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外甥:
你媽是我唯一的姊妹,你是你媽唯一的兒子,所以你是我唯一的外甥。
上次和你媽通電話,她說你改變巨大。儘管你還是長時間一個人關起門待在你的房間,但是天理已經開始起作用,你現在不只是打網絡遊戲了,你開始給你認識的小姑娘打電話了。
我記得你打網絡遊戲的狂熱。從六歲起,平常上學的時候,你媽不叫你三次,不拎著菜刀進你房間,你不會起床。但是週六和週日,五點多鐘,雞還沒叫,你就起床了。你用被子遮住門,這樣燈光就漏不出來,你媽就不會發現你在打網絡遊戲。但是我知道。我去美國看你媽,通常都睡你旁邊的房間。你打遊戲的時候喝水,實在憋不住了,你就跑步上廁所。你跑去,你跑回,可真快啊,你撒尿,可真生猛啊,三年之內,馬桶被你尿壞了兩個。你打遊戲的時候吃飯,最喜歡的是比薩餅,你跑來,你跑回,嘴裡叼一塊,手裡抓一塊。你和我說很少說話,上次你和你媽一起去機場接我,你見面竟然連續和我說了三句中文:「小舅你好。」「明天我生日。」「你給我買一個Wii吧。」
你媽說你或許是尚被埋沒的電子遊戲天才,我說或許只是癡迷。你媽問我,你將來靠電子遊戲能養活自己嗎?我說,難。做遊戲運營商,太損陰德。做遊戲開發,需要數學天才。我認識的三個數學天才,一個在高盛做衍生產品風險模型,兩個去開發魔獸爭霸。你二十道算術題錯八道,你媽說你不上進,你告誡你媽,做人不能太貪婪。做職業遊戲運動員,需要生理畸形。如果想靠比賽掙錢過上體面的生活,打鍵盤的左手和右手都得是六指兒。
我有一個拍紀錄片的朋友,比我黑,比我帥,他叫陳曉卿。他有個兒子,年紀和你一樣大,比他白,比他帥,他看他兒子的眼神常常充滿諂媚。他兒子最近和他爸一起到我家,他對我們談的天下、入世、出塞、藝術、民眾等等沒有興趣,喝了一小杯黑方,兩眼放光,還要。他爸堅持不再給,我拿出iPhone,找了個遊戲給他打發無聊。那個遊戲叫「ShakeMe(晃我)」,非常簡單,使勁兒搖晃,上面姑娘的衣服就一件件減少。他藉著黑方的勁兒,兩眼放光,晃了半個晚上,回家的時候,晃手機的右胳膊比左胳膊粗。後來陳曉卿說,孩兒他媽把我列入了不可來往的黑名單,她發現,從我那裡回去之後,孩兒的百度搜索紀錄,最多的就是:美女,裸體。
這次你媽說你開始放下遊戲,開始給姑娘打電話,證明了你不是遊戲天才,天才不會放下,也證明了天理在你身上起了作用,就像它讓小陳搜索美女的裸體一樣。
我知道,這時候,圍繞著小姑娘,你有十萬個為什麼。姑娘為什麼笑起來比陽光還燦爛?頭髮洗順了為什麼比蘭花還好看?你不愛吃肥肉但是為什麼老想著女生襯衫包裹下的胸部?有些姑娘在千百人裡為什麼你一眼就看到?為什麼看到之後想再看一眼?為什麼看不到的時候會時時想起?為什麼她出現的時候你會提高說話的聲音?為什麼你從來不打籃球,她去了你就跟著去了?等等,等等。
我只幫你解說(不是解答)一個問題:姑娘是用來做什麼的?
簡單地說,姑娘是個入口。世界是一棵倒長的樹,下面是多個分岔的入口,上面是同一的根。姑娘和溪水聲、月光、毒品、廁所氣味等等一樣,都是一個入口。進去,都有走到根部的可能。
複雜些說,姑娘可以大致有五種用途。
姑娘可以做朋友。你或許慢慢會發現,有的姑娘比男孩兒更會傾聽,更會扯脫你腦子裡擰巴的東西。姑娘的生理構造和我倆不一樣,我倆說,「我來想想」,姑娘說,「我想不清楚,我就是知道」。在上古時期(夏商之前),沒檯曆,沒時鐘,沒計算機,沒戰略管理,部族裡就找一個十三不靠眼神憂鬱的文藝女青年,不種玉米了,不縫獸皮了,專門待著,飲酒、自殘、抽大麻,她的月經週期就被定義為一個月,她說,打,部族的男人就衝出去廝殺。
姑娘可以做老師。你或許慢慢會發現,年紀和你相仿的女生比你懂得多,特別是和世俗相關的,年紀比你大的女生就更是如此。找個姑娘當老師,你學習得很自然。年少時被逼學習,往往效果很差。我爸,也就是你姥爺,逼我跟著一個叫《FollowMe》的英文教程學英語,在之後的兩年裡,我聽見英文,心裡就罵,Follow你媽,F你媽。但是這種自然的學習有一個潛在的壞處,你這樣學習慣了,有可能失去泡姑娘的能力,基本不知道如何搭訕其他女生。你的姑娘教會你很多人生道理,但是不會教你如何解開其他姑娘的胸衣。
姑娘可以做情人。這個方面,她們往往和我們想的不一樣。每個姑娘都渴望愛情,儘管每個姑娘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每個姑娘都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儘管每個姑娘的DNA圖譜基本相同。更可怕的是,每個姑娘都希望愛情能永恆,像草蓆和被面一樣大面積降臨,星星變成銀河,銀河走到眼前,變得陽光一樣普照。姑娘們以愛情的名義殘害的生靈,包括她們自己,比她們以愛情的名義拯救的生靈多得太多。下次陳曉卿再把小陳帶來玩耍,我還給他喝黑方玩黃色遊戲,但是我告訴他,回去要記得百度「愛情,忠貞」,他媽發現之後,就會把我從黑名單上拿下來了。
姑娘可以做性伴。性交和吃飯和睡覺一樣,是人類正常需要,和吃飯和睡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快樂。十五歲的時候,班上一個壞孩子和我訴說,人生至樂有兩個,一個是夏天在樹下喝一大杯涼啤酒,另一個是秋天開始冷的時候在被窩裡抱一個姑娘,大面積地皮膚接觸,長時間地摩擦。我當時只能理解其中一個,啤酒那個。過了很久我才理解,姑娘通常比左手和右手都好。多年以來,人類賦予性交太多的內涵、外延和禁忌。所以你如果想把姑娘這樣用,你的小宇宙必須非常強大,姑娘的小宇宙也必須非常強大。通常這兩件事兒很少一起發生。
姑娘可以做家人。通常情況下,你媽和你爸會死在你前面,你姥姥和你姥爺會死在你媽和你爸前面。如果你找個比你小些的姑娘,和她一起衰老,她有可能死在你後面。你不要以為這個容易。一男一女,兩個正常人,能心平氣和地長久相守,是人世間最大的奇跡。有時候你奇怪,為什麼因為一件屁大的事兒,你姥姥想剁死你姥爺,那是因為那件小事兒激發了你姥姥在和你姥爺長久相守中積累的千年仇怨。
至於十萬個為什麼中其他的問題,你自己看書找解說吧。推薦《十日談》、《再見,哥倫布》和《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別看《金瓶梅》,太多世情。別看《肉蒲團》,姑娘的胴體沒那麼多藥用也沒那麼多毒害。別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世界觀和婦女觀都太病態。
記得多練習中文。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是人類創造的最美麗的事物之一,這些,以後我慢慢告訴你。上次電話,你媽說你把外甥寫成了處甥,你說你是我唯一的處甥,所以你媽很不高興。
別的不說了。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