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在邠州租了艘船,沿著渭水轉馬嶺水而去,恰巧遇上順風,於是船行十分順暢。
但為了趕在二皇子派出的人馬之前,兩人也無心賞景,到了定安下船,又馬不停蹄的做了幾個時辰的馬車,等抵達杜玉山所在的小屋前時,已近晌午。
李初上前敲了敲門,好一會,屋子裡才傳出沉沉的腳步聲,足見屋主應該是個老人,或是抱病在身。
「老王嗎?不用再送要來了!我身子已經好些了……」先是說話聲,接著屋門打開了。一個身子單薄的中年男子看到李初先是一呆,再看到他身後女裝打扮的杜如墨,才有些恍然。「進來吧。」
中年男子,也就是杜玉山在三人落座後,定定地打量著李初。
好半響他才起身,作勢一揖,「草民杜玉山拜見世子……」
「免了!杜先生不必多禮,今日便服而來,便沒有要擺什麼架子。」面對他,李初倒是非常客氣。「只是杜先生如何得知我是李初?」
「小女曾來信告知,她易釵而弁在世子身邊做書僮,這本是欺瞞大罪,如今卻大搖大擺改回女裝,想必是有人支持,除了世子,我想不到別人。」杜玉山淡淡一笑,而後正色。「倒是小女在主子面前毫無畏懼恭敬之色,卻能與世子便裝輕騎同行,草民斗膽請問世子,是否與小女有私情?」
「爹!」杜如墨沒料到父親這麼直接,不由得驚呼一聲。
反觀李初倒是很鎮定,他心知自己如要和如墨有結果,杜玉山這關遲早要過,早有準備。「是,因此請杜先生別再稱呼我世子,直接喚我李初,或是表字容之就好。我確實喜愛如墨,但我保證,雖身為世子,又是她主子,我卻沒有對她做出過分之事。」
那他老愛親她,沒事就摟著她,又總說些令人害羞的話逗她,不算過分嗎?杜如墨不以為然地橫了他一眼。
李初見了微微一笑。這過不過分,可是由他界定,他還覺得以自己對她喜愛的程度,只做那些事算客氣了呢!
「好吧,容之,不曉得你看上如墨哪一點?她並不是特別突出,頂多是姿色不俗,加上做事認真,肚裡有幾點墨水罷了,但依你寧王世子的地位,要挑多少這樣的佳人沒有?為何選了我家如墨?」杜玉山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不懂爹今兒個是怎麼了,話題老愛繞著她打轉。「爹!你怎麼這麼問?你這不只是在貶損女人,對世子也十分無禮……」
他搖搖頭,起身看著窗外。「其實日前京裡發生的事,我已有聽聞。聖上欲送到邊疆講的那副金戈鐵馬圖,必定出自你的手,但如果世子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接近你,那麼我就必須阻止,即使得拼了我這老命!」
杜如墨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她從沒想過有這個可能。一開始,她並沒有答應幫世子畫金戈鐵馬圖,但他仍對她很好,後來她被他的態度感動,才願意幫他。如今爹提起這個問題,突然她也想知道原因了。
「我喜歡如墨,需要什麼理由嗎?」李初說得直接,和他平時說話都要拐上七八個彎的方式大相逕庭。關於這個問題,他幾乎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總之,她的傻勁、她的認真。她的頑固,甚至她總是分不清方向的缺點,我都覺得很可愛,這是說不出理由的。難道杜先生疼愛如墨,是有著什麼特殊原因?」
聽了他的回答,杜玉山笑了。確實,愛一個人不需要什麼理由,心裡覺得對了就是對了。
瞄了眼臉頰飛紅的女兒,他暗自忖度。李初應該是能好好保護如墨,至於兩人因地位背景產生的種種阻力,就不是他所能控制與解決的,只能看兩人的造化了。
他回到兩人身前坐下,總算拿出待客之道,倒了一杯熱茶給李初。不過,就算在私事上,他認可了李初,但國事大事上,他不得不更謹慎一點。
「容之,傳聞寧王世子精通文韜武略,鎮日裡埋首府內學習,孜孜不倦——」杜玉山才開口,卻被女兒不認同地打斷。
「爹!他哪裡是埋首府內學習,孜孜不倦!他明明都賴在軟榻上不起來,看的也多是閒書,有什麼考較都是我這個書僮在幫他擋的!」杜如墨在父親面前就是個愛撒嬌的女兒,忍不住就編排其心上人有多懶惰。
李初聽得想笑,卻不反駁,倒是杜玉山緩緩搖頭,「如墨,你認為一個鎮日讀書不倦,而擁有博學之明的人厲害,還是一個成天賴在軟榻上,卻能被世人讚頌才氣縱橫的人厲害?」
「那當然是……」她突然住了嘴。
「這不就得了?你自己選的對象,可比爹心裡想的好多了。」他呵呵一笑,略帶促狹的目光看的女兒都低下頭來。
至此,杜玉山已大致摸清出李初的性子,接下來,就是最後的考驗了。
這不知關係女兒,甚至關係朝廷、關係國家的考驗!
「容之,我想知道,你認為一個國家,需要仁和寬厚卻優柔寡斷的國君,或是能力絕佳卻野心勃勃的國君?」他突然拋出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李初想了想,赫然知道對方用意,便從容答道:「若是建國之初,能力佳且具野心之國君為理想,然而若是國勢穩定,便需要仁和寬厚之君,至於優柔寡斷,只要用人眼光準確,自然有得力臣子輔佐。」
「那你可願做這種皇帝的股肱之臣?」
他頓了下,不禁苦笑。「以晚輩疏懶的個性,其實能不涉入就不涉入,但目前的情況似乎不是我能選擇的。」
那也就是非幫不可了!杜玉山目光閃爍。「若你心目中的君主,在繼任之路上遇上困難,而這困難極度危險,攸關生死,不僅是你,也牽連到你身邊的人,你是否會全力協助?」
「只關係到我個人,還可以矇混些,但若牽連到身邊的人……」他悄悄瞥了杜如墨一眼,「無論如何,我定極力保全!」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長歎口氣,目光有些愧疚地望著女兒,「我是個自私的父親,保護不了如墨。如今她身不由己被捲入皇室的鬥爭,有個秘密,我必須告訴你,讓你有個提防,而這個秘密,甚至連如墨都不知道。」
「爹,我不怕的……」杜如墨想說些什麼,卻在聽見父親的話時住了口。
「關於臨摹妙手杜玉山藏身在寧州安定附近的消息,是我自己放出去的!」
這句話震得兩人什麼都說不來。
看了兩人一眼,杜玉山安然說去過去逃離家園的原因。「當年,正是大臣們力勸聖上立儲的時候,但大皇子李智先與二皇子李勇之各有所長,兩派人馬為此爭執不下,使得皇上一時也無法作出決定。
「當時的我名聲正盛,不懂的收斂鋒芒,因此被二皇子的人綁到一座別苑,他們還綁來如墨為人質,威脅我幫他們做一件事。」
杜如墨突然幽幽道:「這也是我為什麼那麼畏懼四爪金龍玉珮的原因……」
李初聽出她語氣裡的顫抖,猜測那件事對她影響很深。她在當人質的遭遇恐怕不是他能想像,而四爪金龍玉珮只要是皇子都有一隻,只是樣式有些微不同,難怪當初被黑鷹帶著做信物的太子玉珮被她撿到時,她會那麼害怕。
他暗自握了握她的手,表示一切有他。
激動的情緒終能舒緩,杜如墨朝著他勉力一笑,繼續聽父親往下說。
杜玉山心緒投入往事之中,聲音也顯得有些飄渺。「二皇子要我偽造一張遺詔,聲明二皇子才是皇上真正想立的儲君。」
「但,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是大皇子啊!」杜如墨不解。
李初卻十分明白二皇子目的,嘴角逸出一絲冷笑。「如果二皇子謀反呢?遺詔能成為他說服朝中重臣關鍵,只要他累積了足夠的實力,能一擊得手,同時再拿出遺詔,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儲君,在他得勢的情況下,又有誰敢吭一聲?」
「沒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二皇子有了遺詔,若大皇子在這一場鬥爭裡輸了,即使他是欽定的太子,一樣會被廢掉,何況我有把握,我偽造的遺詔,絕沒有人能看出一絲破綻!」杜玉山很有自信地說,但沒多久,臉色又沉了下來。
這門臨摹的功夫曾讓他風光一陣子,然而到了最後,他的人生卻也毀在這上頭。
「我知道偽造遺詔這事的後果有多嚴重,也知道二皇子不可能留我活口,因此我乘隙帶著如墨從別苑逃出,卻引來追兵……此後再也沒回過家鄉。」憶及愛妻慘死、家園被毀,自己卻無能為力,杜玉山不禁涕淚縱橫。
杜如墨與李初被他的哀其感染,一起陷入沉默,尤其是杜如墨,因為過去的記憶太深刻,也跟著紅了眼眶。
突然,外頭傳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他們還是來了,來的倒是比我想像的快。」杜玉山笑了,卻是比哭還難看。「我不想再躲藏了,因此,除了讓二皇子的人看著我死,我別無選擇。」
「爹!你說什麼?!」杜如墨倒抽了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李初深深皺眉,他心中早猜到杜玉山的打算,但親耳聽他說出來,卻始終對殘酷命運的嘲弄,讓他的心裡很不舒服。而事情發生後,如墨的傷痛,更是他所不願見到的。「杜先生,你大可不必……」事情尚未走至絕境。
「我若逃了,二皇子若在追殺期間發現如墨的存在,必會為她帶來禍害,而我這一死,二皇子便不會懷疑金戈鐵馬圖是別人畫的,我也不會再次成了他的棋子,是一舉兩得!」
李初還想說些什麼勸阻他,但杜玉山的下一句話卻讓他開不了口。
「當今皇上的身體,還能再撐多久呢?」為了不讓自己壞了他的大計,二皇子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到時會牽連多少無辜,他想都不敢想。
杜玉山不再說話,閉上眼睛蓄積了足夠的勇氣,舉步朝著大門去。
這些年,他隱姓埋名苟且偷生,是因為他怕看不到女兒長大,完成不了妻子的遺願。如今女兒有人照顧了,他能為女兒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一死以保全她。
杜如墨卻沒想這麼多,光想著父親只要踏出這門,或許就會身亡,她完全無法接受。
「爹!你不要去!我們還是能逃的!這裡有世子,還有太子的侍衛黑鷹,我們能逃的!」淚水不受控制的奔流出來,心裡一下子受到太大的衝擊,她幾乎要站不穩了。
「不要傻了,如墨,我們逃不掉的。」杜玉山搖搖頭。
「爺兒,你阻止他!求求你阻止我爹!我不能眼睜睜的看他死!我爹又沒有做錯什麼事,為什麼要死?」她衝過去拉住父親,卻仍阻止不了,她轉向李初求助,兩人關係已是如此親密,他不會眼睜睜看著她爹赴死,對吧?
杜如墨懇求有痛苦的目光望向李初,杜玉山悲哀卻堅持的眼神也直直盯著他,最後,他只能做出痛苦的決定。
他無法應允如墨的要求,因為這不僅關係到她的安危,也關係到男人傲骨。
他能理解杜玉山的想法,因認定是自己做了遺詔,才讓殘酷暴虐的二皇子有機會奪得大位,他只是想贖罪,更不想活著讓二皇子抓去,成為棋子,只要他死了,二皇子安了心,應當就不會繼續追查下去,屆時不僅如墨性命暫時無憂,他們這些太子派的人能有充分時間扳倒二皇子。
不想讓杜玉山的死白白失了意義,他抱住如墨,怎麼也不放手。
杜如墨簡直要崩潰了,她嗚嗚哭著哭到聲嘶,甚至狠狠咬上了李初的手,想脫出他的禁錮攔下父親,李初雖然心疼她,卻硬著心腸不放鬆。
她的泣血哀鳴,令隱身一旁的黑鷹都忍不住露了面,同情地望著她,可是他不能幫,因為站在他的立場,杜玉山若是被活抓了,一旦被追出金戈鐵馬圖的內幕,對太子和寧王府將是極大的威脅,何況世子也沒有授意他救人。
見求的人沒有一個反應,杜如墨癱軟在李初懷中,看著爹一步步走近大門,她覺得自己也跟著漸漸死了。
她已經失去了娘溫暖的雙手,還要失去爹堅實的懷抱嗎?
她的人生,什麼都沒有了啊!
「如墨,爹的寶貝女兒,讓爹求仁得仁吧!」杜玉山也止不住鼻酸,淚水不斷落下。「容之,麻煩你了。」
李初牙一咬,點了杜如墨的昏穴,在她閉上眼前,他清楚看到她眼中的不可置信,他心疼的抱緊了她,她不知道,當他看著她如此悲傷,自己卻無能為力時,內心的痛苦也不下於她。
杜玉山往兩人訣別的看了一眼,留下一句話。
「幫我好好照顧她。」話畢,他大踏步而出。
當他將門一關,馬蹄聲幾乎同時來到門口,接著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傳來,昏迷中的杜如墨一滴淚珠液溢出了眼眶……
像預期到什麼,李初抱著她走進內室拿了件杜玉山的衣袍出來,又遞給黑鷹以及眼神一使便雙雙離開。
杜玉山的喪禮,沒有大肆鋪張,沒有人唱輓歌,只有一身縞素的杜如墨、一杯黃土和一柱清香。
二皇子的人馬在杜玉山自裁後,又一把火將他的屍首和小屋燒個精光,讓李初想為他收屍也不能,於是用了當初所拿的那件衣袍做了個衣冠塚,將他葬在杜妻身旁。離鄉三載,這才算是逐了心願還鄉。
然而從那天起,杜如墨就變得沉默,鎮日恍恍惚惚,食不下嚥,連天明天黑都不在乎,像個活死人一樣。
李初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痛卻拿她沒辦法,只能將她先安置在府外一處小宅裡。
杜玉山死後一個月,杜如墨就瘦了一大圈,李初端著一碗熱湯進門時,她仍是以和方纔他離去時一模一樣,呆坐在房裡,目光透過他看著外頭,失神得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真是架子最大的書僮了,居然要我這個主子服侍你?」他半開玩笑的說,試圖引起她回應,他端著湯來到她面前,但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湯是我請府裡的廚娘特地煮的,你這幾天都沒吃什麼東西,身體怎麼受得了呢?」
他用湯匙盛了一口,舉到她面前,但她仍是愣著,一句話也不回。
連續三天都是這樣,李初有些惱了。他能理解她的悲痛,但她如此傷害自己,只是讓身邊人替她擔心,相信連她爹九泉之下有知也會死不瞑目,她爹犧牲自己也要保全她,她不該如此不珍惜自己。
「你再不吃,我就要使出絕招了!」他半帶警告道,可惜杜如墨還是不理他,一徑地保持著哀戚的模樣。
他真的受夠了,既然軟的不吃,他就來硬的!
大手拿起湯碗,他喝了一大口,接著無預警地抱住她,深深地吻住她,將湯汁一點一點地哺餵過去。
杜如墨瞪大了眼,沒有表現出抗拒,也沒其他反應,仍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好半響,李初終於喂完一口,但才放開她,就發現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接著將他辛苦未盡的一口湯全吐了出來。
她的眼慢慢的紅了。她也不想這個樣子,,可不知為什麼,,她打從心裡排斥任何東西,只要放空自己,她才不會被喪父的痛苦擊倒。
爹就她這個女兒,他將自己全副心力用來教導她,讓她學會他的一切本事,接著兩人一起走過家園的崩毀、母親喪命的傷痛,他們一起逃離、一起生活,在爹病倒時,她不惜賣身為奴要讓他有銀兩看大夫,父女感情之深厚難以衡量,如今他離開了,又是用這麼壯烈的方式,她根本無法接受。
所以她吃不下,睡不好,每天只能渾渾噩噩呆呆地坐著。世子的用心她都看到了,可她無法回應,因為一開口,她就想哭。
知道她需要時間平復傷痛,他也不想逼她,但再這麼下去,他擔心接下來走的就是她!李初忍不住握著她的肩:「如墨,你恨我嗎?因為我沒有救你爹?還是你恨自己,因為你爹為了你而死?」
杜如墨只是搖頭,淚流不止,心裡的痛楚讓她喉頭酸疼緊縮,思緒更是一片混亂,即使張開口,也說不出一個字。
「你再這麼沮喪下去,你爹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他心一橫,將她拉起,隨手罩了一件披風在她身上。「我有必要讓你看清楚事實,看清楚你爹拚死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一把將人抱起,他一腳踢開房門,接著一個拔身而起,迅速地在屋瓦上飛奔。
酉時已過,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在夜色掩護下,李初抱著杜如墨,飛跳過一棟又一棟,不知跑了多久,最後躍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宅中。
他帶她隱在後院中一棟偏屋外,由窗格看進去,這應是書房,燈火照耀下,一名中年男人笑吟吟地把玩一隻通紅玉瓶,一邊恭敬地站著一名小廝。
「很好很好,這可是非常之物。」中年男人語氣頗為欣賞。「軍器監那些人在這次與突厥作戰時製作兵器不及,怕被皇上降罪廢了軍器監,才叫我在祭祀時替他們說句話……哼!平時就不見他們有這麼慇勤!」
「大人,要不小的再去暗示他們一下?」小廝機靈地道。
「好!就說這紅玉瓶怎麼抵得上一個軍器監的價值呢?哈哈哈……」
這官員貪婪的嘴臉全落入杜如墨眼中。
在她身後抱著她的李初,淡淡地在她耳邊解釋,「這中年男子就是當今的太常卿,專司宗朝禮儀,每年祭天時站在皇上身邊的就是他!太常卿若是正直便罷了,像他這樣貪得無厭,只會說些蠱惑之言、煽動皇上和大臣的人,簡直是在浪費人民米糧!」
最後,李初撂下一句話,讓杜如墨如死水般的心受到重重的衝擊。
「這個人是二皇子的人馬。有他在,只要說二皇子登基是順應天命,加上你爹偽造的遺詔,有誰會反對?」他的語氣有些沉重。
杜如墨咬緊下唇,突然覺得眼前那中年男子面目十分可憎,她彷彿有些明白李初帶她來的目的,可她還來不及細想,他又抱起她往外頭飛奔。
在街頭避開幾個巡邏的執金吾,他又帶她來到另一座府邸,這座府邸外觀不甚起眼,裡頭卻是金碧輝煌,且嬉鬧之聲不絕於耳。
李初帶她悄悄來到聲源處,杜如墨才看了眼就別過頭,臉色忽晴忽紅。
這裡是座大天井,一個髮鬢斑白的老頭,正與一群好像是侍女的人追逐嬉戲,重點是,他們全都衣衫不整。
「這個人是吏部侍郎,那群胡女則是二皇子送他的,還許了他未來的吏部尚書之位。」李初的臉色難看了起來。「如果這樣的人都能掌握百官之事,這朝廷還不腐敗?」
杜如墨仍是不語,但一種類似義憤填膺的情緒卻慢慢湧上。
爹就是因為這些狗官而死的嗎?若是讓這些人得勢,她爹的死又有什麼意義?
李初從她的表情察覺到她心緒的轉變,便不再多說,再次帶著她往皇宮方向飛奔。
他帶她溜進皇宮,此時已近寅時,本應是萬籟俱寂的時候,但他帶她停下的地點,卻傳來可聽見陣陣令人不忍卒問的哀嚎。
叫聲之淒厲,讓杜如墨臉都白了,李初也是臉色凝重。
「二皇子的寢宮戒備森嚴,我進不去,不過我要讓你看的是最真實的他。」
避過夜巡的皇宮守衛,杜如墨從花園一角,看到有個人被剝光了褲子壓在地上受刑,行刑的人狠毒的往死裡打,地上那人不停哭叫著饒命,卻越叫越虛弱,最後終是沒了聲息。
「二皇子的手下,只要辦事不力,或是犯了點小錯,下場就是杖斃。皇宮內部不得任意處刑,他便趁夜施以私刑,而因為他是二皇子,夜巡的守衛見了也不敢說些什麼。」人前穩重的二皇子,本性竟如此暴虐,他也是因為太子的關係,經過層層調查才發現這個事實。
杜如墨已經受不了了,她咬著下唇,抖著身子,拳頭握得死緊。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在她面前被打死了,如果這樣的人當上皇帝,還有多少人會因細故枉死?
想到那光景,杜如墨整個肚內都翻攪起來,但因幾日沒吃進多少東西,竟是連乾嘔都不得,只能痛苦地細聲道:「帶我離開。」
李初心知已經夠了,便循著來時路線,帶她離開皇宮,回到小宅,此時天已微亮。
希望今夜所見所聞能夠幫助她想通,她爹的死代表的不知是死亡本身,更是對暴政的抵抗。
「你都看到了,二皇子手下養的就是那些人,若二皇子得勢,以後他們當政,這國家會變成怎樣?如今二皇子暗中蓄積勢力、收買大臣、集結軍隊,若他起事,將民不聊生、生靈塗炭的!」
他歎氣搖頭,「太子的希望,就是兵不血刃的終結二皇子的野心,可如今皇上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二皇子也許就要起事。你爹的用意,現在你明白了嗎?」
聽到這話,一直強自忍耐的傷心終於忍不住了,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那哭聲淒厲哀絕,讓李初的心都擰在一塊了。
「我……明白了。」好一會,她心緒稍微平復,幾天沒說話的聲音略顯沙啞,聽起來更是滄桑。「爹……爹看到我這樣,一定很生氣。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赴死的,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女兒,卻沒發現……」
杜如墨突然抱住李初。現在她很需要他,真的很需要,他用最寬容、最周全的方式照顧她,卻也用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喚醒她,可是她感激、慶幸身邊的人是他。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深了,那不僅是恩情、景仰或著迷,而是更多情緒交織而成的,堅實無比的依戀。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恢復的……」
她用那雙佈滿血絲的大眼堅定地望著他。雖然心仍痛、傷未癒,但因為他,她有了振作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