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落子無悔,願賭服輸。愛情如果是男女間永恆的戰爭,那麼先愛的人,愛的最深的人,永遠是輸得最多的那一個。
  第二天早晨,飄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華麗的大床上。高高的天花板,漂亮的壁燈,昂貴的原木地板。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這是哪?
  這是龍天祐的家,她前兩天剛來過。一想到這個,飄雲差點從床上彈起來。
  原本站在陽台上邊看風景邊沉思的男人,發現她醒了,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我怎麼在這兒?」飄雲問
  「不然你想在那兒?」龍天祐白她一眼。
  「那你怎麼在這兒?」飄雲又問。
  「那我應該在那兒?」龍天祐又白她一眼。
  飄雲發現這男人應該是從火星來的,沒法用人類的語言跟他溝通。索性坐起來,一不小心觸動了手上的傷口,立刻疼得直咧嘴。
  「幹什麼?還嫌自己傷得輕?」龍天祐把她按在床上,自己坐在椅子上,從果籃裡拿出一個蘋果,笨手笨腳削起來。
  飄雲揉了揉疼得發漲的腦袋,突然想起了什麼。
  「我的學生呢?」
  「女的受了驚嚇。我讓人送回家了,聽說家裡很困難,就一個老太太。男的嗑藥了,已經讓他老子帶回去了。那些都是他老子的人,跟他老子一個德性,玩瘋了,從來不拿女人當回事。」
  「你認識齊銳的父親?」
  「見過兩次,不是很熟。」天祐把削得奇形怪狀的蘋果,遞到飄雲手上。看得飄雲一陣心疼,起碼少了一半。
  蘋果倒是很鮮美,可飄雲此時此刻實在沒什麼胃口。只是若有所思跟它兩兩相望。
  天祐瞧了瞧她,冷道;「現在知道怕了,早幹什麼去了?要不是我今天一直派人盯著你,你現在哭都沒地方。」
  飄雲看了他一眼,疑惑的問:「你派人盯著我做什麼?」
  看著飄雲防備的眼神,龍天祐沒好氣的說:「這不是擔心你咳嗽沒好利索,萬一有個什麼閃失,身邊沒人照應嗎?救了你,還被你當賊似的防著,真是好心遭雷霹。」
  飄雲沒聲了,被他這麼一說,彷彿是自己小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他真是君子嗎?顯然不是。他龍天祐從來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自然不會平白無故對人好,飄雲有種從狼窩掉進虎穴的感覺,只覺得今天所領受的一切,他早晚有一天會連本帶利的要回來。
  「喏,這個給你。」龍天祐擦了擦手,遞給飄雲一樣東西。
  飄雲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那台DV,不覺抬眼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看不出,這人辦事還真是細緻,連這個都想到了。忽然想起被自己打傷的那個人,不禁有些擔心,小心的問道:「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龍天祐橫她一眼:「麻煩大了,現在兩幫子人正準備火拚呢?到時候少不了損兵折將,血流成河。我看你怎麼賠給我?」
  飄雲有些吃驚,結結巴巴的說:「那,那怎麼辦?」
  龍天祐撲哧樂了,伸出拳頭戳了一下她的腦袋:「傻丫頭,騙你呢。連那幾個癟三都擺不平,我龍天祐也不用混了。」
  飄雲向後稍了稍,跟他這麼親暱,讓人覺得不適應。龍天祐也彷彿有些不自在,兩人一時無話。
  「我明明報警了,怎麼警察一直沒來?」飄雲是沒話找話。
  龍天祐受不了似的斜了她一眼:「說你傻還不樂意聽。選擇性執法聽說過沒有?你還真當警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飄雲被他嗆得徹底沒聲了,心想這人不但眼毒,手狠,說話更是不給人留活路,一句話就能噎死人。
  接下來的日子,飄雲一直呆在龍天祐的公寓裡養傷。她很願意回到自己的小窩裡去,可是人家龍大少爺不答應。說什麼就她一個人呆在家裡,手又受了傷,餓死了都沒人知道。
  可飄雲總覺得他居心不良。看著飄雲狐疑的眼神,龍天祐白她一眼,說道:「我要是想搞你,你還能全須全尾的站在這兒?早被我吃得連渣都沒了。留你在這兒完全是看隋洋的面子,你真當我那麼稀罕你?」
  飄雲想想也是,再說她現在的確需要人照顧,回家是餓不死,可是每天只能靠方便面過活。還受著傷,想想都覺得淒涼。
  趁他不在的時候,給寒城打了個電話。把遇險的經過簡單交代了一下,寒城嚇得不輕,一直追問她在哪?聽語氣好像恨不得立刻飛到她身邊來。
  飄雲說自己在隋洋父親家,諸多不便,養好傷就立刻回去。寒城只得悻悻作罷。又尋問了一下白雨菲的情況,寒城說沒看見她來上課。弄得飄雲又是一陣擔心。
  男友明明在身邊,卻放任一群人渣作踐自己,任何一個女孩遇到這種事都受不了。何況她還如此的年輕。不過擔心也沒用,飄雲現在是鞭長莫及。只有先把自己料理好,再琢磨其它的。
  與龍天祐同居的日子,她由開始的戰戰兢兢,到後來的隨遇而安,倒也沒費多少波折。
  龍天祐不是難相處的人,除了心狠點,手辣點,語氣沖點,其他都還好。一日三餐有酒店上門服務,房間的清潔有鐘點工按時打掃,什麼都不用她操心。
  晚上他在客房,她在主臥。他們各睡各的,和平友好,互不侵犯。
  白天,他不在的時候,飄雲就一個人坐在陽台的籐椅上看小說。《沉香屑》,《傾城之戀》,《茉莉香片》,《金鎖記》。張愛玲的愛情傳奇永遠那麼直逼心肺。透過那些別緻到憂傷的文字,彷彿看到舊上海逼仄狹窄的弄堂,爬滿陽台的葡萄籐,滴著雨水的油紙傘,蠻荒世界裡的女人和鬱鬱不得志的男人,輾轉在每一個黃昏的窗前,每一個淒涼的雨夜,每一個慘淡的黎明。就這樣愛了,分了,散了,算了。還有那咿咿呀呀的胡琴,繞樑三日,餘音不絕,說不盡的蒼涼故事,讓人唏噓不已。
  抬頭望進滿眼金色的陽光,飄雲驚異於自己的變化。
  上大學的時候,在那青春年少裘馬輕狂的歲月裡,她是頂不喜歡張愛玲的。總嫌她下筆太狠,好端端的人生,如花似玉的愛情,被她寫得如此絕望。更討厭她的哀艷清冷。明明沒用什麼了不起的字眼,卻能讓人心寒如雪。
  後來,卻因那篇被炒得沸沸揚揚的《色戒》而驚為天人。尤其喜歡結尾處這兩句: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真是毀進骨子裡。
  愛到如斯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落子無悔,願賭服輸。愛情如果是男女間永恆的戰爭,那麼先愛的人,愛的最深的人,永遠是輸得最多的那一個。
  有時看得累了,從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出去,十八樓相當於一座小山的高度,能看到火材盒似的平房和鱗次櫛比的普通樓房,還真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偶爾向下看,車如流水,馬如龍,行人如蟲蟻。
  常常就這麼一直坐到天黑,看著樓下的萬家燈火,一片一片的亮起來,宛如漲潮的星海,還有那璀璨的霓虹,車前的燈光,天上地下光燦燦的連成了一片。讓人歡喜的幾乎想就這麼跳出窗外去,狠狠融進那片金碧輝煌的人間仙境裡。
  有時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龍天祐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子縮在籐椅上,身上蓋著一本厚厚的書,懷裡抱著一大包零食,仔細一瞧,睫毛還是濕的。
  男人粗糙的手指想貼上去,抹掉那讓人心煩的液體,可是又不敢真的貼上去,怕驚了她。
  所以每次飄雲醒過來,總是看到自己身上蓋著毯子,CD機裡的《四季歌》依舊水一樣靜靜的流淌著,晚歸的男人疲倦的靠在沙發上,桌上的菜已經涼透了,一口都沒有動過。
  他們一起吃飯,起初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有電視裡一波一波的噪音,充當空氣調節劑。龍天祐把肉夾到飄雲的碗裡,飄雲再把他們一塊一塊的夾回去,把盤子裡的青菜吃個底朝天。慢慢的,龍天祐摸準了她的胃口,送來的伙食清淡了許多。
  飄雲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安靜的人。龍天祐也絕不是一個惜字如金的男人。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日子,語言似乎成了多餘的東西。他不是隋洋,不需要取悅。他也不是寒城,不需要保護和安慰。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有能力,又強悍。他運籌帷幄,高屋建瓴,有著世事洞穿的狡猾和百煉成剛的智慧。所有蹩腳的偽裝和刻意的討好,在他面前都是上不了檯面的小把戲。
  他什麼都不需要她來做,只是把她擺在那裡,像一隻水晶花瓶,因為易碎,所以連一個指頭都沒動過。就是這麼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卻莫名其妙的讓人安心。地老天荒,心曠神怡,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當這些莫名其妙的字眼從心裡跳出來的時候,飄雲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他們現在可不就是這樣,像一對相守多年的糟糠夫妻,心素如簡,人淡如菊。
  抬頭瞧見龍天祐奇怪的眼神,飄雲暗自伸了伸舌頭,有些得意忘形了。隨手指了指電視,看都不看就隨口胡謅:「太搞笑了。」
  龍天祐扭頭一看,新聞聯播,胡錦濤正在走訪災區人民。
  從那時候起龍天祐就知道了,這信口開河的本事,她童飄雲如果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兩人開始隨意的交談,說的都是一些不疼不癢的話題。天氣,交通,菜餚的味道,還有那不斷上漲的物價。天南海北,東拉西扯,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漫不經心,可以隨時開始,也可以隨時結束。龍天祐有時候也會聊起自己少年時的經歷,跟隨父母輾轉在廣東打拼,語言不通,書念不好,經常被當地的地痞欺負。父母為了生計辛苦奔波,無暇顧及他的感受。生活的窘迫和被脅迫的無力感,讓他的童年和少年過得刻苦而暴戾,慢慢養成了睚眥必報的個性。加之父母早逝,街頭流浪的生活,更讓他體驗到世態炎涼的刻薄和顛沛流離的艱辛。多虧隋洋的父親千辛萬苦的把他找回來,重新打造。否則,他要麼橫屍街頭,要麼變成馬伕小偷癮君子,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
  飄雲現在才明白,他為什麼對隋洋有求必應,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一段淵源。龍天祐是個有經歷的男人,曾經身無常物,家世凋零。飽滿豐富的閱歷讓他比一般的男人堅強剛硬,卻也更加的冷酷無情。從這一點來說,是隋洋和寒城無論如何也比不了的。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隋洋經常打電話過來,打給飄雲,問她的情況,飄雲說自己很好。打給龍天祐,拜託他照顧飄雲,龍天祐也說好。兩個人都沒把受傷的事情告訴隋洋,像說好的一樣。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讓原本舒緩的氣氛變得緊張而詭異。
  有一次,接過隋洋的電話,龍天祐心不在焉的吃菜,飄雲一聲不響的喝湯,有意無意的盯著魚香肉絲發呆,突然發現菜裡面有異物,有幾分蒼蠅的形狀,卻又神似炒糊的蔥花。還沒看明白,就被龍天祐一筷子夾了起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都不看就放進了嘴裡。飄雲張了張嘴,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過了一會,想想又覺得不妥,於是小心翼翼的問:「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龍天祐眼睛都不抬一下,一臉麻木的酷:「沒有。」
  飄雲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問他:「真的沒有?」
  龍大少爺皺了皺眉毛;「真的沒有」
  飄雲噢了一聲,說:「那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有只蒼蠅一直都很羨慕蚊子的生活,它死了以後,靈魂來到了上帝的面前,上帝問它下輩子想變什麼?蒼蠅不好意思說變蚊子,於是它就和上帝說,想變一個吸血的,不料上帝卻把它變成了一個衛生巾。蒼蠅很懊惱。過了幾天蒼蠅的靈魂又來到了上帝的面前,上帝有問了它同樣的話,蒼蠅這次學精了說:想變一個吸血的但是要長翅膀的。於是上帝把它變成了一個護翼衛生巾。」龍天祐像看傻瓜似的盯著飄雲,飄雲乾笑兩聲,心想這個笑話真是夠冷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龍少不耐煩了。
  飄雲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經的說:「我的意思是,蒼蠅也是很可憐的,它們跟我們一樣,不能隨心所欲的生活,不僅如此還要被人類屠殺和虐待。一個不小心,掉進菜裡,就是粉身碎骨煎烤烹炸的命運。所以……」「所以什麼?」龍天祐雙手環胸,靜候下文。
  飄雲嚥了口吐沫,指了指那盤色香味俱全的魚香肉絲:「我其實是想告訴你,你剛剛,好像,吃進去,一隻……」此話一出,龍天祐的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沒等飄雲說完,就一路狂奔,衝進衛生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飄雲在門外聽著裡面嘔吐不止的男人,心裡默念,阿彌陀佛,與我無關,再說,也不一定是蒼蠅,說不定只是炒糊的蔥花而已。

《讓我們將悲傷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