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你覺得,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從生物學和醫學的角度看,是不是違反人性?」
我做任何其他事情,都是自修的野路數,除了醫學和生物。連帶在北大生物系的三年預科,一共老老實實地修了八年臨床醫學,而且還是婦科,再狡辯,也算是科班了。所以,不管我原來學得如何稀鬆,不管我已經離開原來營生多少年了,早就記不清顱底那十幾個大孔分別進進出出著哪些神經血管了,不管我對戰略管理素養實戰具佳,對公司治理高管薪酬瞭然於胸,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和我聊天,基本沒人問我,聯想應該採取什麼樣的國際化戰略,如何加強審計監察才能避免中銀香港劉金寶和朱赤違規貸款私分小金庫的問題再次出現。由於我又是個婦科大夫,問我的問題大多怪力亂神,誨淫誨盜,比如四十二歲懷孕生孩子生成傻子或是怪物的幾率有多大,比如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是不是違反人性。
簡單地說,從古至今有三類男人不被女人當成男人:太監,乳腺外科大夫,婦產科大夫。改了行的也不行。
問我這個問題的是小馬姑娘。小馬姑娘出身名門,清華國際金融系畢業,哈佛商學院MBA,前知名管理咨詢公司金牌分析員,現知名投資銀行實習。小馬姑娘腰身嫵媚,皮膚很白,頭髮很黑,屋子裡稍熱一些或是一點酒精,不用腮紅,腮自然紅,不用唇彩,唇自然光彩。小馬姑娘態度謙和,微微笑著,話不多,聲音婉轉,總是低八度,戴黑邊眼鏡,黑邊寬厚,掩蓋眉頭一彎秋月眼角一朵春花。小馬姑娘說出話來,用字平和,但是觀點一刀見血,邏輯水潑不進。有道菜叫拔絲鮮奶,做得好的,鮮奶如皮膚嫩白態度謙和,拔絲如腰身嫵媚聲音婉轉。小馬姑娘是拔絲鮮奶,但是每塊鮮奶裡都有一顆或是半顆鐵釘。古龍說,迷死人不償命的,就是這種人吧。
「馮唐,從生物學和醫學的角度看,老天爺設計人性的時候,最終的效果是不是讓個體基因存在下去的概率最大化?」小馬姑娘接著問。
我們坐在交易廣場三期旁邊的一個叫「MIX(我傾向於翻譯成雜交)」的快餐廳,地板是水泥細抹,牆上全是綠色。「雜交」號稱健康食品,以各種混合鮮搾果汁和健康三明治和份量很少為特色。從生物學和醫學的角度看,讓你吃成半飽,吃什麼都是健康。我嘬了一口藍莓和獼猴桃的雜交汁液,味道近乎貓尿。
「馮唐,人性逼著我們,跳來跳去,逛來逛去,睡來睡去,生命不息,戀愛不止。所以,是人性,不是我。樹欲靜而風不止,即使理智告訴我,我媽告訴我,身份證告訴我,我他媽的一把年紀了,該嫁人了。你不是也告訴我,現嫁人再離都比耗著好。我還是不能不戀愛,一旦心有它動,很難對一個人承諾,我會恪守婦道。」小馬姑娘也嘬了口她面前的雜交汁液,血紅色的,不是西瓜,不是木瓜,不知道是什麼瓜。可以不穿職業套裝的時候,小馬姑娘最愛小女孩裝扮,淺粉淺藍,條條點點,小護士,小保姆的樣子,渾然不管身份證說什麼。
「我想,從設計上講,人有適應能力,人體各種感官受體都是這樣設計的。比如你一把抱住鄭伊健,他剛做完俊士香水廣告,你一鼻子的美好的鄭伊健俊士香水味道,各種生物化學信號從鼻子直奔大腦中的海馬體,進而引發你各種下流想法。但是不出十分鐘,你的鼻子基本停止了傳遞。如果你覺得這個場景噁心,你可以想像,你上一個沒人打理的鄉村廁所,你踹門進去,蒼蠅推了你一把,你一鼻子的屎尿的胺類味道,各種生物化學信號從鼻子直奔大腦中的海馬體,進而引發你各種厭惡想法。但是不出十分鐘,你的鼻子也基本停止了傳遞。蒼蠅亂飛和群鶯亂飛沒有本質區別,鄉村廁所和鄭伊健沒有本質區別。」
「一樣噁心。你接著說。」小馬姑娘又嘬了口她面前的雜交汁液,毫無芥蒂。
「進一步講,人適應之後的需求是變化,喜新厭舊。好吃莫過餃子,你連吃十頓試試?好受莫過躺著,你連躺十天試試?」列農和大野洋子在床上躺著反戰幾個星期。如果列農那個時候真情告白,問他看到大野洋子和床想到什麼,他會說,想吐。
「這麼說你是同意我的說法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就是違反人性。」
「感覺沒有就算了,心不止就讓它先燃燒著,順其自然吧。」我和了和稀泥,沒有繼續談人性。人性太複雜了,懶,也是人性,怕孤單,也是人性,順應規則維護社會,也是人性,這些人性創造銀婚金婚鑽石婚。在人體神經體液內分泌等等構成的龐雜信息系統裡,相互矛盾的人性如何相互作用,如何分出雌雄,我這個醫學叛徒,如何知道?
我吐盡一口氣,深嘬吸管,吸乾了面前那杯雜交汁液。
2004.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