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玄奘:
你好啊。
在剛過去的十月,做為一個十八個月在職培訓項目的第二模塊,我被要求走了三天半你西天取經曾經走過的一段路。這段路應該是你剛剛離開當時的大唐國界,走的第一段路,從甘肅瓜州塔爾寺到六工城,再到白墩子,折線距離112公里,據說你那個時候叫莫賀延磧,黑戈壁、雅丹、沙漠、鹽鹼地、丘陵等等地形應有盡有。毫無意外,天氣一直不好,太陽落山之後,穿三層還冷,屎大量地躲在溫暖的直腸裡,嫌外面太冷,死活不願意被拉出來,硬逼它,它探出點頭,又死活縮回去。太陽出來之後,走兩步就開始出汗,野外四天沒有洗漱用水,四天之後回到了文明世界,緩緩扯下內衣和內褲彷彿傷口換藥,汗鹼在身體上蜿蜒成斑馬線。不管太陽落山還是出山,風一直在,七八級吧,捲起細小的砂石,抽臉,撞腰,封外耳道。睡覺前撒野尿的時候,風顯得特別大,逆風尿,尿到自己,順風尿,尿到十幾米外另一個撒尿的隊友。我輕敵了,沒帶登山鞋,行走的第二天,穿著慢跑鞋,一腳踩進駱駝草旁邊鬆軟的土窠子裡,右膝蓋扭傷,後幾天用腹肌拖拽瘸腿,走完全程,最後一天,膝蓋完全不能彎曲,上下一個十米的小坡兒都是酷刑。
這三天半創造了我很多人生上的第一次,而且,我想,這些第一次也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比如連續四天沒看一頁書,比如連續四天沒刷一次牙,比如和同一個中年男人連續四天身子挨著身子睡在一個兩平方米的帳篷裡。
走這個玄奘之路的主意是個嚴肅的黑胖子出的。他知道的野外行走知識比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的還多,比如如何使用GPS和對講機和水袋、如何識別方向、如何調整呼吸、如何避免水泡等等。他的裝備比我們的都好,帽子比我們的更遮陽透風、內褲比我們的更速干保溫、GPS的電池比我們的更持久等等。他就是走得慢,非常慢,越來越慢,我拖著瘸腿從他身邊超過,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腳,其他人一一從他身邊超過,也一一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腳。我們一直的結論是,胖子變得黑了和嚴肅了之後,就變得找踹了。
行走中,不是沒有美好的瞬間,其實,這些瞬間因為行走的艱苦而變得無比美好。
比如,失去方向之後,勉強辨認足跡和車轍,走過去,快失去信心的時候,在堅持一段,忽然看到前面山頭上的紅旗。比如,小組六七個人,疾行三個小時,倒在一個陰涼的小山坡上休息五分鐘,過山風吹過褲襠,空氣酥軟,覺得肉體美好,兄弟單純,生和死像褲襠下的石頭一樣普通而實在,你可以一屁股坐在上面,也可以拍拍屁股離它而去。比如,一天行走八個小時,提前大部隊三五十分鐘到達營地,提前搭好帳篷,在帳篷上曬曬睡袋,敞開衣服,透透汗,喝杯熱的鎖陽茶,太陽在身邊一寸一寸落下。比如,夜裡,營地燈滅,一時風緩,爬出帳篷,銀河橫貫天庭,天際線附近的星星大得嚇人、亮得驚心動魄。
在這樣一個環境裡,行走,休息,再行走,我忽然明白,《西遊記》說你總是遇上妖魔鬼怪,其實,那些不是妖魔鬼怪。妖魔是各種壞天氣和倒霉地形,妖精是夢裡摸你各種凸起的各種女人,你只是一路行走而已。
就只是一路行走。
在具體行走的過程中,一旦邁開腿,走出一段之後,就什麼都不想了,不想種種苦,也不想種種樂,只是走。走,千萬里帶去的相機沒想到拿出來,平時五分鐘看一次的手機不用了。走,腦子裡的東西越來越少,漸漸聽不見風聲,感覺不到陽光,想得開和想不開的都如泡沫破掉。走,靈魂漸漸脫離身體,看著雙腿在運動,看著雙腿站在靈魂之上,踏著雲彩,輕盈向前,身體似乎沒了體能的極限。這種在行走中逐漸做減法而生出的「定」字,是我行走的最大的收穫。
很多時候,選擇就意味著放棄,選擇之後搖擺就意味著浪費。既然見了,選了,就定了,就做了,就堅忍耐煩,勞怨不避,穿越一切苦厄,使命必達。傻一點,混一點,簡單樂觀一點,是更高層面的智慧。
你翻譯的《心經》裡有句話:「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我小時候沒讀《心經》之前,自己送給自己一個混江湖的九字真言,和這句《心經》吻合度百分之八十:「不著急、不害怕、不要臉」。
行走的第二天,我們橫穿一條高速公路。靠近收費站的地方,有個瓜攤,賣瓜乾兒。買瓜乾兒的,免費吃瓜。我們買了瓜乾兒,吃了鮮瓜,快上路的時候,那個裝備和理論都很豐富的嚴肅的黑胖子遠遠地走出地平線。賣瓜的姑娘遠遠望著他,說:「像你們這樣行走的傻叉,今年是第三撥兒了,還交錢走,給我錢,我都不走。」
你在初唐走過莫賀延磧,見過這位簡單、坦誠、陽光的姑娘嗎?
馮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