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讀: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乃下令。令行期年,秦民之國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數。於是太子犯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國道不拾遺,山無盜賊,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衛鞅曰:“此皆亂法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其後民莫敢議令。
(《資治通鑒卷二》,顯王十年,公元前三五九年)
馮唐譯:
商鞅變法的內容定好了,但是擔心老百姓不信,沒馬上公佈。在秦國都城街市南門立了一個三丈高的木桿,下令:“能搬到北門去的給十金。”老百姓覺得奇怪,沒人敢動。再次下令:“能搬到北門去的給五十金。”有個楞頭青真的搬了,馬上給了他五十金。於是下令變法。變法一年整,秦國都城裡說新法不便的人數以千計,於是太子犯法。商鞅說:“法令不行通常從上面開始。太子是國君的後代,不能上大刑。揍他師傅公子虔,黥他師傅公孫賈。”第二天,秦國百姓都嚴格遵從新法。新法施行十年,秦國道不拾遺,山中無賊,百姓勇猛作戰,私鬥不敢,國家大治。有些最初說新法不便的人,又來誇新法好。商鞅說:“這些都是亂法的人。”把這些人都發配邊陲。這之後,再也沒有人敢議論新法了。
馮唐評:
編寫中國歷史的頂尖人物通常不動聲色,盡量保持客觀、公正。他們絕不編造事實,而是通過選取事實的方式和側重隱晦地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他們以描述和記錄為主,在描述和記錄中也很少使用形容詞,憋得實在不行了的時候,才會添加極少的評論。每當看到這些評論的時候,我常常在恍惚中回到中學課堂,少年人在考試,監考老師在巡視,少年人斜一眼老師,老師瞥一眼少年人正在做的題目,實在忍不住,似乎不經意地用手指敲了敲試卷上那個題目中一個詞,暗示一個隱藏得非常深的陷阱,少年因此再次審題,恍然大悟,劃掉原來的答案,重新奮筆疾書。
這一傳統從司馬遷開始,到司馬光的時候已經非常鞏固。
在講述商鞅變法的實施過程後,司馬光沒憋住,發表了開篇以來最長的評論。
“臣光曰: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國保於民,民保於信。非信無以使民,非民無以守國。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鄰,善為國者不欺其民,善為家者不欺其親。不善者反之:欺其鄰國,欺其百姓,甚者欺其兄弟,欺其父子。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離心,以至於敗。所利不能藥其所傷,所獲不能補其所亡,豈不哀哉!昔齊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晉文公不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棄虞人之期,秦孝公不廢徙木之賞。此四君者,道非粹白,而商君尤稱刻薄,又處戰攻之世,天下趨於詐力,猶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況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
司馬光的大意是:信任太重要了,沒有老百姓的信任,管不了老百姓。商鞅這些人也不是什麼仁厚的人,春秋戰國又是諸侯混戰的亂世,天下就是一個爾虞我詐的江湖,商鞅這些人在亂世還不得不要樹立老百姓的信任,仁厚的管理者在和平的年代更要如此。
我同意司馬光說的,信任極度重要,再好的戰略方針,沒有團隊的信任就沒有實施,沒有足夠的信任就沒有高效率的實施。
下一個需要切切思量的問題是:如何樹立信任?
樹立信任有很多困難。第一,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都有一個自我,每個人每天都靠著這個自我的指揮來生存:吃喝拉撒,喜怒哀樂。一砂一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王國,從建國開始,這個自我就是絕不退位的國王。多數人,特別是有錢、有權、有知識的權貴和公知,都把自己的自我養得肥肥大大,有些甚至大過長城和金字塔。即使是沒錢的、沒權的、沒知識的大多數,他們內心深處的那個自我,也驕傲無比,對這個世界指指點點,找一切借口證明自己只是懷才不遇,其實真的了不起,他們即使如游絲,也是屌絲,可以長久地真誠地痛罵別人“傻屄”,不會長久地真誠地痛罵自己“傻屄”。所以貧賤無論,對於關鍵問題,每個個體都發出了最強音:“我憑什麼聽你的?”第二,任何一個重大變法都必然破壞已有的權力平衡,必然觸動已有的利益分配,既得利益者必然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來反對。而任何變法,無論設計得如何用心和精美,必然有缺陷,必然可以找到問題。第三,具體推動重大變法的人往往沒有類似的經驗(有類似經驗的人往往已經死了或者心灰意冷或者疾病纏身,不適合再次主導重大變法),其他人憑什麼信他?
沒有任何經驗的商鞅在推進有史以來最重大變法的過程中,不交流,不說服,不辯論,而是採用了最簡單粗暴的辦法樹立威信。
第一,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立信於民。讓老百姓做一件簡單到白癡都認為夠白癡的事(現代管理裡,這類事情被稱為“防呆”舉措,“傻子都會”的意思,比如多用PPT,少用WORD,PPT裡多用圖片和視頻,少用文字),聽從命令的,重獎到他心驚肉跳。
第二,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鎮壓最高層的反對力量。在這種時候,揀軟柿子捏沒用,打狗給主人看,只能讓狗們鄙視你。商鞅變法滿一年後,都城裡開始有很多有話語權的公知議論新法的壞處,既得利益被損害的集團覺得時機成熟,找了最合適的代言人:太子(秦王是變法的堅決支持者,太子是可能反對變法的最高權力者)。在這種時候,商鞅簡單粗暴地表明態度:如果太子不是太子,一定滅了他。儘管滅不了太子,一定滅了太子身邊最親近的人。商鞅簡單粗暴地採取行動:臭揍了太子兩個師傅,“你們怎麼管教太子的?不信打不服你們。”
第三,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消滅任何議論。新法施行十年之後,那些最初說新法不好的公知,又來誇新法好。商鞅簡單粗暴地把這些公知發配邊疆。對於領袖定好的政策,其他人只有服從的份兒,不服就滾。對於領袖定好的政策,其他人甚至沒有誇讚的份兒,說壞話就是死,說好話就流放。簡單說,聽話,出活,沒有其他。
後來,秦國大盛。再後來,老秦王死了,太子即位,簡單粗暴地車裂了商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