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我是四中的
現在看來,我和朱裳的關係是由短暫的相好和漫長的曖昧構成。
在短暫的相好中,我牽著朱裳的手,我們在廣闊無垠的北京城行走。北京城大而無當,周圍高中間低,好像一個時代久遠的酒杯,到處是萎靡不振的樹木。我和朱裳走在酒杯裡,到處是似懂非懂的歷史,我和朱裳走在粘稠的時間裡。小時候,我們性交不足,我們體力積累得無比好,我和劉京偉、張國棟每個週末騎車兩個小時去圓明園,我們喜歡廢墟,我們馱回過一匹石雕小馬,我們透過草叢觀摩亂石中男女大學生的野合。那些大學生真爛,他們的前戲像北京冬天的夜晚一樣漫長而枯燥,女生總像莊稼一樣茁壯,不畏嚴寒,男生總像農民一樣手腳笨拙,兩隻大涼手一起伸到女生背後也打不開鎖住胸罩的紐扣。那時候,我和朱裳從天安門走到東單走到白家莊,北京夏天的白天很長,在半黑半白中,我們在四十三路車站等車,說好,下一輛車來了就分手。來了無數個下一輛,好多人下車,好多人上車,好多人去他們要去的地方。在等待無數個下一輛的過程中,我拉著朱裳的手,她的手很香。朱裳看著我的眼睛,給我唱那首叫Feelings的外文歌曲,她的頭髮在夏天的熱風裡如歌詞飛舞,她說我睫毛很長。後來朱裳告訴我,她之後再沒有那麼傻過,一個在北京這樣自然環境惡劣的城市長大的姑娘,怎麼可以這樣浪漫。我說我有很多回想起來很糗的事,但是想起,在我聽不懂的外文歌曲中,握著將破壞我一生安寧的姑娘的香香的手,永遠等待下一輛開來的四十三路公共汽車,我感到甜蜜和幸福。
在漫長的曖昧中,為了探明過去的歲月,我反覆從各種角度瞭解朱裳在過去某個時候的想法和感覺,在各種方法中最直接的是詢問朱裳本人。我最常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嘗試過多種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的方法,比如故地重遊,我牽朱裳的手,從團結湖公園假得不能再假的山走到姚家園、白家莊、青年出版社印刷廠,走到中學的操場,操場上的楊樹高了,但是還是一排,領操台還在,但是銹了。我牽朱裳的手,在亮馬河邊,當時是春天,天氣和暖,柳樹柔軟。我不讓朱裳開車來,所以我們可以一起喝小二鍋頭。但是有了臘豬大腸,朱裳的酒量無邊。酒精還是酒精,朱裳的臉頰泛紅,我得到的回答還是:「我不知道。」
很多個小二鍋頭之後,朱裳說,在中學,她聽不進課的時候,累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看我,認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教材、教參、習題集堆在我桌子上,堆成一個隱居的山洞,擋住老師的視線,我手裡卻常年是本沒用的閒書。她覺得我是個真正的讀書人,一個與她爸爸略微相像的讀書人。真正的讀書人如同真正的廚子、戲子、婊子,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對所鍾情事物的癡迷。書中的女人秀色可餐,書中的男人快意恩仇。書外如何,與真正的讀書人無關。她喜歡看我臉上如入魔道的迷離,如怨鬼般的執著。我說:「是不是我長得像你爸就能娶到你媽那樣的?」朱裳說:「我當時是年幼無知,看走了眼,其實只是你太瘦了,招眼,容易讓人心疼。」我當時一米八零,一百零八斤,除了胸圍不夠,其他完全符合世界名模標準。張國棟有一陣子研究豐胸秘方,說他的方子只豐胸不增肥,問我要不要免費試試。我對朱裳說,女人或者複雜或者單純,都好。但是,複雜要像書,可以讀。簡單要像玉,可以摸。當時的朱裳也不讓解扣子,也不讓上手摸,我能幹什麼呢?
更多個小二鍋頭之後,朱裳說,她原來也記日記,用一個淺藍色的日記本,風格膚淺俗甜。日記裡記載,她坐在我旁邊,忍不住會在我專心念閒書的時候看我。她感覺到與我本質上的相通:「一樣的寂寞,一樣的骨子裡面的寂寞。這種寂寞,再多的歡聲笑語,再迷醉的燈紅酒綠也化解不開,隨便望一眼舞廳天窗裡盛的星空,喝一口在掌心裡的隔夜茶,寂寞便在自己心裡了。彷彿他打開一本閒書,彷彿我垂下眼簾,世界便與自己無關了。這種寂寞,只有很少的人懂得。」我說我要過生日了,把你的日記複印一份送我吧,要不原本交給我保留也行,省得被你現任老公發現後抓狂。朱裳說:「不。日記沒了,我看了一遍覺得無聊,就燒了。」朱裳除了手閒不住之外,還愛放火,酒店房間的火柴被她一根根下意識地點燃,房間充滿硫磺燃燒的氣味,朱裳除了有反革命手淫犯的潛質,還有反革命縱火犯的潛質。後來過生日,朱裳送了我一個白瓷的小姑娘,帶個花帽子,穿一條白裙子,從脖子一直遮到腳面,好像個白面口袋,什麼胸呀、腰呀,屁股呀,全都看不見。裙帶背後的位置,繫個蝴蝶結,蝴蝶結的絲帶一直延伸到裙子裡面,並且在一端墜了一個白色塑料珠子。因為裙子裡面一無所有,晃動白瓷姑娘的身體,塑料珠子敲打裙子的內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使勁兒聽,聲音好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朱裳說,從小,就有很多人寵她。先是祖輩、父母、父母的同事以及父親不在家時常來做客的人。上了幼兒園,她便被阿姨們寵著,她的舞跳得最好,舞步邁得最大,她的嘴唇被塗得最紅,迎接外賓和領導的時候,她站在最前面,她手裡揮舞的塑料花最鮮艷。再後來是父母同事們的大男孩寵她。那些人,她從小就叫大哥哥。放學回來,他們會在單位大院的門口等她,或是直接去學校接她。幾個大哥一起幫她對付完功課,大家就一同去遊走玩耍。和泥、築沙堡、挖膠泥,大哥哥們都很可愛,都懂得很多。再大一些,哥哥們開始刮鬍子,穿上皮鞋,皮鞋上開始有光亮了。他們帶她去吃小酒館,有服務員,用餐巾紙和一次性筷子。他們很有禮貌地讓她先點菜,有涼有熱,幾杯啤酒下肚,便手裡拿著空的啤酒瓶子,講「朝陽門這片誰不認識誰呀,有哪個小痞子敢欺負你,我們準能廢了他」。怕她在他們不在的時候吃小流氓的虧,一個在東城武館練過大成拳的教她一招「撩陰腿」,一腳下去,輕則能讓小流氓陰陽不調,重則斷子絕孫。有人抱起了吉它,紅棉牌的木吉他,她聽得入迷,彷彿有些煩惱和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東西,吉它能講出來。那時候都彈《愛的羅曼斯》和《綠袖》。不冷的天裡,幾個人聚在一起,或彈或聽,抽完五六包湊錢買的金魚牌香煙,很快就過了一晚。哥哥們看到朱裳小妹妹聽得淚流滿面,臉上珠串晶瑩,不禁心驚肉跳,明白這個小妹妹心中有股大過生命的慾望,今生注定不能平凡。雖然明白這個小妹不是他們所能把握,但是為什麼心中還是充滿蕩動?後來有人放下了吉它,抱起了姑娘,說仔細撫摸下,姑娘彎曲的皮肉骨血也能彈出音樂,細聽一樣悅耳。再後來,幾個哥哥中最出色的一個看她的眼神開始不對了,試探著和她談一些很飄渺很抽像的事。她開始害怕,大哥哥們不可愛了。
原來,朱裳還有幾個相熟的女同學,可以一塊騎車回家,一起寫作業。女同學們也樂於在朱裳身邊,分享男生們的目光,評論男生如何無聊。但是,漸漸發現,和她一起回家的女孩,單車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壞掉,而且總是壞得很慘,沒一兩天的功夫修不好。女孩子的膽子總是小的,漸漸地,沒什麼女孩敢再陪她回家了,「安全第一,男孩第二」,她們的父母教育她們。
朱裳自己騎車回家,半路就會有男孩趕上來搭訕。
「一個人騎呀?我順路,一塊騎,我陪陪你好不好?這條路上壞孩子可多了,我知道你們中學是市重點,但是前邊那個中學可是出了名的匪穴,白虎莊中學。別的壞中學,中學門口蹲的是拍女孩的小痞子,那個中學門口蹲的是警察。可你每天回家還不得不過那個中學門口,你又長得這麼漂亮,多危險呀,是不是?我練過武術,擒拿格鬥,四五個小痞子近不了身。你看我的二頭肌,你再看我的三頭肌,很粗很硬的。我天天練健美,每天我媽都給我煮三個雞蛋,你這樣看,看不到全貌,其實我脫了衣服肌肉才更明顯,腹肌左右各四條,一共八條,一條也不少。這並不說明我是個粗人,我學習很好的,心也滿細的,我會畫工筆畫,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梅蘭竹菊,都能應付,蘭花尤其拿手。畫如其人,心靈是蘭質慧心,畫出的蘭花才能通靈剔透。不是吹牛,不信週末你去我家參觀一下,滿屋子都是我畫的蘭花,感覺像是熱帶大花園。不是吹牛,我少數的幾個毛病之一就是不會吹牛,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另外一個毛病是追求完美。所以我畫蘭花,一點點感覺不對,幾米的大畫,隨手撕了重畫,能讓我滿意的蘭花,擺在家裡,蝴蝶停到畫上,蜜蜂停到上頭,蜻蜓停到上頭。也就是因為我追求完美,才會對你充滿好感,你太完美了,人傑地靈,你老家一定不是北京的。不是你媽,就是你爸,一定有南方血統,不是蘇州,就是杭州,才能生出你這麼秀氣的女生。我爸就是蘇州的,我媽是杭州的,所以我才能出落得這麼秀氣,襯衫下一身肌肉擋不住我骨子裡的秀氣。你們家是不是住那個大院裡?那幢紅樓,四單元五層,右手那家?你奇怪吧,我怎麼知道的?用心就是了。『天下無難事,就怕有心人』,我對你上心,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在風裡、花旁、雪裡、月下都是那麼美麗。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我觀察你很久了,也同時考察我自己的心,是不是一時糊塗,是不是鬼迷心竅,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是充滿激情而又理性客觀的。你父母也是搞紡織的吧?興許還和我老爸認識哪,我爸在紡織業可是個人物,沒準今年就升副部長。雖然這樣,我還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你如果到廠橋一帶打聽一下,我有好些小兄弟,沒有不說我人好的……」
「……」
「交個朋友吧,我姓劉,劉邦的劉。別那麼緊張,沒人想害你。像你這樣的女生,人人都想呵護你。」
「……」
「我不是流氓,我是四中的。」
「……」
「你沒聽說過四中?不會吧?雖然你們學校也是市重點,但是和我們四中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就像北京有好幾家五星級酒店,但是都是中國自己評的,水平參差不齊,和真正的好酒店,比如香港半島,裡茲-卡爾頓,是五星中的五星,你可以叫它超五星或是六星。我們四中就是市重點中的重點,也可以叫它超重點。我們四中創始於一九○七年,當時叫順天中學堂,現在老校門還留著,特別像清華的老校門,我們學校上清華的簡直太多了,太稀鬆平常了,牛逼吧。後來改建了,一水兒的乳白建築,教室是六角形的,我們坐在裡面,光線可好了,感覺像是辛勤採蜜的小蜜蜂,飛在花叢中,好好學習,採摘知識的花朵。我們還有標準體育場,有游泳池的,夏天你找我玩,我帶你進去,可大了,還沒有小流氓死盯著你胸脯看。我們還有天文樓,天氣好的時候,跑到上面,感覺『手可摘星辰』,在那個地方,眼睛望望星空,心裡想想像你這樣的姑娘,一樣的美麗,一樣的高不可及,一樣激發人探索的鬥志,真是不能想像更合適的地方了。」
「我要回家。」
「是呀,我現在不是正送你回去嗎?你平時一定很忙,看得出,你很愛唸書。天生麗質再加上書香熏陶,將來了不得。這麼著,週末吧,週末到首都劇院看戲去?我搞了兩張票,『人藝』的《茶館》,特別有味。」
「我要回家。」
「家誰沒回過呀!天天回去,你不煩呀?《茶館》是『人藝』新排的,不看,枉為北京人。『二德子,小唐鐵嘴,辦個大拖拉撕,把京城所有的明娼、暗娼、舞女、歌妓都拖到一起……』」
「我要回家!」
朱裳告訴我,她說到第三遍要回家之後,想起了她大哥哥們教她的撩陰腿。她撩起小腿,踢在男孩車子的鏈套上,男孩連人帶車滾到馬路中央,對面開來的一輛小面的一個急剎車,發出刺耳的聲音。朱裳收回腿,猛力騎過交叉路口。
29現在跳舞
新年晚會。
桌椅被推到四周,留下中央的空地。桌子貼牆,椅子靠桌子在裡圈。桌子上堆了瓜子、花生、水果、北京果脯、什錦糖、北冰洋汽水。黑板上五顏六色的粉筆寫著五顏六色的「新年快樂」,窗玻璃貼著紅色電光紙剪的卡通人物,教室的白色管燈上纏了彩色紙帶,發出大紅大紫的光。
班主任語文老師站在教室當中的空地裡做年終發言,將軍罐形狀的粗壯小腿,露在毛料裙子下面,新做的頭髮,大花重油,塗了血紅的嘴唇,一張黃臉被紅唇映照得更加黯淡。發言格式還是老套路,半首剽竊或是引用的朦朧詩以及三四百字的報紙社論:「霧打濕了我們的雙翼,可風卻不容我們再遲疑。岸啊,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裡。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昨天,即將過去的一年,我國、我市、我區、我校、我班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人民群眾歡欣鼓舞,在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道路上,我們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但是,任重而道遠,前進的道路上還是荊棘滿佈,需要我們更大的勇氣和決心。展望新的一年,還有一年半就要高考了,大戰在即,我們必須準備好,必須努力。作為你們的老師,我做好了決心和準備,汗為你們灑,淚為你們流,血為你們淌。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們正像小雞啄米似的嗑瓜子,聽到這突然的提問,停下來齊聲答道:「準備好了。時刻準備著。」張國棟和桑保疆正在比賽喝北冰洋汽水,班主任老師血盆大口,迎頭斷喝,兩個人同時受了驚嚇,一口汽水噴出來,咳嗽不停,張國棟嘴還不停:「我汗為您流,淚為您流,血為您流,我還有所有的其他,都為您流。」班主任老師惡狠狠地盯了張國棟一眼,念及是新年晚會,開心的場合,沒搭理他。
然後是節目表演,女生集體表演了一個現代舞,好像有備而來,幾個女生脫了外衣就是跳舞的裝束:半長的白襪子繃住瘦長的黑色健美踩腳褲,白襯衫,花毛衣,黑頭髮散開。她們在教室中間上躥下跳,隨著動感音樂,雙手的五指盡量伸開,在空中叉來叉去。音樂轉換的某個瞬間,她們猛地一停,雙手的五指繼續伸開,直挺挺放在胯上或半彎在肩膀上,眼睛各自尋找天空中一個不同的地方,惡狠狠地盯著。我在歌舞上是個粗人,沒看出來什麼,除了在大紅大紫的燈光裡,看見初長成的Rx房的輪廓和新鮮上翹的屁股,分外好看。樂盲、舞盲是遺傳,我老媽和老爸到美國看我,說要看紐約和華盛頓和拉斯維加斯,我說還是去看黃石公園和大峽谷吧,老媽說不,她說:「誰都知道紐約和華盛頓,誰都愛賭博,以後和別人說起去過沒去過,我就能理直氣壯地說,去過,說起賭過沒賭過,我就能自豪地說,我在美國都賭過。」我開著一輛老大的別克車從邁阿密海灘北上紐約城,副駕駛座上馱著我爸,車後座上馱著我老媽。那輛一九九一年產的別克車可真大,我老媽在後座上平躺可以伸直雙腿,我在前面感覺像是開一條大船,只有起伏沒有顛簸。到了紐約,我的同學朋友們決定隆重歡迎我的老媽和老爸,也就是他們的乾媽和乾爸,其中一項是請他們看百老匯歌舞。之前我跟他們說,找一場熱鬧的,比如《貓》之類就好了,結果他們找了世界頂級的現代舞,觀眾穿著黑白禮服入場,開場前有雞尾酒會,結束後有招待晚宴。我爸開場後十分鐘就靠著椅子睡著了,眼睛死死閉著,嘴微微張著,兩片嘴唇之間有兩根細細的唾液絲相連,唾液絲的長短隨著他均勻的呼吸有節奏地變化。我老媽很興奮,坐在第二排,還拿著我在探索頻道商品部買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張望。第一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這些演員年紀都不小了,四十多歲了吧,怎麼混的,現在還在台上蹦來蹦去?」第二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這些人好像都很苦悶。」第三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那個領舞的男的像蓋瑞。」蓋瑞是我姐姐的一個朋友,禿頭,我媽見過蓋瑞之後,所有禿頭的男人長得都像蓋瑞了。我老媽老爸對歌舞和音樂的理解力充分遺傳給了我,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
女生現代舞跳畢,是劉京偉的現代少林拳。這也是保留項目,充分暴露劉京偉凶狠剽悍的一面,每次的拳法相同,但是結尾的高xdx潮不同。前年的結尾是一掌擊碎五塊摞在一起的磚頭,去年是一頭撞碎一塊拿在手裡的磚頭,今年是一指插入放在地當中的磚頭,不知道是因為劉京偉的功力年年增長,還是磚頭的質量年年下降。我們在劉京偉達到高xdx潮的一剎那拚命叫好,像到長安劇院看武戲一樣:「好。好。好。」「好」要喊成二聲,陽平。劉京偉有磚頭情結,打架沒磚頭不能盡歡,後來的後來,桑保疆做房地產,攤子鋪得太大,資金鏈斷了,樓爛了尾。桑保疆拉劉京偉投資,死活請劉京偉到他的工地上看看,劉京偉一邊在工地上走動,一邊皺著眉頭嘮叨:「現在這工地上磚頭怎麼這麼少,這架怎麼打呀?」現在,磚頭徹底不讓燒了,說是污染環境,劉京偉幸虧英年早逝,否則會更加落伍而寂寞。
接下來是擊鼓傳花,一個人閉著眼擊鼓,大家轉著圈傳花,鼓停了,花在誰手上,誰就得即興表演節目。張國棟北冰洋汽水喝多了,去上廁所,花就當然地傳到他的位子上,身邊的桑保疆死活不接著傳。張國棟耍賴,死活不演節目。劉京偉起哄,說朱裳伴唱你演不演。張國棟和朱裳同時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張國棟說,我給大家扔個球吧。他從後面的桌子上拿了三個桔子,像雜技演員一樣耍了起來,足有兩分鐘才有一個桔子掉到地上。桑保疆馬上說,實在是演得太好了,你再表演一個扔汽水瓶吧。張國棟說:我扔你媽的瓶兒。
過了九點鐘,班主任老師說,不早了,我先回去,還有明天的課要備。你們再玩一會兒,別太晚了。
女生提議跳舞,反正她們也為表演現代舞穿了緊身衣或是裙子,也化了妝,整了整頭髮,點了點香水。我從來沒有看過姑娘上妝,但是對這個過程的想像讓我興奮不已。我想像,應該有一面鏡子,還有五顏六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罐子,有的裝膏,有的裝水,有的裝粉,有的裝油,還應該有各種工具,刷子、鑷子、抹子、刀子。姑娘坐在鏡子前,用不同的工具調製不同容器裡不同性狀的膏水粉油,十六種顏色和十六種顏色調兌,是二百五十六色,是一種性質的美麗,十六種味道和十六種味道摻合,是二百五十六味,是一種性質的芬芳。姑娘坐在鏡子前,在臉上一筆一劃地畫,在心裡一點一滴地想,然後問,鏡子呀鏡子,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好像我在四百字一頁的淡綠色稿紙上,一筆一劃試圖重現心裡的一點一滴。在這個古怪的過程中,我們碰巧能夠超凡入聖,手上的筆變成妖刀。我做美元期貨的時候,晚上八點半開始看紐約的盤,養的小狐狸上了濃妝去酒店樓下的迪廳鍛煉身體。凌晨三點半,紐約匯市收盤,小狐狸迪廳鍛煉回來,臉上的濃妝一絲不亂,因為她從不出汗,加上走路無聲,我常感到她的鬼氣濃重。小狐狸說,我要吃宵夜。我坐在HermanMiller的椅子上活動僵直的肩背,小狐狸蜷在我的兩腿間,解開我寬鬆的睡褲。她抬起臉,臉上的濃妝筆墨清晰,這一瞬間,她美極了。我讓小狐狸背衝著我,雙手撐著我的書桌,我從後面抱著她。書桌對面是一面鏡子,鏡子裡是小狐狸上了濃妝的臉,美艷無比。宵夜完畢,小狐狸到浴室卸她的妝,我從來不看,新西蘭惠靈頓和日本東京的匯市又要開盤了,我的肩背將要繼續僵直。
朱裳基本不化妝,她說化了之後不像她,這是真話。我見過她和她老公的結婚照片,朱裳一臉濃妝,像是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小影星,靠在一個梳著大分頭的男子肩上。翠兒除了演戲之外,不化妝,她說上妝毀容,就像寫東西折壽一樣。後來,翠兒嫁給了一個年輕的非洲酋長。多年以後,我又在朝陽門外「永延帝祚」的牌樓附近見到那幾個教我罵人話的非洲小混混。我說我有一個女同學遠嫁他們非洲,我給他們看碰巧夾在我錢包裡的翠兒的照片,那幾個非洲小混混見了照片立刻斂容屏氣,把他們敞開的襯衫紐扣扣起來。他們說,他們年輕的酋長繼位成了國王,我的翠兒現在是他們的國母,在他們的國家人人景仰。翠兒的形象印在海報上,張貼在他們首都的國際機場和最好的海濱度假酒店裡,翠兒的頭像還出現在新版的貨幣上。他們還說,他們離開他們的國度之前,有幸面見過翠兒國母,驚為天人,不敢多看第三眼。我管他們要了一張有翠兒頭像的非洲貨幣,回家給翠兒打電話。翠兒說在非洲,沒有戲演,偶爾自己給自己化化妝,防止廢了幼功。翠兒說,非洲熱,晚上還好,她晚上關了冷風,然後一件一件脫光衣服,穿上高跟鞋,她有很多高跟鞋,她挑跟兒又細又高的那種,然後仔細上妝,然後在屋裡走來走去。我問她有沒有掛窗簾,翠兒說沒有,窗戶外邊是海。我說:「這個意象太淫蕩了,我硬了,我的黃書都被張國棟拿去了,掛了電話你有非洲酋長,我這兒什麼都沒有啊。咱們說點別的吧,你們國家最近的旅遊業發展如何?是不是已經成為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了?」翠兒說:「硬死你,我還有更淫蕩的,你拿著電話慢慢聽著。我有一個大浴缸,小游泳池似的,水是熱的,但是沒有蒸氣,臉上的妝不會敗。放了這裡的一種花瓣,光著身子泡二十分鐘,女人會全身酥軟,沒有一處是硬的,好像骨頭都融化了,人漂在水面上,像飄在空氣裡。如果這時候有男人進來,女人的身體就會收緊,一種沒有絲毫牽強的平滑的全身收緊,然後再放鬆,再收緊。好了,我掛電話了。」
高中的時候,平時女生們總感覺班上的男孩小,不安分的女生總是在大學或是外校的高年級找相好的男朋友,個別幾個Rx房發育提前的甚至直接找社會上工作的男人。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常常有一些舉止瀟灑的大男生,穿著光鮮的名牌運動服,接他們的姑娘,偶爾也有一兩部小車,等著接他們的女友。我們班的女支部書記是個典型。女書記長得很堅毅,我們叫她「梯子」,取自諧音:「書籍(書記)是人類進步的梯子。」梯子從一開始就看不上我們,她一直優秀。即使跑得沒有張國棟快,夏天運動會的時候,還是張國棟等四個人扛著一張面板,梯子站在面板上面。她的寶相莊嚴,一手一個牌子,上面一個「龍」字,另一手一個牌子,上面一個「虎」字。梯子舉起「龍」字牌,我們走在方陣裡的就喊:「鍛煉身體」。梯子舉起「虎」字牌,我們就喊「為革命學習」,好像現在在商場門口搭檯子叫賣商品的。張國棟當時肩膀扛著桿子,梯子就在前上方,他說梯子有點份量,他抬起頭,看見梯子的屁股高高在上,舉著龍虎牌,揚起手臂,腋窩裡的腋毛刮得乾乾淨淨,就是比自己牛逼。從那兒以後,張國棟說起梯子,總說梯子身材不錯,屁股滾圓,讓人遠遠望見想追過去看正臉,但是看了正臉又發現自己傻逼了。這話後來傳到梯子耳朵裡,當時張國棟正在泡班上一個小腿細細的姑娘,約她去工人體育場看足球,準備趁亂上手。梯子知道了,組織團活動,沒通知張國棟和他的小妹妹。我們隔了七八排,坐在他們後面,大家都看見,在踢進第一個球之後,張國棟罪惡的右手伸出來攬住了小妹妹的腰。
梯子上初中的時候,和本校高二的一個高大男生相好,自己初二就入了共青團,她的相好就是她的介紹人。高中的時候,和北大中文系的一個黑瘦戴眼鏡的人不錯,那個人是北大文學社的社長,以在未名湖畔石拱橋上即興用四川普通話朗誦詩馳名京西高校。通過這個「川普」文學社長,高中三年,梯子在雜誌上發表的朦朧詩比我們語文老師一輩子發表的都多。有評論家說,梯子的朦朧詩飽含陽剛之美,兼有川北鄉土氣息,對於一個北京丫頭片子,難得。大學的時候,梯子和一個美國學考古的研究生相好,那個研究生在陝西學的中文,常和陝西盜墓農民混在一起,吃飯蹲著,鋤頭使得有神采,所以會說一口流利的陝西口音中文,古文尤其了得,舊版的《漢書》能斷句讀通。梯子同時和一個民營企業家偶爾睡覺。梯子當時跟我闡述,她年紀還小,還沒想清楚是出國顛覆美國腐朽的資本主義還是留在國內大干社會主義,還沒想清楚是青燈黃卷皓首窮經搞學術,還是大碗吃肉大秤分金搞生意,所以洋書生和土大款都要交往。我說,同意,注意時間安排,注意身體,努力加餐。最後梯子選擇了資本主義腐朽生活,到美國一年後拿了綠卡,就和陝西洋考古離了婚,說是在美國一年到頭吃不著有土腥味的活鯉魚,卻要整天睡有土腥味的老公,不靠譜。梯子馬上找了個美國老頭,有錢,有大房子,有心臟病,但性慾旺盛。老頭是用直升飛機把梯子娶進那個大房子的,我見過婚禮上的照片,長得像大白鬍子的聖誕老人。梯子皮膚光滑滋潤,但是表情還是很堅毅。梯子說,第一次上床就知道了老頭的斤兩。梯子還說,不是吹牛,如果她願意,和老頭隔著一千英里電話做愛,能讓老頭心臟病發作,死在去醫院的救護車上,臉上還充滿淫蕩的笑容。
後來老頭真是這樣死了。梯子帶著美國護照和天文數字的資產回到北京,對我說:「我從小都找比我老比我成熟的,追求前進追求光明。現在我要反過來了,你說,我是不是老了。」我說:「怎麼會,你的肌肉還結實,腿上毫無贅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你還是易如反掌。而且,從另一個角度說,你比我們早好幾步領導了潮流。」梯子說:「我知道你對我無慾無求,不求我色也不認為我有色,不求我錢也不認為錢有多麼了不起。但是金錢就是力量,四百塊一條大腿,你小心我用錢把你的舌頭剁了,省得我鬧心。」後來梯子也沒刻意剁我的舌頭,她找了個小她十歲的小伙子,世家子弟,父母都是唱戲的,自己練舞蹈,齒白唇紅,眼皮一抹桃花,眼底一坨憂鬱。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男孩,驀地感歎,男人也有尤物啊,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同性戀的道理。回去問我的姑娘,我有沒有可能是雙性戀。那個男孩兒右耳朵上戴了個很大的鑽石耳墜,梯子說,他肚臍上還有一顆一樣大小的,幾乎都是兩克拉,都是她買給他的,都是Tiffanny的。我說:「為什麼我小時候就遇不上你這樣的富婆,不僅有錢,還有格調,還意志堅強?跟了你,又不愁吃喝又有品味又能教會我各種人生道理,多好。」梯子說:「他脖子上出的汗是甜的,他胸脯上出的汗是茉莉花香的,他看著我會突然流下眼淚,他很少說怪話。我沒記得你有這些好的品質。」收了這個小伙子之後,梯子的身材越來越好,皮膚越來越水嫩。梯子說:「這樣的小伙子,我還有兩個,一三五,二四六,星期天我休息,上午去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國際教堂做禮拜,中午在福滿樓吃早茶,下午去做臉。」我說:「你是不是在練傳說中的陰陽功,采陽補陰?我聽說文革期間,在浙江蕭山,有個六十多歲的老教師就練陰陽功,把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學生心甘情願地搞大了肚子,被政府發現判他死刑後,他只懇求政府給他三個月的緩刑,讓他把他的修煉心得寫出來,造福人類。但是政府沒同意,行刑的警察後來說,槍子兒打到他腦殼上,發出金屬的聲音,斜著往外崩,三槍才打進去,五槍才斷氣。梯子同志,你不應該等到最後,應該隨著練習,隨時把心得記錄下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梯子說:「秋水,你別出北京城。出了城,沒人罩著你,我准安排人,剁了你的舌頭細細切碎了喂野狗。」最後的最後,梯子在延續基因、培育後代這件事上,又走在了我們前頭。梯子應用試管嬰兒技術,懷了雙胞胎,而且是同母異父,這個病例差點被總結之後刊登到《中華婦產科雜誌》上。梯子說,她不是「養兒防老」,她不圖回報,她喜歡看一對小東西在她面前跑來跑去,從小長到大,這一過程中的樂趣,大於所有麻煩。我買了兩套新潮的小孩衣服送給梯子。孩子還沒生,產前隨診,梯子拒絕詢問B超醫生,不知男女。在北京的同學分成三組,一組說都是男的,一組說都是女的,一組說一男一女,紛紛下了賭注,小孩兒滿月的時候,輸的請客。根據概率,我押了一男一女組,小孩衣服,我買了一套男孩的和一套女孩的,男孩穿了像小太保,女孩穿了像小太妹。我想像著她們穿上衣服在地上跑來跑去的樣子,感覺無比美麗,笑出了聲兒。梯子對我說:「如果我告訴你,你是兩個爸爸中的一個,你會怎麼反應?」我一邊玩著小孩衣服,一邊說:「不可能。我連你的手都沒敢摸過,怎麼可能。」梯子說:「你不是告訴過我,你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捐獻精子的車來到你們校園,你一高興捐了三毫升精子,換了一箱啤酒?」我的冷汗馬上流下來:「你怎麼知道不是別人的?」梯子一笑,說:「我知道。」
但是現在跳舞,特殊時候,有男生抱著總比沒有強,女生們也不再挑剔。男生舞技實在稀鬆,但是往日明亮的日光燈今天因纏上厚重的彩紙而變得迷離,往日一般般的女孩藉著化妝品的魔力變得妖氣籠罩,男生心中感到什麼在湧動,女生的身體透過輕薄的衣物發出巨大的熱量,我看到男生搭在女生身上的手指時起時落,彷彿搭在一個剛倒滿開水的水壺上。跳舞是個好借口,可以冠冕堂皇地抱姑娘,可以學習如何長大。女孩伸過來的手是拉你下水還是拖你上岸,男生傻,不想。跳得如何,沒有鏡子,臉皮也厚,不怕。日光燈熄了幾盞,屋子變得更加昏暗。音樂從桌子上的錄音機裡放出來,輕飄飄的,卻有另外一種重量,彷彿從香爐裡滾下的煙,並不漫天飛揚,只是矮矮地浮在地板上,隨著心跳起厭。小男生、小女生們便蹚著地板上這如煙的音樂移動自己的腳步,一臉肅穆。男生似乎忘了背地裡罵的「兩腮垂肩」、「大扁臉」、「三角眼」,女生似乎也忘了抱著自己的男孩「鼻涕還沒流乾淨」。
我坐在靠窗戶的一個角落裡,看。反正朱裳也坐在一個很黑的角落裡,在我眼前,但又不在別人的懷裡,我心裡就不難受。朱裳沒穿裙子,臉上連淡妝也沒有。但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毛衣,深藍色的毛衣上兩朵黃白的菊花,菊花的形狀很抽像。頭髮仔細洗了,散開來,覆了一肩。我後來在大學做過一段學生幹部,負責安排舞會之類的文體活動,我對場地要求、音響設備的安裝調試、舞曲的選擇都很熟練。活動開始,我就坐在一個角落裡,看,體會過去當大茶壺的心情。我總對我的女朋友說,你是舞後,你玩兒你的,我一點都不在意,我替你在這兒看管大衣。我在角落裡看我的女友在舞場裡旋轉,她的頭髮盤起來,她笑臉盈盈,她汗透春衫,我覺得她比和我在一起的任何時候都美麗。
忽然看見張國棟躥了出來,走到朱裳面前,請她跳舞。朱裳楞了楞神,搭著張國棟伸過來的手站起來。張國棟穿了一條黑色的錐子褲,藏藍的高領羊絨衫,外面罩了一件黃色的西裝,由於西裝的質地非常好,黃色不顯得張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張國棟不流鼻涕的一面,我驚詫於他的美麗。
「我不大會跳的。」我隱約聽見朱裳對張國棟說。
「你樂感好,聽著音樂、跟著我就好了。」張國棟一笑,朱裳後來告訴我,張國棟有一種不屬於淫蕩的笑容,很容易讓女孩想起陽光。跳了一會兒,步子輕快多了,身上估計也有些熱了。張國棟比開始抱朱裳抱得緊了一些,我看見朱裳微微閉上了眼睛,可能挺舒服。朱裳後來告訴我,張國棟人瘦,但骨架子大,胸厚,肩寬,姑娘搭在張國棟背上的手,可以感到在他身子旋轉時肌肉微微的隆起,而且張國棟的節奏感奇怪地好,步法如行雲流水。我當時看到的是張國棟的手。他的手大而結實,抱在朱裳散開的頭髮上,手背青筋暴露。我知道朱裳的頭髮是新近仔細洗過的,因為比平時蓬鬆,顏色比平時略淺一些。我有一種理論,物質不滅,天地間總有靈氣流轉,鬱積在石頭上,便是玉,鬱積在人身上,便是朱裳這樣的姑娘。玉是要好人戴的,只有戴在好人身上,靈氣才能充分體現。女人是要男人抱的,只有在自己喜歡的男人懷裡,靈氣才有最美麗的形式。
想到這種理論,我忽然覺得不高興。
翠兒進來,香香的,坐到我身邊,說,我們班的晚會沒勁,我來看看你。翠兒穿了一件用布極少的黑色衣服,前面Rx房一半以上是沒有遮蓋的,後面第一腰椎以上是沒有遮蓋的,側面大腿三分之二以下是沒有遮蓋的。後來,翠兒告訴我,這叫夜禮服,我才知道它是生活富裕和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現的,就是因為沒有在墓葬裡發現夜禮服,多數著名學者否認夏朝文明的存在。從小到大,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疑問,主要的三個是:鬧鐘為什麼定點會響?什麼把塔吊本身升到那麼高?夜禮服是怎麼固定在女人身上的?我拆過一個鬧鐘,後來裝不回去了,還是沒搞明白原理。我和好些搞房地產的大佬吃過飯,他們說,他們不是工頭,他們不熟悉塔吊。我現在只知道夜禮服是如何固定的,因為我認識翠兒。我說:「我聽說,唱京戲銅錘花臉的有個絕技:戴著頭盔翻觔斗,不想讓頭盔掉,頭盔就不掉,接下去想甩掉,一甩就掉。秘密是,槽牙咬緊系頭盔帶子,牙關一咬,太陽穴突出,帶子繫緊,翻觔斗不掉。牙關一鬆,太陽穴癟了,帶子鬆了,一甩頭盔掉了。夜禮服是不是也是一個道理?穿的時候,在外面晃悠的時候,想著淫蕩的事情,Rx房一脹,乳頭挺起,衣服就不掉。回到家,想起考試、功課、父母,Rx房一瀉,乳頭一塌,衣服就自動脫下來了。」翠兒說:「不要胡想。夜禮服多數都有條極細的透明帶子,吊在肩上,不留意看不出來。還有的夜禮服在後面勒得很緊,扯一兩把不會掉的。你以為姑娘的Rx房和乳頭跟你的小弟弟一樣,想到壞事就腫脹?」
那天舞會,翠兒坐到我身邊,穿了件用料極簡的夜禮服,我問她:「冷不冷?」翠兒說:「冷。你請我跳舞。」我說:「不會。你知道的。」翠兒說:「你可以牽著我的手,你如果摔著了,哪兒疼我可以幫你揉,我又不是沒有教過你溜旱冰。」我說:「我傻。我沒樂感的。」翠兒說:「走路會吧?抱姑娘會吧?至少抱我會吧?你不用聽音樂,就抱著我,跟我走。」我抱著翠兒走,翠兒牽我的手放在她第一腰椎上面,沒有布料的地方,我的手和她身體之間,是一層細碎的汗水。後來,這個鏡頭傳到學校教導主任耳朵裡,就是新年黑燈貼面舞事件的雛形。我的目光越過翠兒的肩膀,瞥見張國棟向我擠了擠眼睛,他的眼睛旁邊是朱裳散開的頭髮。劉京偉抱著班上一個粗壯姑娘跳舞,那個姑娘長得世俗而溫暖。在我眼裡粗壯的姑娘,到了劉京偉懷裡,變成了一根細瘦的雙節棍,被劉京偉揮舞得虎虎生風,長辮飛揚。後來劉京偉反覆和我、張國棟提過,是不是把這個雙節棍似的姑娘也發展到我們的打架隊伍中來,我和張國棟都覺得不靠譜。對淺吟低唱、春情萌動不感興趣的一小堆男生,正紮在一起猛吃剩在桌子上的公費瓜果梨桃、花生瓜子,大談現代兵器、攻打台灣及圍棋。有人講武宮正樹的宇宙流不是初學的人能學的,應該先從阪田榮男、趙治勳入手。也有人反對,不能否認有的天才可以一開始就逼近大師。
晚會最後一項是抽禮物。事先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件禮物,交到前面,由班幹部編了號。誰抽到寫著幾號的紙條,誰就得到第幾號禮物。
後來,朱裳告訴我,她抽到一個很醜的布娃娃,小小的嘴,沒有鼻子,身上是艷綠的衣服。娃娃的胳膊下夾了一張深藍色的小卡,卡上是黃色的菊花:「無論你是誰,抽到我們就是有緣,就是朋友,新年好兼祝冬安。秋水上。」
丑娃娃在朱裳的枕頭邊藏了一段時間,朱裳還給她添了一身藍色的套裙,用黃絲線在上面繡了兩朵小菊花。有一天,朱裳洗完頭髮,取來剪刀,把她仔細地剪成了碎片,扔進了垃圾道。
朱裳爸爸偶爾問起丑娃娃的去處。
「沒了。」
「怎麼會沒了?」
「沒了就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沒了。」
晚飯有魚,南方人有活魚總會清蒸。朱裳爸爸魚吃得興起,忽然想起貓。對朱裳媽媽講,最近總是鬧貓。三單元的公貓有情,五單元的雌貓有意,總在自己家四單元的陽台上相會。睡不好覺。
「可能是因為春天快到了。」朱裳媽媽說。
「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朱裳媽媽瞪了他一眼,女兒在,不許毒害青少年。
「我打算在關鍵時刻抓住它倆,一手把公貓扔到三單元,一手把母貓扔到五單元。我也是為了咱們女兒的身心健康。」我回想起來,有一陣子,在樓道裡遇見朱裳爸爸,他臉上、手上一道道長長的抓痕,還上了紫藥水,我當時還誤以為是他有外遇被朱裳媽媽發現,痛施辣手,暗自興奮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