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學醫的,我認識柳青是在我人體解剖考試之前。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感覺煩悶,我沒有理由還在這個地方呆著,我想離開。
考試前的宿舍沒法呆,我決定離開。
三天之後要考的大體解剖是最艱澀的醫學基礎課。不是因為理論深奧,而是因為沒有理論。沒有人能告訴你為什麼只有人能直立行走;為什麼人要長兩支胳膊,一根xxxx而不是相反。袋鼠和蛇就有兩根xxxx,一根自娛,一根娛人;一根家裡,用一根外邊用;一根平時用,一根節假日用。沒有道理,就像沒人會告訴你,人是什麼,人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沒有道理,就是這樣。好些人長大了,不是因為想明白了,而是因為忘記了;好些文明產生了,不是因為發現了什麼,而是因為編造了什麼。大多數的道理都是編出來騙你上套的,千萬別信。比如教科書會告訴你,人之所以會直立行走,是因為古人總想能把手解放出來摘果子。而另一種離經背道的說法是,人之所以會直立行走,是因為古人總想能一邊行走一邊自慰。古時候,人們過著群居的同性戀生活。男性三、五成群到森林裡虎口奪食,女性一邊嘮叨一邊在營地周圍撿能夠吃的草根、樹皮。在那個時候,你很難找到正當而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讓心頤的對象與她們的群體暫時分開,與你幽處;就像一年級的小學生很難讓老師相信,他沒來上課是因為第四次死了舅舅。而且,乾燥、平坦、隱蔽而又安全的幽會場所並不充足,往往已經被同伴佔據。開闢新的地點有常常充滿危險,高xdx潮之前盡情嚎叫,結果發現野豬正用它幽怨的綠眼睛看著你;就像你想在大學校園裡找一個合適的角落,結果發現在任何一個角落,都有睡在上鋪的兄弟在亂扯同桌的你的小衣。總之,古人需要一個簡便而優雅的方式自慰。他們後足著地,前足伸展,頭腦中充滿想像;他們夠呀夠呀,終於有一天,他們夠著了,心花怒放,手獲得了自由,人類可以直立行走了。古人解放的不是一隻手,而是兩隻手,之後的歷史證明,這種解放具有高度前瞻性。兩隻手對古人好處不多,但是對現代人意義重大。想像力嚴重缺乏的現代人,多出來的一隻手可以控制一本色情雜誌或是鼠標。
我認為自慰假說成立的可能性更大,古人總是很純潔的,自慰的吸引力比摘果子大多了,古人不會不好意思聽從心靈的召喚。猴子不能直立行走,摘果子比人能幹多了,如果假定人類比猴子進步,摘果子假說很難成立;但是要猴子自慰必須像要小便似的坐下,遠遠沒有人類瀟灑氣派。
在我們這所著名的醫學院裡,大體解剖是用英文講的。
「要知道,百分之五十與醫學有關的專業詞彙是解剖詞彙。如果你們用英文學好這門課,以後就能很輕鬆地和國際接軌,閱讀專業文獻、和國際友人交流就不會有太多語言障礙了。」白先生用英文說道。白先生說英文象金魚吐水泡似的,是一種生理需要。教他的英文老師,國共和談時是美國人的翻譯官,他學英文的同學,逃到台灣的,都掛了將星。他執意留下救死扶傷,從解放後到四人幫,先後死了三回。白先生是這門科的主講,他一手拿煙,一手拿粉筆。他十四歲開始抽紙煙,二十四歲開始教解剖,今年他六十二歲。一手黃,一手白,無論黃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顏色。
「那我們就可以當假洋鬼子了。」我們齊聲用中文興奮地說。
「不知道中文名詞,那以後怎麼給中國人看病呀?校長說我們學校是醫中的黃浦,要把我們培養成醫、教、研三位一體的全才,二十一世紀中國醫學的領軍人物。我們將來要給中國的老爺爺、老奶奶、大閨女、小媳婦看病,不能光想著出國開會、收外國藥廠紅包、和外國教授吃宴會呀。到時候我們怎麼辦呀?」厚樸是個胖子,他舉手提問,胖腦門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這叫什麼?」白先生指著厚樸的胖腦門,用中文問。
「屁股。」我們齊聲回答。
「還有別的關於中文名詞的問題嗎?」
「沒了。」
血管、神經、肌肉、骨骼。血管有分支,神經有變異,肌肉有附著點,骨骼有隆起。我們暗恨爹媽為什麼把自己生成這個樣子。學了這門課之後,我才開始堅信外星人的存在,人類絕對只是生命進化中的一個環節,遠遠沒有到達終點。
生命的進化應該是螺旋狀上升的,在某一點上會具有比過去某一點更高層次上的相似。一百萬年後,人類沒準又像低級動物一樣,只由不分化的內、中、外三個胚層組成,像蔣介石教訓的似的,生活簡單,思想複雜。除了思考外只有兩種活動:吃喝和性交。餓了吃,渴了喝,思想混亂、心緒不寧的時候就性交。到了那時候,沒有人再學人體解剖了,白先生這種人被稱為古人類學家,一個國家只許養倆,放在國家自然博物館裡,幫助小學生們感受人世滄桑,講解人的由來。
其實,我們不怕考試。六歲上學,至今幾乎已經念了二十年的書,有過三、四十個老師,大小百來次考試,變換花樣罵過各種老師幾千次祖宗。我們對考試是如此的熟悉,以至於考試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考試會呈週期性地到來,彷彿榆葉梅開花、十一、元旦、春節、每月的補貼、月經、夢交和手淫。已經習慣,沒有任何新鮮,可以麻木地對待,彷彿榆葉梅花開去照相、月經前買衛生巾和春夢後洗內褲。再說,我真是無所謂。
幾乎從十歲以後,我就已經沒有了任何競爭心。我沒有學過,所以一直也不會如何和別人爭,最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別人爭的理由。我老媽說,我因此注定不能成為富甲一方的人物。我認為,沒有什麼是不可替代的,一些彷彿不可或缺的東西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重要。過去孔丘沒有筆記本電腦、手提電話,一樣偉大;李漁沒有盜版的淫穢視盤、蕃石榴味的避孕套,一樣淫蕩。沒有熊掌,可以吃魚。沒有魚,可以去天壇采薺菜。飯後沒有保齡球、KTV等等娛樂,我們可以散步,體會食物在身體裡被消化、吸收,然後我們大便。大便不僅僅是一種娛樂,簡直是一種重要的修行方式。莊周說:「大道在於遺屎。」始祖達摩面壁九年,一次無比愉快的大便之後,達到了禪定的境界。還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更多的人死去。當然,這一切需要智慧。抬頭望望天上數不清的星星,想想生命從草履蟲進化到狗尾巴草再進化到人,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你也會有一點智慧。爭鬥的人,追逐的人,輸的人,贏的人,都是苦命的人,薄福的人。事物的本身有足夠的樂趣,C語言有趣味,《小邏輯》有趣味,文字有趣味,領會這些趣味,花會自然開,雨會自然來。如果你含情脈脈地注視一個姑娘三年,三年後的某一天,她會走到你身邊問你有沒有空兒一起聊聊天。
上高中的時候,我就曾經含情脈脈地看了我的初戀情人三年。初中的時候,我們不在一個學校,我已經聽說過她的名聲。關於她如何美麗的傳聞和《少女的心》、《曼娜回憶錄》等手抄本一起,在我周圍流轉,和做不完的習題、翻修不斷的東三環路共同構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高中的時候,她坐在我眼角將將能掃到的位置。如果她是一種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這樣澆灌了三年,或許她從來沒有想過她如此濕潤的原因。
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簡直有三輩子那麼長,現在回想起來,搞不清是今世還是前生。
我很難形容這三年中的心情,有時候想輕輕抱一下,有時候想隨便靠一靠,最終都一一忍了,心似乎一直被一汪不旺卻不滅的小火仔仔細細地煎著。聽說有一道味道鮮美無比的豬頭大菜,做法早已經失傳,行家講關鍵是火候,那種豬頭是用二寸長的柴火煨三天三夜才做成的。每隔半小時添一次柴,一次只添一根柴火,三天三夜之後才熟。三年高中,一天一點的小邪念就算是二寸長的柴火,三年過後,我似乎也應該成熟了,跟豬頭似的。
後來她去了另外一個城市上大學,於是通信,因為同學過三年,有一起回憶的理由。記得忽然有一封信,她對我的稱呼少了姓氏,只是簡簡單單一個名字;她原來淺淺深深、雲飛雪落的基調卻變得嚴肅起來,開始談起國內形勢、藝術表現和學業就業等等重大問題。我回信說,國內形勢好啊,有空到來玩吧,洋鬼子建的舊燕京大學味道很好。那是一個夏天,在北大的靜園,我們坐在一條長凳的兩端,四下無人,周圍儘是低矮的桃樹和蘋果樹,花已落盡,果實青小,遠未成氣候的樣子。我們的眼睛落在除了對方身體以外的所有地方,她長髮長裙,靜靜地坐著,頭髮分在左右兩邊,中間一簾劉海兒低低的垂著,讓我心驚肉跳。我說我索性講個故事吧,話說一個男孩如何聽說過一個女孩,如何看了她三年,如何在這種思路中長大;她說我也講個故事吧,話說一個女孩如何聽說過一個男孩,如何想了他三年,如何在這種思路中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在狂喜中一動不敢動,我想,如果這時候,我伸出食指去接觸她的指尖,就會看見閃電;吐一口唾沫,地上就會長出七色花;如果橫刀立馬,就地野合,她會懷上孔子。
兩年後,我上了生物統計之後才明白,這種超過二十七個標準差的異類巧合,用教授的話說就是,扯淡。
我雖然不喜歡爭奪考試的名次,但是我喜歡看熱鬧,看別人爭,從中體會色空。
我從小就喜歡。我家對面,隔一條馬路,是一所中學,文革的時候以凶狠好鬥聞名。喊殺聲起,我馬上會把正在看的課本扔到一邊,一步躥到陽台上,馬路上旌旗飄揚,頑劣少年們穿著深淺不一的綠軍裝。鬥毆有文鬥和武鬥。文鬥使拳腳,關鍵是不能倒地,倒在地上就會被別人亂踢襠部和臉,以後明裡暗裡都沒辦法和姑娘交往了。武鬥用傢伙,軍挎裡揣著菜刀、管叉和鐵頭木把的手榴彈,傢伙使得越樸素的人越是凶殘,我見過一個蓄一撇小黑鬍子的人用一個手榴彈把別人的腦漿子敲出來,白白的流了一地。文鬥常轉化成武鬥,被拳腳打得鼻青臉腫的人從地上爬起來,用軍裝的下擺堵著流血的鼻子,沖打他的人喊:「你丫有種別走,在這兒等著。」打他的人多半會一邊輕蔑地笑著,一邊等一等,武鬥往往就在之後進行,彷彿幕間休息一陣,下一幕開始。鬥毆的緣起有時候會非常簡單,一個新款的軍挎,相爭的二人一手扯住軍挎帶子,另一手掄著板磚砸對方的頭,誰也懶得躲,誰的頭抗不住板磚,先倒下去,軍挎就歸另一個人。有時候涉及女人或是毛澤東思想。兩路人馬在馬路中間廝殺,充當禍水的女人在一邊無能為力地哭,眼淚流到土地上,濺起塵土,沒人理她,更沒人聽得見她的哭聲。她長得可真美,兩把刷子垂在高高的胸前,又黑又亮又順,隨著哭泣的動作一跳一跳的。要是我有一身綠軍裝和菜刀,我也會忍不住衝到樓下為她拚命的,可是我家的菜刀被媽媽鎖起來了。鬥毆比現在的進口大片好看多了。我的多種低級趣味都是「四人幫」害的,但是相隔時間有些遠,不能像哥哥、姐姐那輩兒似的,把自己不上進的原因都推給那四個可憐的傢伙,然後自己心安理得。
我的同學們應付人體解剖考試,也有熱鬧看,他們用盡殺招,就像文革時孩子們為了毛主席或軍挎或姑娘打破頭:
彼此歃血為盟,考試時不許裝聾作啞,答案不許寫小,否則私刑伺候。你的被子裡會發現死老鼠,你的女友不會再相信你遇見她之前是處男。各自出動,向高年級的學長咨詢:「你們解剖課都考了些什麼?」老師們其實是很懶的,每次考試之間的差別不大。學長的記憶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模糊不清,但是不同的人模糊的地方不同。咨詢來的信息匯總,就是一張很完整的藏寶圖。
當然,還有美人計,央求些環肥燕瘦或是聲音露轉鶯啼如尋呼台小姐的女生去央求白先生,把重點套出來。「以後考婦產科、兒科的時候,我們再替你們獻身,盡遣酷哥猛男將老太太們迷倒。」男生保證。
我們教學醫院的婦產科、兒科有一批極難纏的女教授,醫技高超,富有獻身精神。她們念醫科大學的時候,拒絕一切男士的追求,認為求學期間,應該心如古井水。後來畢業了,當住院醫,二十四小時值班制,無暇顧及兒女私情。轉成主治醫,管病房,起白骨,決死生,性命相托,責任太大,不能不盡心,婚嫁先免談。升了副教授,正是業務精進,一日千里的時候,昔日同學們都在出成果,自己也不能落後,個人的事情暫緩。多年以後,終於升成教授,可以趾高氣揚了,忽然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大,人已在更年期,再過兩年,絕經了。當水想翻騰的時候,身子已經成古井了。
這些女教授看慣了生離死別,人事沉浮,改朝換代,陽痿早洩,就是看不慣別人幸福,尤其是小女生們幸福的樣子。她們編了一本《新婚必讀》,嚴格規定每週房事不得超過一次,過後不補,床上不許哼哼,事後不許討論。要是慾火中燒,背誦三遍《紀念白求恩》就能軟下去,不許背誦的時候想著自己老師的女兒楊開慧、上海灘小影星江青或是紅衛兵女將,不許背誦《論持久戰》。我們的女生預見到將來的江湖險惡,很爽快的答應這次幫男生的忙,毒施美人計。
說實話,計是妙計,就是不好實施。我們的女生有胖的,有瘦的,有敢罵她爸的,有想調戲她媽的,有長雀斑的,有臀下垂的,有心事重重的,有陰狠刻薄的,有月經不調的,有未婚先孕的,就是沒有美人。我們有機會就慫恿教務處主管招生的小邵老師,本來學校地處鬧市,鮮花不開,嫩草不長,要是再沒有一些賞心悅目的小女生,生活質量就太低了;培養出來的畢業生,見了稍稍有姿色的女病人就想入非非,臉紅脖子粗,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難成醫學大師。錄取分數上可以降一些嗎,如同對待體育生特長生,數學奧林匹克獎牌得主一樣。小邵老師長得小巧精緻,白白的,乖乖的,鼻子周圍一圈細細的雀斑。我和睡在我下鋪辛夷同她的關係可好了。我們每年都陪她去辦高考招生咨詢,有時候在龍潭湖,有時候在地壇。我和辛夷每次都懷著同一個心願,誘騙一些美人回來,每次都穿自己最挺的西褲、最有品味的襯衫,猴子似的爬上古樹掛上印著我們學校校名的紅布條幅,然後一臉燦爛健康的笑容坐在咨詢台的後面,一邊四處賊瞧,一邊大喝教務處買來的桔子水、大吃雪人。可是我們學校學制漫長,以艱苦卓絕、萬難考入著稱,沒一點自大狂或鍾情妄想的女生不敢靠近我們的檯子,偶爾路過的漂亮女生看見我和辛夷眼巴巴的望著,看看我們,再抬頭看看我們學校的牌子,吐吐舌頭,扭身走了,頭也不回。也有不知死活的女生一臉自信地走過來,上嘴唇的鬍鬚比我的還濃,臉上的青春豆比辛夷的還燦爛,鼻子上一副大眼鏡,看上去層層疊疊,彷彿水中的漣漪。眼鏡後面一雙大眼睛,眼大漏光。
「你們都是醫大的學生嗎?」她問。
「是。」我們反到不好意思了,摩挲著手,一臉皮笑肉不笑。
「你們學習都不錯吧?你們學校是不是特別難考?能考上的是不是就能證明自身的價值?」
「我們學校不是特別難考,而是特別特別難考。他,」我指指辛夷,辛夷吃了九個不要錢的雪人,嘴唇都紫了,我心裡暗罵他沒出息,公家的雪人也不能往死裡吃呀?「他考完得了先天性心臟病,不信,你看他嘴唇,明顯的缺氧表現。我得了神經衰弱、胃潰瘍,花開傷心,花落濺淚。還有一點特別需要考生注意,就是近視眼不招。做手術眼睛一定要好,否則你一不小心就把xx道和直腸接到一起去了,影響人家夫妻和諧,家庭幸福。」
「是你們也戴眼鏡呀?」
「我們戴眼鏡是為了顯示我們有學問,並不表示是近視眼,否則病人不信任我們。我們的眼鏡是平光鏡。不信?辛夷,把眼鏡摘下來。」辛夷摘下眼鏡,瞇著半瞎的九百度近視眼說道:「你穿了一件粉紅的襯衫,襯衫上有一支鳳凰,鳳凰嘴裡刁了一朵牡丹花,對不對?」那個女生黯然地走了,後來還是考入了我們學校,成了我們的師妹,現在見了我們老遠就繞著走,如避瘟疫。
為了施展美人計,我們可愛的女生集體去學校的公共浴室洗了澡,薄施粉黛,小衣襟短打扮,腋窩噴了香水,頭髮鬆鬆的,眼睛亮晶晶的,出發前遇見我們,嫣然一笑:「怎麼樣?」
「像女特務。」我們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