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遊子思返家,偏生有人要離家。
秋高氣爽,一行野雁劃過朗朗碧空。肩上扛了個包袱,馬鞍兩旁則各安著兩個大袋,任-一個翻身俐落上馬,腿一夾,胯下坐騎便邁開步子噠噠的往西行去。
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辭官事件,如今已然落幕,皇上無奈允了他的要求,由著他解甲歸田去了。
沒辦法,他就是待不住,前些時日是按照父母的期望當官保民,如今四海昇平,連最大的新疆問題也都解決了,他總該可以逍遙去了吧?
反正他也允諾了,皇上若有要事,他任-絕對會隨召隨到,即使身在遠方,也會快馬加鞭趕回京城。所以,皇上賜了他一堆金銀美酒,又給了他一匹駿馬,讓他真的能聞召就迅速趕回。
他托人將那堆金銀珠寶送回家去,還修了封家書報平安。
他辭官的真正原因挺自私的,就是想去找世上最美味的葡萄美酒,然後喝它個痛快。
喝遍大江南北,他就是對新疆的葡萄酒情有獨鍾。任赫那小子愛喝的蘭陵美酒他也嘗過,但是各人口味不同,新疆佳釀對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絕品。
反正修烈王那老妖怪死了,新疆對他而言,已不是那麼惹人厭的地方,所以就去喝個痛快吧!順便找獨孤垣和維宓敘敘舊。
任-唇畔噙著一抹悠然自得的笑容,坐在馬背上欣賞沿途風光。
以前行軍總不能好好領略美景,現在總算可以細細品味,真是無官一身輕--雖說這匹馬看來有點揮汗如雨。
沒辦法,誰教-的主人在-身上放了數十斤的酒,再加上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沒壓垮-,-也真是匹好馬了。
唉,-是寶馬飛騅哪!又不是牛或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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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馬、兩袋酒,行至一條潺潺小溪處,秋陽將水面照得波光粼粼,宛如灑滿細碎金沙,黃蘆白蘋,紅蓼綠楊,四周闃靜,只聞野雁撲翅而飛。
估量此刻應是午時上下,也該是小憩片刻的時候,任-下了馬,將-拴在一棵大樹旁,拿了瓶酒,便和衣靠在大石邊享受起來。
杏花汾酒,酒液無色,清亮透明;入口綿、落口甜,飲後口齒餘香。
任-瞧遠處青峰插天,近處溪水濺濺,露結千草,風鳴眾柯,酌酒其中,真是愜意舒暢至極。
微-著眼,任-只覺人生之樂莫過於此。
當然,若能捧上一盅盛滿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啜飲,自是更好。但他不急,不同的風景佐以不同的美酒,才是真正的品酒之道。
金風細細,吹得人神酣眼睏,伴著清洌酒香,任-黑眸逐漸合上,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不遠處的樹叢突然有了動靜,幾不可聞的聲音沙沙響起——
幾下後,樹叢裡鑽出一個烏漆抹黑的人。
只見這少年躡手躡腳的放輕腳步鬼祟前進,先是往前走了五步,見任-兀自閉目養神,又大著膽子往一旁挪動了三步。
飛騅還在大嚼地上的青草,而任-的眼睛也不見睜開,四周氣氛依舊祥和安靜。
少年見狀,立刻迅速的伸手解開繩子、跨上馬,然後抓住飛騅頸上的鬃毛,用力一蹬--哎喲!腿太短,刷的一聲滑下來了。
他不死心,努力攀住飛騅的背,屁股用力扭了幾下,雙手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按,加上兩條短短的腿一踢,總算順利的爬上飛騅的背。
輕吁一口氣,他擦掉額上因奮力而流下的汗水,坐在馬背上順了順氣。
至於飛騅,-在愣了一下後,決定還是繼續吃-的的草。畢竟等會兒還要趕路,不吃飽一點,-這匹寶馬還是可能會累死。
低頭咬起一把因季節干涼而開始枯黃的青草,飛騅才嚼了幾口而已,根本尚未入肚,就感到身上韁繩一緊,-沒得多想,立刻四蹄齊飛跑了起來。
嗚……-還沒休息夠,怎麼又要開始趕路了?可是又不得不跑,以免別人說自己是匹劣馬。唉,怨哪!飛騅歎了口氣,四蹄越跑越快。
「哇啊--」坐在馬背上的少年沒料到飛騅跑起來竟會如此迅捷,身子晃了晃,差點要跌出去,嚇得他尖叫一聲,趕緊牢牢的抱住飛騅的頸子。
這一抱,飛騅跑得更快了!
任-在飛騅往外衝出時早已睜開眼睛,沒料到竟有人敢趁自己睡著時盜走他的馬,他先是一呆,隨即施展輕功追上去。
「停下來,哇啊--」少年被飛騅沒命似的狂奔嚇得冷汗直流,最後他哇的一聲哭叫起來。「嗚……救命啊!」誰來讓這只瘋馬停下來啊,他快被甩出去了!
飛騅依舊狂奔著。
沒辦法,-所受的訓練就是在脖子被一勒時就要往前死命奔出去,現在-頸項上所受的力道不松反緊,害-不得不跑得更快些-
也很無奈啊!駝著兩大袋的酒,還得不辱寶馬之名,要跑得虎虎生風,試問這世上能做到的有幾「馬」?
不過,騎在-背上的小子,哭聲真的好難聽……
現在,樹林中有匹被竊還在努力施展寶馬本色的馬,騎在-背上的竊馬賊正在哇哇大哭,再後頭則是疾奔猛追的原主人。
安靜的樹林中只聽見噠噠馬蹄聲和嚎啕大哭聲,間以人足踩過枯葉所發出的細微碎裂聲。
突地,一根細小枝椏迎面掃來。
「好痛,痛痛痛……」被枝椏硬生生直擊門面,少年哭得更加大聲了。
痛哭聲未止,在他抹抹眼淚、吸氣要再哭下一聲的間隙中,不小心瞥到眼前的景象--當下他立即改口,掩面尖叫起來。
一根巨大的樹幹橫倒在不遠處!
「停下來啊!」少年眼一閉,用力抱著飛騅,不敢想像自己等會兒會有多悲慘。為什麼這匹笨馬不聽他的話?嗚……
就只見飛騅以著神馬之姿高高躍起,細碎的陽光從林間灑下,點點亮光將飛騅深褐色的鬃毛照得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輝;那一躍十分漂亮,連-也有些自鳴得意起來,-長嘶一聲,穿過秋陽織成的帷幕,打算來個「天馬降世」!
沒料到底下是個凹洞--飛騅長嘶未竟,就先跌了個狗吃屎。
一人、一馬和兩袋酒,瞬間在地上滾成了一團,狼狽不堪、慘不忍睹。
當任-追上,看到地上的景象時,臉都綠了。
他的美酒,全、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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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起哭得淒慘至極的竊馬賊,任-平日溫和的脾氣都因灑了一地的美酒而火爆起來。
「小鬼!」任-咬牙切齒的瞪著臉上烏黑又掛著兩條鼻涕、兩行眼淚的少年。「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啊?」怒火上揚,他又用力晃了晃少年。
敢打翻他任-兩大袋的酒,還竊走天子御賜的寶馬,這筆帳可難算了!
少年被任-搖得頭暈腦脹,但身上的傷口又讓他痛得哇哇大叫。「好痛喔,好痛!哇嗚嗚--」
淒厲的哭喊聲令任-嫌惡的皺起墨眉。
真的是好難聽的哭聲,比殺豬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可還沒見過有竊賊從偷了東西一直到被抓,竟能持續不斷的發出這種哀號的。
任-一手拎著少年,一手-住自己一邊耳朵,「說,你為什麼偷酒?」
少年只是抽抽噎噎,支支吾吾了幾聲,聲音很模糊,讓人聽不清。
「說清楚點!」任-沒耐性的又問了一次。
「我沒偷酒啊……」少年哽咽道。
「沒偷酒?」任-放下-住耳朵的手,火大的朝灑濺一地的酒一指。「那地上的是什麼?你再敢撒謊,我就將你送官府!」
如雷的吼聲響徹整個樹林,甚至震落了好幾片樹葉,緩緩飄墜於地。
少年嚇得縮了縮。「我真的沒有偷酒,我……」他惶惶不安的看向任-,被他眼裡未曾消去的怒火嚇得越說越怕。「我只是要偷馬……」
他的聲音在任-的瞪視下逐漸細微,變成一陣嗡嗡聲,消失了。
「偷馬?」任-一怔,看向狼藉一片處,這才想到自己的寶馬亦有損傷,而自己似乎還沒替-檢查傷勢。
一隻手依舊拎著少年,他走到飛騅旁邊,蹲下身看著-已腫得老大的左前蹄。
似乎是斷了-……
忽然,一聲清脆的聲響傳來--
咕嚕!
檢查傷勢的手一僵,任-狐疑一瞥頭,不經意看到少年抹嘴的動作。
他困惑的眼上上下下掃視了少年好幾遍,怎麼看都覺得他那雙黑漆漆的眼裡有一抹詭譎的光芒在閃動,「你為什麼偷馬?」
好歹這匹馬也是皇上賜的,縱使-的身價比不上地上那堆酒,也還是丟不得。
只見少年可憐兮兮的-著兀自叫得響亮的肚子,吞了下口水。「我肚子餓。」
說完,他又偷偷往仍在一旁倒臥著的飛騅瞧了一眼。那一眼,飽含著飢渴的澎湃,如潮水般往飛騅張牙舞爪地撲去!
飛騅打了個寒顫,「嘶」的長鳴一聲。
這小鬼要吃-!
那雙猶如餓虎撲羊般的眼眸,裡頭閃動著嗜血的火焰,灼熱得讓-感受到自己現在好似已被串在一根木棍上受著炙火的煎熬與凌虐。
那「餓」狠執著的眼神,讓-這匹藝高膽大的寶馬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任-掩示不住訝然,目光在飛騅與少年的臉上遊走數次,發現飛騅的眼中似是閃著一抹飽受驚嚇的神色;最後,他放開那少年。
「肚子餓?」任-撿了幾根木棍走向飛騅,彎下身來替-固定好左前蹄。「這馬是很肥沒錯,但若你吃了-,下一步也是要掉腦袋。」
什麼嘛,-也是有在注意維持優美身段的耶!飛騅哼了一口氣。
少年沒有答話,看著任-牽起飛騅,他的視線落在-看似肥美的肚子上,口水不爭氣的又流下來。
好、好肥喔!一定很好吃吧?
接收到少年赤裸裸的熱情眼光,飛騅渾身一顫,馬毛也瞬間根根豎起。
任-發現了飛騅的異樣,一回頭,竟看見成串的水珠不斷滴落在地上……
任-重重的歎了口氣。「小鬼,你很餓嗎?」他瞪著少年源源不絕流出口水的嘴巴。
少年連忙吸回淌在嘴邊的口水,眼巴巴的望著飛騅……他的眼中只有飛騅的肚子,忘神的點了點頭。
他很餓,在林子中徘徊了兩天,只能吃些野菜野果裹腹,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今日總算讓他發現有匹看來蠢到極點的馬被拴在樹旁,讓他迫不及待的想將-牽走飽餐一頓,誰知道卻牽到一匹瘋馬啊!
「嘖!」任-嫌麻煩似的順順頭髮,想起了二娘平日諄諄教誨的俠義二字。
縱使在望見地上被打翻的美酒時總讓他心火上揚,但是丟著這個看起來早已餓到沒有辦法的少年在這兒,怕又會害了其它旅人,不如……
他心念一動。
「去折一根約三尺長的柳枝給我,約莫這麼粗。」任-伸出手比了個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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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害怕的倒退好幾步。
「你……你要打我嗎?」柳條總讓他想起那些不留情落在自己身上的籐條和木棍,少年黑漆漆的眼裡瞬間滿佈懼色。
「我看來像是這種人嗎?」任-狠狠地瞪了這不識好歹的少年一眼。
很像……少年趕緊用力吞下這句到口的話。想到剛剛這個人一臉要將自己剝皮的模樣,他心頭一寒。
見這少年僵在當場不回話,任-差點又要抓狂,俠義精神與想一走了之的念頭在心中翻翻騰騰、激烈的大戰數回合後,他終究是選擇了前者。
找了棵柳樹,任-抽出腰間的匕首,割了枝約莫兩尺半長的柳條,試了試重,他滿意的點點頭,再抓了幾把與雜草同生的蒲葦搓成了一根細繩,將之繫在柳條的兩端。
少年好奇的睜大眼,看著任-手上逐漸出現一把雖粗糙卻已成形的長弓。
又割了一枝柳條,任-將一端削尖,搭上了弓,拉滿。
碧空朗朗,沒有雲。
此時任-腳下忽然一動,一粒小石自他足尖激射而出,射向不遠處的草堆中。
一抹灰影登時彈起,這個動作同時驚動隱匿在草叢裡的野雁驚叫數聲,幾隻雁子亦被嚇得振翅高飛;由於事出突然,-們沒了之前的井然有序,亂轟轟地在天空中四處飛,靜謐的樹林在一瞬間變得嘈雜不堪。
就是這個時候--
任-趁著兩隻野雁在空中即將交會的-那,手一鬆,柳條「咻」地一聲射向天際。
伴隨接連兩聲淒厲高鳴,一團黑影迅速墜下,而逃過一劫的野雁也早已四散逃逸無蹤,林子在一轉眼間又回復原先的寧靜。
任-放下弓,先自草堆裡拾起一團灰色的東西,又往前走了幾步,拿起那枝箭,這才走回少年身邊。
「拿去。」他將串在柳條上的兩隻野雁與被石子打死的一隻野兔遞給少年。「這些夠你吃飽了,別再待在林子裡,出去找個工作養活自己。」
少年目瞪口呆的由著任-將東西往自己懷裡用力一塞,再見他牽過那匹馬,轉身就要離去。
忽然,少年一個飛身,朝任-撲了過去--
這一撲又狠又快,任-沒料到少年居然會向自己衝來,他機敏的一側身,還是被抓住衣角!
真是想不到自己竟會一時不察,犯了背對敵人的大忌;任-因這個察覺而流下幾滴冷汗,幸好,那少年並沒有要刺殺他的意圖。
「師父!」少年緊緊拉住任-的衣袖,口裡拚命喊著:「師父,求你教教徒兒吧!」眼前的一定是天神派下來解救自己的高人,只要自己學會他那一踢一射,就不愁會餓肚子、更不怕會被人欺侮了!
任-瞪向他那閃著渴求亮光的黑眸,毫不留情的一甩手。「不可能!」
自己要去新疆,原先可以從容自在的行去,現在酒沒了,到達目的地成了刻不容緩的事,怎會傻到帶個累贅在身邊?
任-甩開少年後,左腳往前一跨,正欲再離去,驀地右腳如繫上十數斤重的大石般,沉重得讓他舉步維艱。
任-臉色一僵,硬是往前挪了幾寸,最後他鐵青著一張俊臉,凌厲的目光往下看去。
「放手!」他壓下想將少年踹開的念頭,額上青筋隱隱跳動。
現在,任-腿上牢牢地纏著一團物事,那東西緊抱住他的小腿,還不忘將兩隻雁與一隻野兔保護妥當,所以他是側著身子拉住任-的,因為這樣才不會把懷中的東西壓扁。
「師父,求求您將剛才的神功教給徒兒吧!」一箭雙雁,再加上一隻兔子,肉可以留著自己吃,吃剩了還能賣錢,再加上那些毛皮……這神功他非學不可,只要學會,就不用看人臉色乞討了!
「那不是神功!」任-索性蹲下身,開始將少年緊抓住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扳開,「要練這功夫,得花好幾年時間,並非一蹴可幾。」他好不容易拉開一隻手,再朝第二隻進攻,「我沒那麼多時間教你,事實上,我沒將你這個竊賊痛打一頓已經算很仁慈了,所以,放開!」
終於,任-用力一扯,硬是將少年自自己腿上拉開,然後他牽過飛騅,打算盡快閃人。
走沒幾步,少年已自地上爬起追來。
「師父,求你別丟下徒兒,徒兒跟你到天涯海角去,就算要我做牛做馬也甘願,只要你教我神功!」他伸手要再抓住任-的衣袖,卻被他一個瞪眼嚇得縮了縮身子,只能捧著野雁和兔子,怯怯的望著任。
「師父!」他又小小的喚了一聲。
實在是……任-頭痛的閉了閉眼。自己是威嚴不足,所以無法成功喝阻這小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