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將發白,天將破曉,我們將凝視著彼此的雙眼,分道揚鑣抱著膝蓋坐在陽台的籐椅上,飄雲歪著腦袋,伸出細瘦的手臂,望著天空數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每一顆都像夜幕中的精靈,睜著一雙明亮慧黠的眼睛,俯視著人間的你。
今晚夜空寧靜,宇宙澄清,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多麼美好的夜晚,與室內的清冷黑暗比起來,簡直判若雲泥。
這個小區位於鬧市區附近,屬於典型的鬧中取靜,寸土寸金。今天是週末,十點不到的光景,街市上依舊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無數車前燈連成閃閃發亮的光河,紅色的出租車首尾相接,如同一條條鮮艷奪目的錦鯉,光燦燦的匍匐在黝黑的馬路上,真是蔚為壯觀的美麗。
可繁華總是別人的,與她無關。
飄雲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疲倦的看著下面的萬家燈火,恍若隔世。她有多久沒出去過了?明明不過一個月,為什麼彷彿隔了一生那麼久?
忽然覺得有點冷,又不願意回到那張讓人膽寒的床上,只有裹緊薄被像只鵪鶉似的縮成一團。目光不覺落在臥室白色的波斯地毯上。
龍天祐偶爾不出去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坐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邊看VCD,一邊喝啤酒吃零食。飄雲喜歡90年代的歐美文藝電影,《蝴蝶君》,《情人》,《鋼琴別戀》,《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她是一個有懷舊情結的女人。
波瀾不驚的情節,晦澀的對白,逼仄灰暗的畫面,常常讓龍天祐看個開頭就忍不住開始打瞌睡。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飄雲對著悲涼的音樂和白色的「END」字幕抹眼淚。他就把大大的手掌蓋到她臉上去,粗聲粗氣的罵她沒出息。
他們有時也看香港和好萊塢的商業片,炫目的鏡頭,唯美的畫面,眼花繚亂的特技動作,俊男美女讓人目不暇接。單純的視覺享受,不需要深刻思考些什麼。
有時候就這樣一張張的看下去,直到晚霞滿天,胡蘿蔔色的太陽光鑲著臍橙似的血絲,像墨水一樣暈染在茫茫天地間,兩個人不知不覺就靠在一起睡著了。夢裡有蝴蝶在昏昏黑夜中翩翩飛過。
第二天醒過來,看到龍天祐襯衫上的一小塊水印,飄雲總懷疑是自己的口水弄上去的。
想到這裡,飄雲輕輕一笑。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個世界每一秒都在變化。或許,只有無常才是永恆的真理。
寂寞的空氣裡再次響起女人職業化的叫床聲,時高切,時殷殷,輕重緩急,抑揚頓挫掌握的恰到好處,一波一波推動著男人的情慾。
女人的呻吟很有情調,飄雲卻覺得那更像是孩子的嗚咽,在如磐的長夜裡靜靜聽著,不無淒涼的味道。
黑夜漫漫無邊,在這個隨心所欲,群魔亂舞的夜晚。女人的身體理所當然的成了男人宣洩憤怒和慾望的工具。想到這裡,她只覺得悲哀。或許更應該慶幸,畢竟,被他當作洩慾工具的女人不是她,不是嗎?
飄雲用雙臂環住自己,這是一個注定冰冷的夜晚,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暖起來。或許,從被他扛進臥室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已經注定了。
只是,她不明白,能讓一個勢在必得的男人一再手下留情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是她的卑微的眼淚?她近乎僵硬的身體?還是她悲傷的表情?
已經永遠不會有答案了。抽身的那一刻,他的拳頭狠狠的砸在她的耳邊,如同砸在她的臉上,她的心上。他強壯的身體因為壓抑而顫抖,他在黑暗中,用隱忍憤怒的聲音對她說:「童飄雲,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會折磨人的女人。」
飄雲把臉埋進臂彎裡,女人的呻吟由輕柔到乾澀,由乾澀到尖銳。每一個音符都是一把銼刀,漫不經心的磨搓著她那條可憐的,纖細的,又異常敏感的神經。
她在癲狂的噪音中看著自己的掌心,一條醜陋的傷疤橫斷了整個手掌,彷彿為宿命的手心加了一條命定的紋路。東方命相中稱之為斷掌,據說有這種掌紋的女人,往往會死於非命。
飄雲想起來,自己曾在一篇小說中寫過這樣的句子:夜將發白,天將破曉,我們將凝視著彼此的雙眼,分道揚鑣。
那是一個情深緣淺的愛情悲劇,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淒美戀情騙了眾多純情少女的唏噓和眼淚。
故事的最後,在一個朝霞分外壯烈的黎明,女人被男人輕輕抱在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是啊,愛情如此美麗,似乎可以一起擁抱取暖到天明。可不可以就這樣過下去?閉上眼睛,抱住對方,不鬆手也不需要分辨。因為一旦睜開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煙火,無法觸摸,也不可能永恆。
天終於亮了,看著墨灰色的天空慢慢變白,天邊雲蒸霞蔚,絢麗的朝陽破雲而出,飄雲對自己說,你該離開了。
早晨八點,她走進客房,龍天祐和昨晚那個叫得驚心動魄的女人,都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如果不是看到凌亂的被褥和幾個隨意扔在地上的帶著精液的保險套,飄雲會以為昨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無聊的噩夢。
家政公司的鐘點工來了,飄雲自作主張放那個大嬸一天假。然後自己繫上圍裙,拿起抹布,將整間公寓收拾的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將那件被扯掉扣子的襯衫洗過縫好,整整齊齊的疊放在衣櫃裡。然後開始清理自己的東西,一根頭髮都沒留下。
等這一切做完後,黃昏已過,沒有開燈,整個屋子瀰漫著一種淡紫色的淒迷。飄雲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出門後,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放不下,思慮再三後,還是決定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響一聲就通了,飄雲調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風平浪靜:「我走了。」淡淡的三個字,騎著無線電波凌空飛舞,自由翱翔,輕輕敲在男人的耳膜上。
那邊的龍天祐哦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飄雲深深呼出一口氣,安慰自己說,這就不算不告而別了。卻在轉身的那一刻,不期然的想到:從開始到最後,她連一聲「謝謝」都沒對他說過。
飄雲的電話打來的時候,龍天祐正坐在談判桌前,耷拉著腦袋,心不在焉的聽著對面膀大腰圓的男人口沫橫飛的歷數他手下的罪狀。接過電話後,更是若有所思,眼睛癡癡的盯著桌上的茶杯,整個人呆若木雞。
對面那位魁梧的像魯智深似的光頭大漢,自然把此種行為理解為輕視,不滿道:「龍少,我今天給足了你面子,你卻拿我的面子當鞋墊子。這是成心不給我台階下。既然沒誠意,那還談個屁啊。山不轉水轉,以後狹路相逢,可別說兄弟不仗義。」
龍天祐看著氣急敗壞的漢子,勾唇一笑,淡道:「既然這樣,那就別談了。」
說完,手一揚,就把桌子掀了。
清理乾淨回來,龍天祐招呼一大幫兄弟去夜總會解乏,叫了一屋子鶯鶯燕燕,個個花枝招展,煙視媚行,吵吵鬧鬧折騰到半夜,都喝高了。出門的時候,被冷風一吹,酒氣上湧,幾個沒用的蹲在路邊吐得一塌糊塗。龍天祐靠著牆笑,人倒還清醒。可今天的酒是苦的,像燒紅的刀子,火辣辣的刺進胃裡,生生的割著喉嚨。腸胃像毒蛇糾結在一起,絞痛的厲害。心也是苦的,是疼的,被人活活戳成了篩子,千瘡百孔,簌簌抖著鮮紅的碎肉,鮮血淋漓。
看著笑得豪氣干雲的兄弟,龍天祐就這樣想起了飄雲,想起了她對他說過的話:孤單,不過是一個人的狂歡,而狂歡,卻是一群人的寂寞。
心裡鈍重的疼起來,龍天祐發現自己已經中了她的毒,變得越來越酸,越來越不清醒。心煩的揉了揉額角,突然一怔,這是飄雲不自覺的小動作。她想問題的時候,沉思的時候,不知道該這麼跟他說話的時候,哀求他的時候,她總會這樣,低垂著臉,潔白的貝齒咬著嘴唇,蒼白的臉蛋寫滿憂鬱,孩子氣的表情,可憐得讓人想揉進骨子裡。
龍天祐想親吻她咬得發紅的嘴唇,親吻她宛如花瓣的臉,撫平她愁苦的眉心。想得心都碎了。深秋的冷風吹過來,帶著點點微涼的雨,他的四肢冰冷,可心是熱的,這種微顫的冰冷的快樂,會不會就這樣半死不活的折磨他一輩子?不死不休?
幾個弟兄要送他,被他一腳揣回去了。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回到家裡,打開所有的燈,整個公寓富麗堂皇,明亮的如同白晝,卻是空的。他坐在地毯上,眼睛看著不知名的地方,彷彿那裡有一塊神奇的屏幕,可以溝通過去和現在,那裡正播放著他和飄雲的風雲變幻,點點滴滴。
龍天祐不禁問自己,隋洋得了她的人,柳寒城得了她的心。他們二一添做五將她瓜分了,利益均沾,各得其所。你惺惺唸唸的望了這麼久,護了這麼久,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難受了這麼久,隱忍了這麼久。你究竟得到什麼了?除了滿腔的空虛和一室的落寞。你還有什麼?
脫光衣服躺在陽台的籐椅上,那裡有她的氣息,彷彿在擁抱他。那是思念的味道,那是絕望的味道,那是為了一個人心力交瘁魂魄不齊的味道。
受傷的手臂縫了十幾針,麻藥過去開始疼得鑽心,是在剛才的肉搏中被那壯漢用軍刀刮的。不過對方傷的更重,被他用椅子砸斷了脊椎骨,這輩子是廢了。本來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事,卻鬧出這麼大的場面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最後他自然贏了,可事兒做的並不體面。龍天祐知道今天是自己理虧在先,動武再後。可他們的世界就是這樣,恃強凌弱,成王敗寇。不必他出面,自有人替他圓潤其說。暴力和金錢就是一切,弱肉強食,不無道理。
龍天祐疲倦的閉上眼睛,不願再想下去。一個危險的想法,在那濃厚的黑暗中,在那慘淡的月光下,在那寂寞裸露的廢墟上,漸露猙獰。
閉著眼睛,滿心滿腦都是她的影子。睜開眼睛,望著滿室的記憶,一個轉身,便是思念。
走進浴室,讓冷水兜頭澆下來,男人在戰慄的冰冷中得到瞬間的快慰,潮濕的空氣中瀰漫著血的氣息,他深深的呼吸,讓嗜血的快感滲進每一個慾望的毛孔,呼吸,再呼吸……忽然笑了,冰冷慘烈的像只受傷的獸。這世間的路,從來就不只一條。旁門左道,劍走偏鋒,才是他這種人的拿手好戲。
千萬粒水珠落下來,閃著銀白色的光,軟軟的,溶溶的貼著他。不可抑制的快感就這樣爬滿全身,那不是水,是飄雲的嘴唇。男人在冰冷的空氣裡聽到自己清楚鎮定的聲音:「別怪我,既然你不願意過來,那就只有我過去。」
他要她,已經毋庸置疑。總有某種方法,過程可以暴力,可以溫情,可以強取豪奪,也可以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