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斜斜的照進這方狹小的空間,龍天祐慢慢張開眼,望進滿眼碎金子似的陽光。空氣裡到處都是黏稠甘甜的粥米香,身上的被子厚實溫暖,面料柔軟,有絨絨的毛球和舊棉花的味道,看得出是頗歷時光的舊物,歲月的溫情沉澱了無數。
他只覺得渾身骨骼酥軟,人也有點恍惚,彷彿回到童年某個溫煦的片段。一覺醒來,看到母親忙碌的身影,飄香的皮蛋瘦肉粥,酥黃薄脆的油條,精緻可口的八寶醬菜,金色的陽光照在烏漆油亮的紫檀桌上。而窗外是喧囂的夏天,陌生的語言和一條永不停息的河流。
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切,被他深深掩埋在記憶的最深處。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單純質樸,卻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天氣晴朗的早晨,被人在猝不及防之中喚醒。驚惶之間,只覺得手足無措,雙眼刺痛,幾乎招架不住。「你醒了?」穿著白色棉質睡裙的飄雲,細白的胳膊,細白的面孔,像團輕悠悠的棉花從天邊飄過來。龍天祐看著她光潔素淨的臉,就這樣把她跟太陽重合在了一起。
「我餓了。」他說。
飄雲餵他吃粥,銀白色的不銹鋼勺,長長的把,末端的細瓷釉著白底紅花。只是普通的白粥,米粒黏滑稠爛,沒什麼味道。可龍天祐吃得倍香甜,一滴都沒剩下,竟然還不夠。
飄雲又盛了一碗,舀一小勺粥,在碗邊磕一下,吹涼了才餵給他。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差,總是被父親打得起不了床,所以飄雲從小就很會照顧病人。
龍天祐突然不吃了,只是一動不動的瞧著她。
「怎麼?燙著了?」飄雲替他擦了下唇角,因為沒出門,就隨便挽了個鬆鬆的髻,低頭的時候,鬢角滑下一綹碎發。逆光裡坐著,眉眼不甚分明,週身裹了一層薄薄的晨曦,好像一副明動亮麗的西洋畫。「
你怎麼沒去上班?」
飄雲歎了口氣:「你真是病糊塗了,今天是週日。」
龍天祐哦了一聲,接著吃粥。
「那你不用去上班?」
飄雲看著他,點點頭:「是,我不用上班。」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龍天祐又哦了一聲,然後低頭接著吃。
「你……」
「想說什麼?一口氣說完吧。」飄雲索性直截了當。
龍天祐看著她,抬起手幫她把那綹調皮的碎發別到耳後,輕輕的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這碗涼了,我再去給你盛一碗。」飄雲站起來就走。
「對不起。」龍天祐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的說:「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這三個字,我不知道怎樣說才算有誠意。以前無論使了多少手段,害了多少人,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可是這一次,我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可我不是成心的,我知道你想見他,本想成全你一次。可是一見到你們在一起,我整個人都蒙了,都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我們的事,你早就知道的。你早不發火,晚不發火,現在卻來刁難我?」飄雲突然感到委屈。
「我知道,知道。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心裡想一,嘴上說二,做出來的卻是三。我對自己說,就這一次。龍天祐,你是個有擔當有氣量的男人,別像個女人似的嘰嘰歪歪小肚雞腸。可是後來才發現,這種事根本大方不起來。以前見到或者聽說跟過我的女人,又跑去跟別人。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覺得好聚好散,男女之間不就是那麼回事嗎?誰離了誰活不了?可是,飄雲,我就是不樂意看見你跟別人在一起,誰都不行。我知道最該教訓的其實是那小子,是他一直牽著你,絆著你。有他在的一天,你眼裡就沒有旁人。有時候,我真想把他拆把拆把卸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埋了算了。」
飄雲的肩膀明顯抖了一下。龍天祐苦笑一下,接著說:「可是我知道,如果那樣做,就真的什麼都完了,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他突然像個要糖吃的孩子死死的抱著她:「原諒我這一次,就一次。我從來沒求過什麼人,就是被人把刀架到脖子上,也沒服過軟認過慫。可是,飄雲,碰到你我認了,我認栽了。所以,別這麼對我,我心裡難受。」
飄雲沉凝了很久,最後長歎一聲:「算了。我沒放在心上。」
就是放在心上的又能怎樣?能讓一個從不曲膝的男人低頭認錯,童飄雲,可以了,見好就收吧。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這男人的秉性,她也摸透了幾分。
看著嚇人,發起脾氣來,大多是雷聲大,雨點小。輕易不下雨,可只要下了,就不是雨,是割肉剔骨的刀子。對旁人如何她不曉得,不過對她就是如此,再貼切不過了
這一刻飄雲明白了,原來自己不是凡夫俗子,而是一個神經結構異常的傻瓜。
龍天祐的復原能力極強,像野生動物似的,不過一天就生龍活虎了。飄雲以為這下好了,自己可以歇一歇,喘口氣。可是後來發現,這個想法天真的近乎可憐。
這龍天祐緊逼盯人的本事,比起隋洋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放學一出門,一定會看到他的車停在門外,準時准點,風雪無阻。飄雲不禁納罕,電影裡的社團大哥不是都忙著走私販毒聚賭打架逼良為娼嗎?他怎麼這麼閒?太沒有職業道德了吧。
他居心險惡的佔據了她所有閒暇的時間,幾乎密不透風。飄雲除了在學校能跟寒城說幾句話,其他時間根本沒機會見面。所幸寒城最近功課壓力大,也沒什麼時間找她風花雪月。
所以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局面還是蠻穩定的。
他們一起吃飯,龍天祐選擇的餐廳都是隋洋沒帶她去過的,箇中原因彼此心知肚明。事實上他們出去吃飯的時候很少,大多是把菜買回來自己做著吃,乾淨又衛生,健康又安全。自從上次的蒼蠅事件後,龍天祐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心理陰影。再說外面放了大量味精,腦滿腸肥,含膽固醇極高的菜餚,哪有家常菜香甜可口,最重要的是,菜是飄雲做的。
飄雲做菜的時候喜歡聽音樂,龍天祐就在廚房安了一個小型VCD,讓她可以邊聽邊看邊做菜。所以最近飄雲炒的菜,總是缺糖少鹽,東辣西酸,可龍天祐照樣吃的津津有味一口不剩。
吃過晚飯,飄雲有很多事要做,批卷子,改作業,備課,按著編輯給的提綱寫稿子。常常一忙就熬到深夜,第二天還要起早上晨讀。看著她不停的打呵欠,腦袋直搗蒜,細長的手指還在鍵盤上飛舞著。龍天祐心疼得要命,可是只能瞪著眼睛乾著急,一點忙都幫不上。
晚上抱著她的時候,感覺到懷裡的身子瘦得直硌手,就忍不住問她:「幹嘛讓自己這麼累?我又不是養不起你?」
飄雲打了個呵欠,瞇縫著眼睛說:「我想早點把欠你的錢還給你。」
這話讓男人有點受傷,低聲說:「我又沒讓你還。」
飄雲翻了個身,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嘟囔著:「怎麼能不還?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這個理由聽著似乎很充分,但龍天祐還是覺得不自在。親親她的額頭說:「睡吧。」
飄雲抬起臉瞧著他,神色有幾分驚訝。他很久沒碰過她了,這不像龍精虎猛的他一貫的作風。
「怎麼不睡?明天不是還要起早嗎?」龍天祐低沉的嗓音帶著一點沙啞,湛亮的瞳仁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眼裡的光卻透著一種陌生而古怪的情緒,彷彿是憂鬱。愁雲慘淡的看盡世事滄桑,前路荒涼,卻無能為力,無從著手。
飄雲抬起手,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把手指放在他的眉心上,輕柔的撫平,彷彿想抹去什麼。
滑溜溜的小手,指尖微涼。他握住那隻手,把它拉到自己火熱的胸前,貼放在落滿傷疤的皮膚上。那裡支離破碎,頹廢荒涼。皮膚下面有顆突突跳動的東西,叫做心臟。
都說手指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他用心對她說的話,她聽得到嗎?
飄雲一動不動,任他握著,彷彿明白這對男人來說意義重大。月光逆著他照過來,他的臉淹沒在光的陰影裡,然而輪廓分明,凜然的唇線呈現出難得的溫情線條。
她用另一隻手描摹男人嘴唇的輪廓,動作輕柔的彷彿它一碰即碎,忽然笑了:「我們好像兩條被海水沖上沙灘的魚,擱淺在這裡,寸步難行,聽天由命。」
龍天祐親了親她的額頭,低聲說:「睡吧。」
午夜時分,龍天祐在黑暗中看著女人沉睡的臉,輕聲說:「掏心掏肺的對你,你卻把跟我做愛當作抵押和交易。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是,這麼久了,我用手掌搓,用胸膛捂,千般打造,萬般溫存的,就算是塊千年寒冰,也該捂化了。你怎麼還這樣呢?」
第二天上班,上完早課後,飄雲坐在辦公室的桌子上,邊磕瓜子邊給同事講笑話。
「兩隻老鼠結婚後,母老鼠越發囂張,一天晚上公老鼠想嚇唬她一下,就到家門口學貓叫。誰知妻子不但不怕,反而柔情的說:『貓哥,別叫了,我老公還沒出差呢。』」
「呵呵……」一幫年輕的小老師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日子只有這樣過才不會無聊。
「請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站在門口,望著一干人等怯怯的說,「哪位是童老師?」
飄雲從辦公桌上跳下來,拍拍身上的瓜子皮:「我就是。」
小男孩一雙黑漆漆的大眼把飄雲從上到下打量一番,精細如同紅外線掃瞄。驗明正身,核對無誤後,把一個包裝精美的多層餐盒遞到她手上,趴在她耳邊小聲說:「這是龍哥讓我交給你的。」神秘緊張如同敵特工。飄雲心想,完了,該不會是那些搖頭丸、K粉沒地方藏,派人送到她這來混淆視聽吧。把孩子打發走後,趕緊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緊張兮兮的打開一看。
唉,原來是「銅鑼灣」的牛肉菜絲粥,水晶蝦餃,紅燒鳳爪。紅白翠綠的港式小吃,裝在精雕細工的白瓷餐盒裡,跟美食版的廣告畫似的,色澤鮮亮,氣味飄香,讓人口水橫流。
飄雲這才想起來,今天起晚了,沒來得及吃早餐。
心裡一暖,給龍天祐發了個短信:龍哥,蝦餃太小,不如巨無霸實惠。下次給我換換,記得多放生菜,少放洋蔥。龍天祐回信說:還想有下次?龍氏祖訓,不吃早飯不許出門,知道不?
飄雲問:不讓我出門,那我的學生怎麼辦?
龍天祐回:再跟我提你的學生,我就把那幫小兔崽子全綁了,一個一個拿去填海。
飄雲被逗得咯咯笑,這裡四面環山,哪來的海?只有一條髒髒的河。
有時候覺得他真像個小孩,針眼大的事也計較很久。學生放學後給她打電話,時間久了,疏忽了他,他就悶悶不樂,半天不說話。
高三複習階段,測試多,卷子多。飄雲把考試卷拿回家,趴在地毯上批得昏天黑地。他就纏在她旁邊,明明剛吃過飯,卻每隔十五分鐘就問她渴不渴,餓不餓。要麼就擺出一大盤水果,坐在她旁邊,一邊看電視,一邊不停的把空運來的龍眼、提子、芒果、荔枝挨排塞進她嘴裡。飄雲嘴小,來不及往下嚥,鮮濃的果汁從嘴邊流出來,他再一點點給她擦乾淨。
想到這,飄雲捻起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蝦餃,放進嘴裡,鮮味十足,口感一流,胃部充滿口腹之慾的滿足感。那一刻,她其實很想告訴他,水晶蝦餃的確比巨無霸好吃。可是她沒有說,一個字都沒說。
只是低頭默默吃著這頓豐盛的早餐,心裡還在想,剛才還覺得挺好的,現在怎麼沒什麼味道呢?
這時候,手機響了。飄雲拿起來看,是隋洋。他每天這個時間一定會打電話過來,天天如此,從未間斷過。今天的第一句話就是:「親愛的,我下個月十五號到家,你跟天祐哥別忘了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