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生不如死,死去的,雖死猶生。沒有贏家,這是一個你死我亡的結局。
飄雲從浴室裡出來,裹著大大的浴巾,頭髮還滴著水就坐在地毯上,邊看影碟,邊吃草莓。
《不夜城》是一部老電影,金城武在日本的轉型之作,也是他演藝事業的巔峰之作。
整整兩個小時的電影,充斥了血腥,暴力,慾望,陰謀和背叛。男人野獸般的眼神,女人真假難辨的諾言和淚水,大膽的□鏡頭,□骯髒的歌舞伎廳,浮華世界的愛情虛幻到讓人唏噓。
飄雲最喜歡其中一個遠距離長鏡頭,男女主人公站在空曠的十字路口,女人悲哀的淚水,男人淒艷絕望的擁抱,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灰色的天空飄下來,如同無望的哀悼。
伴著宛如哭訴的歌聲,天與地之間,彷彿只有他們,一生一世的感覺,讓人迷亂而無助。
飄雲看得癡了,龍天祐一屁股坐在旁邊,孩子氣的威脅道:「你要是敢哭,我立刻把電視砸了。」
飄雲把一顆草莓塞進他嘴裡,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噓,乖點,別吵。」
龍天祐非常鬱悶,發覺自己的待遇跟虎頭差不多。一張嘴咬住她的手指,飄雲哎呀的叫了一聲,喊道:「08年快到了,和諧社會,咬人可不好,快點鬆口。」
他簡直悲憤,這口氣,這語調,咋就跟訓狗如出一轍呢?
長臂一鎖,將人霸道的摟進懷裡:「先別顧著看帥哥,我有話跟你說。」
「嗯,好,我聽著呢。」飄雲答應的很好,可一雙眼睛還是滴溜溜的對著金城武的俊臉猛瞅。
龍天祐卻只是摟著她,猶豫良久,終於說:「我在北京給他找了一所貴族學校。」
飄雲彷彿被什麼東西施了定身法,一下子魘住了,轉過頭,呆若木雞的看著他。
龍天祐在心裡苦笑,果然還是如此。
「是一所條件很好的寄宿式學校,升學率很高。我正在托人給他辦北京戶口,估計下個月就能下來,畢業在那邊報考,升名校的幾率會提高很多。」
豈止提高很多,簡直就是康莊大道。名校都有地方保護政策,本地考生分數線會降低很多,北京學府也是如此。按寒城目前的狀態,如果能在北京安家落戶,考個北大清華,似乎不成問題。
可是……
飄雲艱難的笑了笑:「你不用這樣,我們現在根本沒機會單獨見面。他不過是個孩子,他以後會有自己的人生和前途,不會妨礙到你。」
龍天祐抱著她微微發抖的身體,輕聲說:「我知道,可我還是容不下他。飄雲,我不想傷害你,可我現在很害怕。害怕你,也害怕自己。我怕你終有一天會為了他而傷害我,我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因為他而傷害你。讓他遠離我們,遠離這座城市,是最好的選擇。」
飄雲很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顆心卻抖個不停。她需要做點什麼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拿起一個蘋果默默的削起來,削到一半的時候,她說:「好,我跟他商量一下。」
龍天祐看著她,斬釘截鐵的說:「不是商量,他必須走。」語氣冷硬,沒留一點轉圜的餘地。
飄雲手一抖,鋒利的刀子把手指當成了蘋果,削去了一層皮,血順著手指流下來,辟里啪啦的落在雪白的地毯上,很快就泅紅了一片。
然而龍天祐只是看著,不動,不說話。像個陌生人一樣冷眼旁觀,看著她流血,看著她疼,看著她割剃,他什麼都沒做。
曾經因為她割破了一點皮,他就心疼的六神無主。曾經不願看她委屈的淚水,他辛苦的克制自己。曾經那麼的憐她,那麼的疼她,那麼的護她。而現在,她傷得這麼重,血肉剝離,他卻只是看著,冷靜而殘酷。
飄雲把染了血的水果刀和削好的蘋果放在通透的水晶果盤裡,點點頭:「我明白了。」
音響裡傳來刺耳的槍聲,劃破了雪夜,也劃破了愛情的幻覺。故事的最後,男人終於殺掉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抱著她的屍體,一直站到天亮,雪停了,她再也不能對他說一句謊話。
活著的,生不如死,死去的,雖死猶生。沒有贏家,這是一個你死我亡的結局。
龍天祐拿出醫藥箱給她敷藥,消毒藥水抹在傷口上,殺得周圍的皮膚都紅了。可是飄雲似乎失去了痛感神經,一聲不吭的任他擺弄。
龍天祐一邊包裹傷口,一邊說:「如果難受,你就哭出來。如果還不夠,你可以罵我,也可以打我。不要自己憋著,這樣很傷神。」
飄雲卻只是搖頭:「沒有,這很好。就像你說的,對他,對我都好。」
龍天祐悲慼的一笑:「我不是隋洋,你不需要這樣委屈自己。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知道這對你意味這什麼。你這樣忍辱負重,反而讓我難受。」
飄雲看著他,半晌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我沒有委曲求全,也沒有忍辱負重。就像當初跟隋洋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的動機。因為我媽,我欠了他很大一筆。這個世界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應該報答他。什麼東西是我有而他沒有的?只有一樣。在他所需要的東西中,只有這一樣我給的起。或許他還覺得不夠好,但我不可能做得更好。因為,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身體,我可以控制。可是心,它是不由我做主的。」
她頓了一下,無奈的笑了笑,接著說:「還有你,我知道你有很多方法讓他消失,但你選了最仁慈的一種。你為他鋪了一條光明的大道,讓他可以平步青雲。或許這不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但你已經盡力。這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龍天祐發現,眼前的女人已經理性的超乎他的想像。如果她跟他哭,跟他吵,跟她鬧,他都可以理解。可是她如此深明大義,波瀾不驚,反而讓他感到心虛。
看著她素淨的臉,心疼的問:「那你呢?」
飄雲看著自己包紮好的傷口,血又漫了出來,染紅了紗布。都說十指連心,其實不然。心裡的痛,手指體會不到萬分之一。
「我要感謝你幫我做了這樣一個決定。其實我早就明白,我們的故事,從開始就在等待結束。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這無望的感情如同泥沼,還是義無反顧的陷下去。不是沒想過割捨,不是沒想過放棄。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越想忘記,越是刻骨銘心。越想放棄,抓得越緊。」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眼裡彷彿有淚,又彷彿只是瀲灩的流光:「現在放手,對我來說,也是最好的結局。」
飄雲抬起手,輕輕撫摸男人的臉:「說這些,只是要你明白。從開始到現在,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努力繼續我的人生,努力讓每一個人獲得他們應有的幸福,包括我自己。雖然生活與理想背道而馳,可我不會怨天尤人,也不會輕言放棄,更不會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委屈。對於生活,對於命運,對於人性和變故,我向來很有自知之明。」
龍天祐已經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面對這個女人,他已經無話好說。只是緊緊的抱著她,渴望自己強壯的身體可以讓她溫暖點,安全點,舒服點。卻發現,他抱得越緊,她抖得越凶。他越熱烈,她越畏懼。
過了不知多久,龍天祐說:「我想過了,等隋洋回來。我就跟他說,要他把你讓給我。你不愛他,他也不見得非你不行。你們這段關係,早就該結束了。你不用擔心,隋洋,他向來活泛,他會找到新的樂趣。」
「可是……」
「你媽媽的事我也可以幫你辦好。而且,隋洋眼裡不揉沙子,如果他發現你跟柳寒城的事,後果更嚴重。現在了結,對他也好。」
飄雲沉吟了很久,低聲說:「你決定吧。」
當天晚上,他們再次□。龍天祐幾乎一刻不停的纏著她,擁抱,親吻,繾綣纏綿,欲生欲死。高昂的激情如同噴薄的烈火,直到筋疲力盡。最後,他滿身都是粘稠的汗水,貼在她耳邊輕卻堅定的說:「我死也不會放開你,死也不會。」
飄雲側過臉,眼淚順著眼角流出來,劃過臉頰,破裂在虛冷的空氣裡。軀殼已經成了被掏空的容器,心底卻有一個清醒的聲音低低的迴盪著。
我知道你不會放手,從來都知道。
午夜時分,身邊的男人睡得很沉,飄雲睡不著,從他臂彎裡爬起來,披上睡衣,坐在陽台的籐椅上吸煙看風景。
整個城市,沉睡的得像個玩鬧過度的孩子,甜美而含蓄。遠處的霓虹點燃夜的沉寂,迷離的稀光好像田野裡飄散的蒲公英。
飄雲看著高遠的天空,想起了很多往昔的時光,久遠的記憶。慘痛的童年,父親的暴虐,母親的淚水。孤獨的少年,在同學異樣的目光中,為了人生和未來辛苦打拼。成年後,以為人生最悲慘的時光終於過去了,卻沒想到,一切不過是個開始。
這一路走來,丟了很多東西,回望來路,卻只落了四個字,悲辛無盡。
手上的煙燃盡了,飄雲又點燃一根,看著床上的男人,想到了很多。想到他給予她的金錢溫柔愛護憐惜,想到他的強悍霸道暴力獸性,想到他待她的好,他給她的痛。
她對他說,她不覺得委屈。可是她沒說,她不會疼。
原來所謂的割捨,就是將與你生命緊緊相連的一部分,如同壯士斷腕般,活活的剝離。
去年的秋天,彷彿有人信手一點,把寒城放進她的生命裡。今年的冬天,有只翻雲覆雨手將他拉出她的軌跡。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的確是《詩經》裡最悲哀的句子。悲哀到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要騙自己。
看著迷濛的夜色,飄雲想,究竟是生離苦,還是死別痛?或許都差不多,殊途同歸,都是生不如死的結局。
那一晚,她就這樣抱著膝蓋一直枯坐到天亮,椅子下面是一堆香煙的屍體。黎明的時候,打掃乾淨戰場,悄無聲息的躺回男人的臂彎裡。
很好,從此四海歸一,天下太平。
飄雲不知道的是,那個人其實根本沒有睡,就這樣陪著她,一直熬到天亮,心痛如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