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

  現在的人,事兒多。除了衣食住行,還有好些別的所謂必需。初到香港,像初到其他城市一樣,我問土生土長的香港爛仔朋友:手機、上網如何辦理,長途哪家最便宜,銀行哪家最方便,哪些報紙、雜誌、網站最反映香港文化。爛仔朋友說:手機用Sunday或者是Orange,長途打內地也就二三毛一分鐘,銀行當然是HSBC。文化?我們沒有文化,我們有八卦。要知道什麼流行,看《壹週刊》就好了,每週四出版,二十塊兩本。
  2月12日,買了到香港後的第一本《壹週刊》,封面大字標題:「黃任中散清二十五億,彭丹鄭艷麗無錢分」,兩張照片:一張是黃任中右手挎南國佳麗彭丹,彭丹白衣如雪,低開隱乳,低眉頷首,微笑著,黃任中黑色小褂,短頭,半臉褶子,頭右傾,凝目於彭丹,眼底一抹憂鬱,也微笑著。另一張是黃任中死前兩個月,一個小老頭躺在病榻上,細碎青格病號服,頭髮花白,鬍子拉碴,右手扶頭,一臉褶子,面色黑黃,眼底依舊一抹憂鬱,皺眉向天。報道說:「台灣一代富豪黃任中,於2月10日在台北榮總醫院因糖尿病併發症病逝,終年六十四歲。」2月10日,元宵節剛過五天,情人節還差四天。
  黃任中的一生,是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的一生。黃任中的一生,是熱愛婦女的一生。
  黃任中祖籍湖南,國民黨元老黃少谷的兒子,蔣孝武的發小。少年時就開始滋事:「曾犯偷竊、持械傷人、嫖妓和抽大麻」。人不笨,美國軍事大學數學系本科畢業,拿了紐約大學數學研究所碩士,給NASA寫過電腦程序。20世紀90年代中,炒股成為台灣十大富豪之一。有了錢,黃任中終日COHIBA雪茄不離口,姑娘不離手。每年喝六百瓶葡萄酒,流連蘇富比拍賣會,熱情謳歌輝瑞製藥的偉哥,經常在家聚賭,出門不系一條領帶但是帶十幾個美女。
  在芸芸富豪中,黃任中靠熱愛婦女出名,尤其是熱愛作為婦女傑出代表的各路港台紅星和艷星。粗粗分類,包括女老婆,女小老婆,女護士,女徒弟,女知己,乾女兒,女朋友,摸過的總數以三位數計,長得多像他媽媽,團面豪胸,36-24-36。黃任中彷彿現代現實版段正淳,不僅年老多金,而且溫柔纏綿,他老實交代:「女人是我生命原動力,沒有女人我就吃不下飯。」比段正淳好的地方是,黃任中更發乎情而止乎禮,有的姑娘只是執手相看,有的姑娘只是上床聊天,有的才是老漢推車。不像段正淳,和每個姑娘都有後代,在陰錯陽差中幾乎斷絕了兒子所有的擇偶可能。黃任中更物化婦女,彷彿對待每天的紅酒、雪茄煙和靚湯,彷彿面對四季的花開花落。比段正淳慘的地方是,黃任中死時淒涼,不僅沒有美人願意為他死,在他死前,除了一個乾女兒小潘潘,甚至沒有一個姑娘願意再多看他一眼。銀子不在,彷彿紅酒、雪茄煙和靚湯一樣的姑娘也就不在了。
  黃任中在《壹週刊》上的照片,有個共同的特點:在酥胸大腿和羅裙鬢影之間,他一直憂鬱著,看姑娘的眼神彷彿是看一個無限美好但是終究無法守住必然從指尖滑落的自然現象,彷彿流水。唯一笑得開心的一張照片,是在黃任中著了官司,家財已空,生活還得繼續,他和唯一還廝守他的小潘潘去超市買生活用品:購物車裡是紙巾和可樂,購物車邊是一身緊身休閒裝青春無邊的小潘潘,黃任中穿著黑色圓領衫,謝著頂,笑著。
  人生在世,左右上下前後都是一輩子。這些過法中,另一個極端是曾國藩。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條路走到黑。那是個壓抑自己一輩子的狠毒傢伙,腰間和腦海中時刻都懸一把小快刀,無論身體上或是意識上邪念一起,都手起刀落,剁掉自己的小雞雞。一輩子早就算計好,窮則獨善其身,回家耕地讀書,達則兼濟天下,讓大清朝多活好幾十年。《曾國藩全集》幾百萬字,唯一和淫蕩沾邊的,就是寫給那個叫「大姑」的風塵女子的對聯: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
  曾國藩好像只有一張標準照存世,那張照片裡,他也是眼神憂鬱。和黃任中比,兩個人誰更快活?參照兩位先人,男人的一生應該如何度過?也許更快活的是我這樣,活在這兩個極端之間的俗人們:只有老婆可摸,自己的雞雞絕不自己剁。
  曾國藩忽然熱起來,和他有關的書在內地的機場到處可見,鞭策鼓舞匆匆忙忙的各路企業家們以及他們的幕僚。我問我香港的爛仔朋友,為什麼香港機場沒有曾國藩,只有當前政要、黃色期刊和美女作家?他說,這就對了,香港追求摸得著的眼前的風光和滿足。不要指望他們作研發,不要指望他們讀曾國藩。一輩子修身養性,榮辱不驚,有冇搞錯?
  2004.2.16

《豬和蝴蝶(隨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