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陶朱公蠡:
見信好。
據傳說,約兩千五百年前,你功成名就之後,曉得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在月亮最圓、花開最滿的夜晚,帶著細軟、團隊和西施的胴體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會稽城,泛舟五湖,成為兩千五百年來私奔的典範。《越絕書》這樣記載:「吳亡後,西施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據報道,公元二零一一年五月十七日早間,鼎暉創投合夥人王功權五月十六日深夜在新浪微博發佈消息稱,放棄一切與人私奔。王功權這樣表白:「各位親友,各位同事,我放棄一切,和王琴私奔了。感謝大家多年的關懷和幫助,祝大家幸福!沒法面對大家的期盼和信任,也沒法和大家解釋,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別。叩請寬恕!功權鞠躬。」。王功權這樣抒懷:「總是春心對風語,最恨人間累功名。誰見金銀成山傳萬代?千古只貴一片情!朗月清空,星光伴我,往事如煙揮手行。癡情傲金,榮華若土,笑揖紅塵舞長空」。
沒見過你和西施的照片,不知道你們和此二王相比,誰更神仙眷侶,也沒見過你給西施寫的情詩,但是王功權的表白和抒懷濃過《越絕書》。
俗人,塵世間,誰不是在忙碌中希求放縱?誰不是在束縛中希求解脫。一時,為二王叫好的,被愛和勇氣感動的,多於兩千五百年來艷羨你和西施的人口總和。細想來,從有限的信息看,人家是主動放棄,你是知機,你是雞賊。
但是,人真的能靠私奔徹底解脫嗎?成年人徹底脫離社會環境、人生觀和世界觀、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難度大於王八徹底脫離自己的殼,一身鮮血,遍體鱗傷,搖搖晃晃,娃娃魚一樣光著身子爬出來。
扯脫社會環境,難啊。
收到王功權高調私奔的微博的時候,我正在香港灣仔出入境大樓裡辦各種諸如智能身份證啊、簽注啊、護照啊等等無聊手續,包裡還有十來張各種諸如信用卡啊、借記卡啊、里程卡啊、酒店積分卡啊、口岸出入證啊、就醫卡啊,一本薄薄的小說,和一疊文件,電腦裡還有幾十個郵件沒看還有2010的稅單沒來得及填。大學畢業之後,自己開始管自己,和社會發生的關係越來越多,人也越活越麻煩。嘗試過各種辦法減少麻煩,碰得一頭大包之後,發現,最省事兒的方法是耐煩:整理好這些麻煩,心裡放下,世界安穩。讀完王功權這個微博的一瞬間,我想,天下如此之小,私奔到哪裡能沒有這些麻煩呢?倆人只穿頭髮和彼此能遮體嗎?倆人只吃彼此的身體只喝彼此的口水能果腹嗎?不給現金或者信用卡,酒店能讓他們住嗎?他們到底是私奔還是只是去國外長期旅遊啊?
扯脫人生觀和世界觀,難啊。
我用新浪微博之後,深切地體會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哪怕你擺出最淺顯易懂的道理,還是有無數傻屄跳出來反對,以此顯示自己多麼與眾不同,何況你亮出不是那麼明確的對錯。王功權私奔之後幾天,罵聲漸起。王功權盡力辯解,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愛他,祝福他,讚美他的私奔。未果之後,王功權在微博長歎:「年近半百,很多問題真不清楚,有些問題想問而不敢問:愛情能是完全理性的嗎?婚外戀就一定不是愛情嗎?愛情必需以婚姻為目的嗎?如果沒有愛情的婚姻不道德,那麼沒有婚姻的愛情也不道德嗎?愛情該接受道德的審判嗎?一個人能先後愛上兩個人但能同期愛上兩個人嗎?」一個人,已經血淋淋的愛了、做了、跑了,還在乎這些世俗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如果還是在乎,跑到哪裡不是雨?長期形成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彷彿繩索,繩索不除,所有的努力只能讓繩索把身體勒得更緊。
扯脫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更難啊。
范蠡你當初在春天的溪水邊看到西施,用自己的男色和愛國主義和物質享受說服西施成全美人計,把她送到吳國去。你和西施私奔之後,安定下來,再到春天,再臨溪水,西施心裡恨不恨你?想不想一腳踹你到水裡?想不想起對她無限眷戀失了江山的吳王夫差?你回想起親自送西施去吳王夫差的床上,你有沒有暗自罵自己是畜生?你再從後面抱西施的時候,有沒有猜想吳王夫差是用什麼姿勢抱她的後腰?西施老去,看到新一批西施初長成,你有沒有再次想起初次遇見西施的那個春天,那條溪水,你胯下有沒有再次腫脹?
所以我寧願不相信你能扯脫,我寧願相信《越絕書》是偽書,我寧願相信《史記》的說法:你離開越國北上,帶領團隊來到齊地,「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居無幾何,治產數十萬。」《史記》裡沒有西施。
俗話說,王八,你以為脫了坎肩,我不認識你了?話糙理不糙。
馮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