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和我初戀分手,我其實說了很多話。
我一百五十個信封用完,我的初戀已經在北京了。我剛剛考完期末考試,悵然若失,處於「拔處悔」階段,考試前想好的那些遊走玩耍項目,全沒了興致。很累,躺在床上卻睡不著。我心裡矛盾,我想我初戀馬上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兩個杯子,喝一瓶「二鍋頭」。她看見我蓬頭垢面,萎頓如泥的樣子,我給她介紹王大、辛荑、黃芪、厚樸、杜仲等等壞人。我們去東單大排擋,等風從長安街吹起。酒高了,酒杯就變得奇大無比,我們摟摟抱抱坐在酒杯裡,一起唱「讀書誤我四十年」。我要教她我們剛剛發明的一種划拳方法:「你淫蕩呀,你淫蕩」,「你淫蕩呀,他淫蕩」,「你淫蕩呀,我淫蕩」;第一分句是預備,說第二分句時,大家齊出手指,指向一個你認為淫蕩的人;公推「淫蕩」的人,輸,罰酒;一個例外,大家都指一個人,但是那個人自指自己淫蕩,大家輸,罰大家酒。我又想,還是等幾天吧,緩緩,等我重新容光煥發,朝氣蓬勃,又能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時候,再見她,保持我高大光輝形象。
我還是沒呆住,我想聽見她的聲音。我打電話給我的初戀,幾次都是她弟弟接的。我問:「你姐姐在家嗎?」他答:「沒。」我再問:「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他答:「不。」我又問:「你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嗎?」他答:「不。」我最後說:「她回來,麻煩你告訴她一聲,我找過她,我姓秋,秋天的秋。」他說:「好。」我認真地懷疑,電報是不是我初戀的弟弟發明的。還好,他沒問我是誰,否則我一時想不清楚,張口會說,我是你大爺。
晚上又試了一次,是我初戀接的。我心狂跳,火苗老高。我的一百五十封信,她的一百五十封信,一封一封地燒,也夠烤熟一道紅燒豬頭了。我原本期望,她會稍稍停頓一下,然後說:「水,你在哪裡?我要馬上見你。」但是,電話那邊安靜如水。
「是我。」我說。
「嗯。」
「你好嗎?」
「還行。」
「你在哪裡?我想見你。」我說。
「我在家。」
「我想現在見你。」我說。
「改天吧。」
「什麼時候?」
「過幾天。」
「幾天?」
「兩天。」
我說,那好吧。掛了電話,懷疑她弟弟發明電報的時候,她是不是也積極參與了。我沒抱怨太多,我已經習慣。我抱出那些信,慢慢重讀,清點我的所有。她用的信紙挺薄,長時間的撫摸,已經有些殘破模糊,好像我的記憶。我暗暗笑了,她的信還是挺直白的,但是初讀時,好像總覺不夠肉麻,不夠露骨,我總希望更肉麻些,再露骨些,隔著遙遠的距離,感受熱度。我顯然在期望正經姑娘演變成魚玄機。這麼多年了,我的初戀總是離我忽遠忽近。其實,她一直在的。彷彿月亮,我忙忙碌碌的時候,是白天,爭名逐利,五講四美三熱愛,似乎看不到;一靜下來,天忽然黑了,月亮就赫然在心頭照著;其實,月亮一直都在。我已經習慣,無由地想起她,放慢腳步,慢慢想起,彷彿一杯酒慢慢倒滿,一支煙點燃,一輪月亮升起來。
兩天後,她穿了一件藍色的大衣。我看見她的時候,一隻無形的小手敲擊我的心臟,語氣堅定地命令到:「歎息吧。」我於是歎一聲說:「你瘦了。」「但是頭髮長了。」她說。我不知道接下去說什麼,於是牽了她的手,她的手干冷僵硬,沒有一點熱度,任我牽著。我初戀淡淡地說:「走走吧。」天氣干冷,哈氣成冰。我們在團結湖公園行走,裡面空無一人,凍實的冰面發出陣陣聲響,有些分子鍵斷裂了,有些重新生成。我初戀說,她有病,她不知道怎麼做,她一腦袋漿糊。
我初戀說道:「你喜歡的不是我。你知道我和別人相處是什麼樣嗎?你知道我在家是個什麼樣子嗎?夢和現實距離太遠,我所有回憶都是高中三年,和現實這個人隔得太遠。我隱約知道,你喜歡的是什麼。但是那不是我。在這件事上,我很挑,差一點也不行。」
「你是讓人追爛了,追糊塗了。」
「我高一的時候,還沒被追爛,你在幹什麼?」
「我在看白紙黑字的書,在崇尚孔丘韋編三絕,董仲舒的三年不窺園。我現在在白紙黑字中看見你的臉。」
「我五年前就在白紙黑字中間看見你的臉了。你為什麼讓我等了五年?」
「別想以前了,你睜開眼睛,看看眼前這個人: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二;會背《琵琶行》、會唱《十八摸》;知道內耳結構、性感區帶,知道你唯一一塊癢癢肉在什麼地方;穿大號體恤衫,帶小號避孕套。眼前這個人,好像一本書攤在你面前,何苦再讀其他版本,何苦再讀書評。一頁頁看來,等你叫好,等你罵。」
「我消化不良。我害怕,我怕一切不是想像中的樣子,我怕我不是你想像的樣子。我沒有那麼好,我沒有你想像的好,我害怕讓你失望。我從來沒有過,我感覺我在漸漸失去自己,我總想按照你想像我的樣子改變,總想討好你,我從來沒有討好過別人,我從來沒有過,所以累,所以害怕。像你說的,玫瑰花做湯不如菜花香。」
「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想像你是什麼樣子?」
「我是女孩,我有感覺。這和理科訓練沒有關係,你再出身名家也沒有用。至少我不確定,我不是個賭性很重的人,我和別人賭得起,和你賭不起。」
「一切在好起來,不要太早下結論。我記得高中時候夢見你,你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現在夢你,我睡在你懷裡。」
「你需要身邊有個好女孩,我們太遠了。什麼夢也是夢,不是真的。你需要身邊有個實實在在的好女孩,實實在在地睡在她懷裡。」
「你不想賭了?」
「賭不起。我怕小命都搭進去。」
「好,我不逼你了。我試過了,也對自己有交待了。」
「我等我醒過來。我去找你,等我給你一個完全的我。」
「你醒過來的時候,我要是已經名花有主了呢?」
「那就爭一下看。」
「答應我一件事情吧。」
「什麼事?」
「以後,每隔五年,我如果想見你,就可以見到你一次,比如你三十歲的時候,三十五歲的時候,四十歲的時候。」
「好的。我知道為什麼。」
「是嗎?」
「你想看看我是否對你還有吸引力。」
「我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而不再有抱你的衝動。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再寫小說了,一句也不寫了,寫也寫不好了。那以後,我就一心一意做個醫生,或者開家小書店,我不多想了,就幸福了。人有些能力會自行失去,不由人控制,就像我無法控制我當初是不是遇見你,我無法控制你現在要離開。有好些這樣的能力,比如排卵,比如勃起,忽然一天早上醒來,就不行了。現在科技還是不發達,無法證明很多東西,但是我想,我身體,對你,肯定能產生一種特別的激素,分子構成也好,分子排列也好,空間構型也好,總有和其他激素不一樣的地方,無法歸類。它與肉慾無關,它不刺激我上床,它和別人無關,見到別人,它不分泌。什麼時候,這種激素不分泌了,我就悟了,不再想抱你了,我就解脫了。」
「那我會盡我全力,保持美麗。」
「最後親我一下好嗎?」我說。
「不。」
「我什麼不?我吃了口香糖,薄荷的,才吐出去。」
「一下之後會有第二下,親了之後會想抱你,現在做了,會明天也想要。」她說話的神情淡遠,回手撣了撣我的車座,然後轉身走了。我搖搖頭,轉身,騎車離開。騎出幾步,我聽見她衝我喊:「水,別怪我。」然後黑暗中傳來踉蹌急促的腳步聲,很快遠了。我頂了風,向家騎,迎面的天空上有顆亮得嚇人的大星墜落。
月亮依舊升起來,我躺在床上,隨身聽放著《悲愴》,我無所事事,點了一棵駱駝煙,想起了我和我的初戀的分手。辛荑趟在下鋪念英文,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我什麼也沒想,我在想,如果我初戀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我會怎麼辦。辛荑說,我初戀是個美人,越細想越是個美人;有些姑娘象茶葉,多泡才出味道,越想越美麗。
這時候,宿舍門被人敲響,我初戀穿了件藍色的大衣,站在樓道裡,周圍掛的滿是晾著的衣服,厚樸一條巨大的內褲,竹子衣架撐了,綠底黃點,像一面非洲某國國旗似的懸掛在她身後。我從上鋪掉了下來,摔在地上,發出悶響。辛荑在瞬間消失,宿舍裡只剩我和我的初戀。
她不脫大衣,眼睛看著窗外,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到這裡來,走著走著,人就在這兒了。我不找你,有無數的理由;找你,沒有任何理由。你為什麼讓我等了那麼久?你為什麼要過了五年才第一次說你喜歡我?」
「可能是激素水平不夠吧,高到產生嚮往,沒有高到促成行動。」
「那個暑假,整個暑假,你都在幹什麼?你在等什麼?」
「我硬了又軟,軟了又硬,我在鍛練我的小弟弟,讓它粗壯。」
「告訴我,我為什麼要來找你?」
「我不知道。」
「好,我知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從現在起,你不許說話。你如果不答應,我馬上就離開。你答應,咱們去垂楊柳,你的屋子。」
我點點頭,牽了她的手,往外走。她的手心有汗,反手把我的手緊緊扣住,眼睛還是落在遠遠的地方,很有使命感的樣子。我們穿過擺滿試劑櫃和各式冰箱的樓道,樓道裡本來有一股濃重的老鼠飼料味道,可是我什麼都聞不到。我的感官封閉,即使我的初戀讓我說話,我開口也沒有聲音。的車一個挨一個開過起重機械廠、通用機械廠、光華木材廠、內燃機廠、齒輪廠、軋輥廠、北京汽車製造廠、機床廠、人民機械廠、化工機械廠、化工二廠,天黑了,薛四還沒收攤,吆喝著路人把賣剩的菜便宜包圓兒。
我打開檯燈,我垂楊柳的屋子就亮了,四處堆積的書拉出長短濃淡的影子。我的初戀閂了屋門,拉緊窗簾,我的感官封閉,我的頭腦停止運轉。
我的初戀笑了笑,對我說:「水,別怪我。」轉瞬間,她的衣服如灰燼般零落,迎著燈光,她的身體象果凍般透明。
「要我吧。」她說。
我按她的吩咐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