越不願意離開他。
猴子依然從地球的各個角落帶回奇怪有趣的禮物,發一些五迷三道的郵件。只是不再提「我要我們在一起」的話,我也沒好意思問,強扭的瓜不甜,老猴子這顆瓜又是個怪胎,由著他心思他也許還好對付些,真要可著勁扭,哪怕是上了電鋸他也還會死抱著瓜蔓不放,倒不是多留戀瓜蔓,是這傢伙和我一樣討厭別人干涉自己的生活。管他,這樣也挺好,我自欺欺人地想著,我一遇見合適的就立刻改嫁,他也沒法兒拿我怎麼地,打量那些來自地球每個犄角旮旯的破爛。時不時問他,「你又死哪兒去了?」
「呵呵,我死到海南了,革命工作時刻要有人衝到前線,我們也只好豁出身體為人民服務了。」
「靠!招商招到海南?國家就是毀在你們這群蛀蟲手裡了。怎麼哪兒有龍蝦鮑魚色情服務你們就奔哪兒為人民服務啊?還豁出身體?性服務吧?一個鍾多錢啊?」
「呵呵,瞎說。你現在又跑到哪裡了?還在外地簽售麼?」
我有點傷感,這買辦忙起來根本不管我,簽售早結束了,我已經開始實習。來這裡的第一天我就偷偷跑到猴子辦公室外面繞了一圈,銀灰色天空下擁擠的樓宇實在難看,可是猴子就是在這裡工作的。我想像自己是他,下班,從停車場出來,走過這條路,那麼,他會看到我現在看的這棵樹,會看見這些喧鬧俗艷的廣告牌……這些都不好看,可是我很願意多看一會兒,看看,彷彿就感覺我們相距不遠。
因為猴子我開始喜歡上海,我想,也許這就是命吧。萬水千山的,勾搭到一起不容易啊。我開始清點自己的戶頭,要是在東北,這些日子的忙碌已經夠我給自己買個舒服的小窩了,但是在這裡,買個衛生間都不夠,甚至不夠買個馬桶——那天我在建材一條街的商行裡看到一個造型古怪的馬桶,標價後面居然有六個零……瘋了……殺人啊?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奮鬥最後價值可能還比不上一隻馬桶,大家都鬱悶的不行。猴子說他當年的起薪才1200,不知道他怎麼活下來的。我們三個實習生擠在一間十平米的小屋裡,成天腳拌腳屁股碰屁股腦袋撞腦袋,從地雷戰肉搏戰一直進行到星球大戰。這還不說那股潮氣……現在上海內環一平米的地價9000~15000,如果我不吃不喝且有穩定收入的話,大概要150個月就可以買一套80平米的小房子……我想,在我有生之年還是有可能看見房契的,也總算可以含笑九泉了……
猴子一回來就說,「這裡不行,換地方吧。北方人習慣不了這裡的,上海的濕度高,比北方養人,你們那裡太干了。」
我最恨他這副腔調,他一說上海如何如何我便斜眼看天,說得多了,就附和,「對對對,你看這上海的月亮咋就這麼圓捏?俺們那疙瘩月亮從來都是扁的啊!」
猴子帶笑在我頭上撓一把,「淘氣。」
也只有猴子這種腐敗分子會喜歡這個城市,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喜歡。他經常洋洋自得向我炫耀血拼成果,有一次問我,他穿DIORHOMME好不好看,語氣像個撒嬌的孩子。我心一軟,說,好看。
確實好看,猴子喜歡簡潔低調服飾,絕少誇張。很多人不會穿衣只會被衣穿,猴子是佼佼者,人的氣質壓得住衣服,什麼衣服到他身上都和諧熨貼,然而只是烘雲托月,搶不了人的風頭。
我不由得想起老史,帶我的銷售部副經理,對儀容的要求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他本人更是誇張,恨不得把半份家當穿在身上。只是盛裝之下,其實難負,我怎麼每次看他的打扮都像個變魔術的,總覺得他一會就要從哪拽隻兔子出來,硬是糟蹋衣服。我來報到時他差點因為我的牛仔褲暈死過去,當即扣了我200塊——我實習倆月才賺幾個錢啊?我一邊點頭哈腰一邊沉痛緬懷那二百塊,回來還被猴子笑了一頓,「哪有這樣上班的啊?找罵麼?你要是在我手下會扣更多。呵呵,好了,不理他,明天還穿牛仔褲去,讓伊哭死掉算了。」
我哪敢再犯?第二天換了中規中矩的套裝去上班。感覺像穿樹葉,狂不自在,早知道工作規矩這麼多,俺上學時就克服了蹺二郎腿這個毛病了。
但是這裡真的太多人……怎麼走到那裡都是人?好擠,公寓也比以前的小一半,現在這套不到百平米,裝得很精緻,可是看得出是用心佈置過的,木格拉門把小小空間分開,日式榻榻米,布藝主色調仍是米黃,溫馨得不得了。相比之下長春那套簡直冷清得像雪洞。
猴子微露內疚神色,「房子小了一半,人多了一倍……」
我立刻接過話頭,學著葛優在《不見不散》裡的台詞說:「這大HOUES,VERYNICE啊!」
臉上喜笑盈盈,表示領情。
他看著我的眼睛,「鬼丫頭。」說著拍拍我頭。
我閃開,老這樣,兩人面對面時完全當我小孩子,真討厭。他又不能常來——隔三岔五的出差,南北不定。
這廝到底有多少房產在手真是個迷,他經常聲稱自己是勞動人民,存款上的數字還沒我高云云,以示地主家也沒有餘糧。既哭了窮又間接侮辱我等勞苦大眾,一石二鳥。我拎著他的車鑰匙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沒人琢磨著謀財害命,你就別裝了——你不會告訴我鑰匙是拖拉機上的吧?」
魯迅先生說得對啊——愈是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我被這禽獸刺激壞了,成天像楊二嫂一樣走哪兒叨咕到哪兒,同來的男生都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通訊基本靠吼娛樂基本靠手不說,還得看著一個被物質刺激著的女瘋子。
我已經開始換用粉色系的眼影,帶點甜美和天真,不過他看不見。
我沮喪地想,明天要不要換橘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