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

    大哥:
    見信好。
    昨天很晚才到南寧,Google上不去,但是Gmail上的去,查看郵箱,看到你的信,信的題目是《五十歲》:
    「肩周炎這些天疼得厲害,沒及時回你郵件,2個月了,越來越厲害。日常生活困難:不能打字,不能穿脫衣服,拿不住東西,洗澡上廁所也困難;疼痛整日伴隨;無法睡覺。醫生說:18個月。總之:糟糕,煩人。
    40歲開始走下坡,眼花,頭髮鬍子鼻毛開始白。50歲新毛病開始,掉門牙等,各器官構件開始迎接老齡的到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今年弄了挺多地雷花、指甲花的種子,對長年生的植物失去興趣了。
    我和你說的關於老爸,你知我知,別讓當事人知道吧。我說:咱們家老媽和老爸這兩隻奇葩是你慣的,你不要介意。老爸是個危險源,幾次我看到,他用電飯鍋熱東西,燒干鍋,就為了熱半碗米飯。幾百元的水龍頭,不好好用,轉頭就告訴我,壞了。我總說他,結仇了。他整天護著他那些吃的東西,覺得我吃東西沒規矩。我真想說,都這歲數了,吃東西要他媽哪門規矩。不說了。
    我說我的身體狀況的時候,是在提醒你。
    社保的事快辦完了,還有幾個月。」
    我這次到南寧開集團年會。住的地方山清水秀,山上有荔枝樹,水裡有錦鯉和黑天鵝,小路上有孔雀,叫起來聲音大得如貓叫,叫完就開屏。荔枝樹不高,有的孔雀連飛帶爬可以上樹,我原來一直以為孔雀不會飛翔,現在知道了,能飛,就是飛得非常難看,彷彿錦雞似的。
    和往常的會議一樣,山水注定被浪費掉,草木禽獸都沒啥想法,開會的人心裡事兒多多。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事兒,正常,我會平常心面對。
    你五十歲大壽來臨之際,你忍痛給我寫這封郵件,我知道你在提醒我,好花不常開,老之將至。
    我十九歲到二十七歲學醫,看了不少生老病死,有些感性認識。進入四十歲之後,有時帶著眼鏡也看不清文件和電腦屏幕,仔細擦鏡片似乎也沒用,我感覺我眼睛可能開始花了。頭髮和鼻毛也在一兩年前開始見白。開會坐一天也有些坐不住了,一根脊柱似乎牽著很多酸痛。酒量變得不穩定,但是喝酒之後,睡眠變得非常穩定地差,在酒勁兒打擊下昏然睡去,早上三、四點醒來,窗外月亮比路燈亮。寫東西還算順,似乎給中文最大的貢獻已經做完了,似乎還有心氣再探探中文表達的極限在哪裡,但是寫多了背痛很厲害,常常幻想把胳膊、肩、背、腰卸下來,拆散,曬曬太陽,上上機油,再重新組裝上。你在我前面走十年,給我都是很好的提醒。
    社保很好,你一直容易心慌,社保給你多些心安。
    你的身體,以前一直勸你,你不聽。說白了,身病就是心病,在很大範圍內,身體如同機器,越用越靈活。你不問世事多年,時間多,你幾個住處,旁邊都有很好的活動設施,後海有湖,工體有草地,二環邊上有護城河。你每天打開房門,強逼自己出去走走,每天半個小時,就不至於兩個肩膀到現在的程度。你的心閉合了,身體就抽抽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說得沒錯,希望你真悟,然後往那個方向去想,去踐行,各種束縛就會越來越小,心路就會越來越寬,身體也會越來越舒坦,甚至腋窩下長出翅膀。人關鍵在於心態。如果往寬了想,咱們父母都還健康,這麼大了,快八十了,還都能吃、能喝、能做飯、能罵街、有慾望、能到處跑,已經是我們做兒女的大幸了。如果往窄了想,就像你說的,咱們老媽和老爸都是奇葩。說到底,對於這兩個人,你的關鍵還是在於你的心態。到了這個階段,養親以討歡心為本。不要希望按照自己的價值觀改變他們,你的勝算很小,你的價值觀不一定就全對。要順應,要放下自尊。你如果真擔心他們,就多陪陪他們,順著他們,把他們當小孩兒,哄哄,再過幾年,你想陪,他們不一定在人世。退一步,如果放不下自尊,就躲開,去大理、青城山、威海,眼不見,心不煩,或許還能多些想念。
    從一個角度,我瞭解你的苦,從另一個角度,我又替你可惜。你有全部資源可以享受生活,享受我沒有機會享受的生活:適度鍛煉,各處走走、住住,睡到自然醒,看看閒書,種點花草,陪老爸老媽坐坐,曬曬太陽,學門無用的手藝,彈彈吉他,打打電子遊戲。天下無易境,天下無難境,難易存乎一心。
    其實,老媽和老爸是兩隻奇葩,你是第三隻奇葩。
    馬上就五十歲了,你生日那天中午,我給你過生日,去哪家館子喝小酒,你定。那天晚上,我飛上海。
    馮唐

《三十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