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四月的天空,比海深,湖水一樣的清澈晴遠。
  人間四月芳菲盡,那是四季如春,山青水綠的江南。而距離江南幾千公里的中國的最北端,白雪漸漸隱去,河水不過剛剛開冰。
  這個城市的氣候沒那麼凜冽,可是空氣依舊清冷,還是寒意料峭的春天。
  早上醒來,陽光很明媚,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過來,水銀似的明晃晃,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溫暖的陽光,誘惑人偷懶。
  飄雲看了看床頭的HELLOKITY鬧鐘,魚骨時針早就過了七點,還好今天是週日,不用上班,否則麻煩大了。
  龍天祐睡得正沉,他是個夜行動物,習慣了夜夜笙歌,所以一向晚睡晚起,每天都要睡到太陽曬屁股才會起來,屢教不改,真是壞小孩。
  飄雲睡不著,又不想起來做早餐,於是懶在床上一隻手撐著下巴,色女一樣打量著躺在她身邊的,這個光溜溜的男人。
  華麗的古典窗簾厚實密合,將陽光恪盡職守地遮擋在外面。
  早晨十點一刻,外面早已春色明媚,陽光燦爛,行人匆忙趕路。裡面卻是油畫一樣的從容黯淡。整個房間瀰漫著淡淡的黃暈,只有窗簾露出的一縷白光,好似另一個世界。光與影巧妙的交疊,好像關錦鵬的電影鏡頭,濃烈的色彩,精緻的構圖,充滿詩意的頹廢,無可救藥的浪漫。
  在暗沉光線中,他的輪廓依舊清晰。□的上半身好像平放的大衛雕像,古銅色的身體肌肉虯結,帥得震撼又有力度。
  飄雲歪著小腦袋看了半天,看來看去,還是最喜歡男人的眉毛。筆直,修長,還特別的黑。據說有這樣濃眉的男人最是重情重義。
  突然覺得不公平,這人,臉帥得一塌糊塗也就算了,怎麼連身材都這麼養眼?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飄雲從小就自認為很有正義感,是撿到一分錢也要交給警察叔叔的那種好孩子。老師從小就教導我們說,見到壞人壞事要勇於做鬥爭。所以她此時此刻,決定替天行道也就不足為奇了。
  打定主意後,就趴在人家身上,對準男人的肩膀,正要狠狠的一口咬下去……
  就是那麼巧,我們偉大的,警覺性超強的龍同學,在千鈞一髮之際,睜開了他那雙睿智明亮的眼睛。扣住女人的下巴,一個翻身,就把人死死壓在下面。
  童老師的陰謀宣佈破產,對著男人一個勁的傻笑。這個,怎麼辦?惹醒了一頭東方雄獅。
  「小妖精,你折騰什麼?」男人瞇著眼睛問。
  「親…」飄雲指指嘴唇,很誠懇的說:「你別抓得我這麼緊,親親而已。我沒想咬你,真的。」
  很好,欲蓋彌彰……
  男人哦了一聲,尾音拖的長長的,表情可愛。拇指輕輕撬開飄雲的嘴唇,露出人家潔白的小貝齒,很認真的問:「親,需要用牙嗎?」
  這是一個問句,語調竟然還有轉音,就變成了否定句,龍少顯然不相信。
  「哈哈,是啊。需要嗎?」飄雲乾笑兩聲,怯怯的看著他。不用就不用嘛,幹嘛一副人贓兩獲的表情?我就是想咬你,怎麼著吧?
  飄雲很有骨氣的幻想著,然後滿臉堆笑的裝可愛:「想給你留個記號而已,萬一以後走丟了,我找不到你怎麼辦?一點都不疼的,我發誓。」唉,這就是現實,誰叫人家胳膊粗哩。
  龍天祐想了想,煞有介事的拍了一下額頭:「的確是個好辦法,我怎麼沒想到。要麼這樣,我先給你留一個。你最愛迷路,比我需要。」
  飄雲一陣寒戰,楚楚可憐的看著不懷好意的龍同學。
  「你,不用這麼客氣。」
  「你自己說的,萬一走丟了怎麼辦?還是留個記號比較好。你說,是左邊好,還是右邊好?」男人獵豹似的磨了磨牙齒,盯著人家雪白的小香肩,躍躍欲試。
  「不留行不行?」女人垂死掙扎。
  「不行!」男人斷然拒絕。
  男人的眼神無比認真,男人的牙齒鋒利無比。
  飄雲顫顫巍巍的用細細白白的小手摀住眼睛,抖著聲音說:「那你可要輕一點,我皮薄,不經咬。你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要咬出血,不要咬到骨頭,小說裡面說那樣很疼的。」
  龍天祐快笑翻了,用牙齒磨磨小女人的鎖骨,很壞心的嚇唬人家:「準備好了嗎?我可要來了。」
  「嗚嗚,天祐,我錯了。不咬成不成?以後每天早上都讓你親還不行嗎?」
  「讓我親幾下?」
  「十下。」
  「不行,二十下。」
  飄雲咬牙:「龍天祐,你坐地起價。」
  男人壞笑:「那就不要談了。乾脆讓我咬一口,省得你討價還價。」
  「哦,好吧,二十就二十。」鑒於生死攸關的考量,飄雲決定委屈一下,同意龍天祐這條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好女子要能屈能伸,等待機會,不動聲色的回咬一口。
  可是,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哦。這男人怎麼親著親著,手腳就開始不老實了呢
  「喂,龍少,你只說親,沒說幹別的。」
  「噓,別吵,順便嘛。」男人著迷的吻著,而且越吻越向下,越吻越纏綿。眼看著星星之火就要燎原了。
  「等一下。」女人突然叫停。
  「怎麼了?」龍天祐喘著粗氣問。
  飄雲摸摸肚子,肚子很爭氣的咕咕叫了幾聲,於是眼巴巴的望著龍天祐:「我好餓,想吃皮蛋瘦肉粥。」
  「哦,那我去賣。」
  龍天祐二話沒說就爬起來穿褲子。
  啪!關門聲,龍天祐走了。飄雲在床上美滋滋的翻了個身。危機解除,老規矩,龍少穿好褲子出去買吃的,飄雲躺在床上睡到太陽曬屁股。
  笑呵呵地抱著被子翻過來,又翻過去。睡醒就有香噴噴的早餐,還有帥哥相陪。這樣的日子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舒坦。
  本來嘛,男人就是這樣用的。但前提是,這個男人要很愛很愛你,把你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心甘情願的把你寵上了天,任你作威作福。
  正美著,手機響了。飄雲找了半天,終於在龍天祐扔在沙發上的外套下面找到了它。
  掀開蓋子一看,竟然是文惠。
  按下接聽鍵,文惠略帶興奮的聲音立刻傳出來,震得人耳膜發癢:「飄雲,死丫頭,我光榮回歸了。」
  幾個月不見,文惠竟然發福了,尖下巴變成了圓下巴,手臂上多了不少「拜拜」肉。原來挺優雅的一個氣質美女,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現在胸是屁股,腰是屁股,屁股還是屁股。
  簡直就是災難。
  飄雲看得目瞪口呆:「姐姐,你在北京遭遇什麼沉重打擊了,不怕,跟妹妹說,我給你報仇去。」
  文惠一個紙團扔過去:「去你的,死丫頭,你要笑就笑。」
  「呵呵,不敢,說實話,是不是有寶寶了?」飄雲盯著文惠突起的小腹猛勁的瞧,心想,我有了孩子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有點恐怖。
  文惠歎了口氣,端著茶杯坐在椅子上:「要是有孩子就好了,在那邊跟他努力了四個月,無果。算了,不說這個了。你最近怎麼樣?」
  飄雲搖頭:「唉,一言難盡。」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文惠推掉了所有的預約。飄雲把最近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匯報給她。她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衝著飄雲豎起大拇指,十分佩服的說:
  「我說,你可夠傳奇的啊。把你的故事拾掇拾掇,能拍個長篇電視劇了,名字就叫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故事,保準火。」
  「姐姐,你也幸災樂禍的太明顯了吧。」
  「哪有,我是替你高興。終於找到一張踏實可靠的長期飯票。早就覺得你跟那個隋家少爺沒戲,你見過貓和鳳梨過一輩子嗎?」
  飄雲一口茶水噴出來,正好,座椅旁邊有一株天竺葵,澆花了。
  「我說,你這是什麼比喻。」飄雲抽出紙巾擦擦嘴巴,「好歹也是個心理醫生,請注意措辭,要符合你的專業素養。」
  「好,那我換個說法。你以前的男人,就是把你扒光了,□,卻連你的一根頭髮絲都瞧不明白,就是這麼簡單。」
  第二口茶又噴了出來。
  「行,您甭說了。」飄雲又擦擦嘴巴,「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文惠捂著嘴笑:「話粗理不粗,你比我清楚,你們不合適。」
  飄雲點點頭:「這我知道,隋洋我倒不擔心,沒了我他或許活得更瀟灑。只是寒城,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夢見他。而且每次都血淋淋的,我真怕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文惠推了推眼鏡,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只是,現在鼻子比以前肉厚了。
  「從理論上來說,夢是潛意識的慾望,由於睡眠時大腦的檢查作用鬆懈,就趁機用偽裝的方式繞過潛在抵抗,闖入意識而成夢。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什麼意思?我天天夢到寒城跳樓,難道是我潛意識裡想殺了他?」飄雲打了一個冷戰,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惡毒了?不在一起,也不用要人家命吧。
  文惠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剛好相反,你是因為太在意寒城,總是害怕他受到傷害。才會有這樣的夢。你一直對他抱有一種深刻的內疚感,這種內疚像病毒一樣折磨著你。你越幸福,內疚也就越深,被噩夢糾纏得就越久。幸福變成了噩夢滋生的溫床,而它的可怕之處就是,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消失,反而是越演越烈。好像滴水穿石,一點點,腐心蝕骨。」
  文惠說得繪聲繪色,飄雲聽得膽戰心寒。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文惠疑惑的看著飄雲,「這不是很奇怪嗎?男女合則來,不合則去。這個道理大家誰都懂,沒有必要這麼為難自己。而且,你的內疚,似乎都給了柳寒城一個人。這也很奇怪。」
  飄雲明白文惠的意思,她自己也為此疑惑過。說到底,隋洋才是正牌的男朋友。可是,她對寒城就是比對隋洋上心,這是不爭的事實。
  「或許,我們應該從根本出發。」文惠彷彿做了某種決定。
  「什麼根本?」飄雲不明所以。
  「飄雲,你最初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飄雲想了想:「因為我有家庭暴力的陰影,還有就是,我是一個性心理缺失者,對□完全沒有感覺。」
  「這就是了。我在北京,把你案例拿給我的導師看。她說,如果一種心理干預找不到答案,要麼是方向不對,要麼是方法不對。」
  「那我們是哪裡出了問題?」飄雲心急的插嘴。
  「或許,這兩者都出了問題。」文惠推推眼鏡說。
  飄雲差點暈倒:「姐姐,不會吧。治療了這麼久,你告訴我弄錯了方向。」
  飄雲有種迷失曠野中的感覺。
  「我很抱歉。在北京被導師狠狠的罵了一頓,不過,你的情況實在太特殊了。如果你已經不再信任我,我可以把你介紹給我的導師,她對你的個案很感興趣。」文惠誠懇的說。
  飄雲搖頭:「不,文惠,我不想追究責任。只想解決問題。請你幫助我,在這裡,我可以信任的只有你。如果你放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相信誰。」
  文惠重重舒了一口氣:「既然這樣,飄雲,我就對你實話實說了。我的導師說,在性上麻木不仁的女性,如果不是生理問題,也不是其他的心理影響,那大約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在童年的時候遭受過不愉快的性經驗,比如,暴力性侵犯。」
  飄雲趕緊擺了擺手,反駁道:「這不可能,我對你說過,我跟隋洋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
  「我知道。」文惠打斷了她,「可是,飄雲,有這樣一種情況,女人如果天生□狹窄,而遭受的侵犯又只有一次,那個東西,是可以癒合的。我有個朋友就是婦產科醫生,我向她詢問過。」
  飄雲有點蒙了,說話也有些結巴,好像大腦跟不上嘴的節奏。
  「可是,我,我完全沒有印象。文惠,你跟我一起梳理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我對你沒有任何的隱瞞,一點隱瞞都沒有。難道我自己經歷過什麼,我自己會不知道嗎?」
  文惠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說:「會不會,你的記憶欺騙了你呢?」
  「什麼意思?」
  「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生活有一個特別之處,假裝的久了,就變成真的了。對於一個心理疾病的患者來說,這世上不止一個真相。一個是記憶中的真相,也叫情感真相。另一個則是客觀存在的真相。有時,我們情感上的真實,跟事實的真實,並不同步。」
  飄雲猶如雷亟,千萬道閃電盤旋在頭頂,天崩地裂,電閃雷鳴。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但欺騙了你,還欺騙了我自己。而我自己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這太匪夷所思了。」飄雲實在無法相信。
  文惠歎了口氣,直直的看著飄雲,篤定說:「作為一個心理醫師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比這更匪夷所思的事,我見過的不勝枚舉。記憶可以自行分裂組合,讓我們毫無愧意的篡改歷史。這無可厚非,只能說明。那段歷史實在慘痛,是我們如論如何都不願去面對的。」
  飄雲沉默了,既然是如此慘痛的經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去面對這一切。既然連當年的自己都在下意識裡選擇忘記,那麼事到如今,早已事過境遷,又何必掘地三尺追根究底?
  可是,真的能掩藏住嗎?這種做法無疑於雪天裡埋屍。看似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乾淨,可是屍體好端端的,在白雪下面栩栩如生。在每一個夢迴的午夜,變成跳蚤咬得你不得安生,留下無數噩夢的抓痕,這種積年累月的折磨,會讓你長久遭殃,直至瘋狂。
  飄雲不想死,也不想瘋,她要好好的活著,跟天祐一起好好的活著。
  而且,她有很多疑問沒有得到解答。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像一隻頑劣的黑貓,抓撓著飄雲那顆敏感脆弱的心臟。
  如果真的被人侵犯過,那麼,這個侵犯她的人是誰?同學,鄰居,強盜,劫匪?似乎都有可能,在那個社會治安不健全的年代,這種事情並不十分稀奇。
  她的母親知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沒有告訴過她?太慘痛,所以她選擇獨自承擔?
  不得而知,母親的骨灰被供奉在龍家的書房裡,早晚三炷香。伊人已去,這是一個永久的秘密。
  還有,這一切又跟寒城有什麼關係?她的這種深切的,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的愧疚感,到底從何而來?這更是一個迷。
  「文惠,我想知道,是不是我想起當年的一切,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大敵當前,飄雲決定勇敢面對。既然逃避不了,索性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理論上是。但是,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心裡探究是一把雙刃劍,究竟會讓人羽化成蝶,還是跟著不堪的真相腐爛發酵,沒有人知道。全看當事人—你,是否能頓悟這一切。」
  飄雲沉吟了一下,抬頭看著文惠。文惠的表情很嚴肅,像即將奔赴沙場的戰士一般壯烈。好像即將面臨心靈搏殺的人是她,而不是眼前這個弱質纖纖的小女人。
  「文惠,你有辦法讓我想起來,是不是?」
  「是,我跟導師研究過。」
  「怎麼做?」
  「催眠,這是最好的方法。我的導師就是箇中高手,如果你決定好了,我可以……」
  「不,你來為我做。我只相信你。我跟你的導師不熟悉,我沒有辦法把自己完全交給一個陌生人,即便她是你們行業裡的權威。」
  文惠低頭想了很久,終於決定:「好,我來做。可是,飄雲,作為你的朋友,我想提醒你,真相或許比你想像得還要殘忍。你要做好心裡準備。」
  飄雲苦笑一下:「還有比這更糟的嗎?」
  文惠有些遲疑:「你有沒有想過,這種事情,被隱瞞的密不透風,會是什麼原因?這個罪魁禍首的身份,或許很特殊。」
  飄雲的臉色瞬間刷白,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直鉤鉤的盯著文惠的眼睛,猛烈的搖頭:「你不要說了,這不能!這絕對不可能!」
  文惠被飄雲的反應嚇了一跳,馬上站起來,按住她的肩膀。
  「飄雲,你不要激動。我只是說,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畢竟,他離開你們母女這麼多年,一次都沒出現過,這不免有些奇怪。而且,暴力傾向嚴重的人,心態也是極度扭曲的,有時會做出一些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事。這種個案,我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文惠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她看到飄雲的臉色越來越白,連牙齒都在打顫。
  「夠了!不要說了。」飄雲一下摀住耳朵,不,絕對不會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她就算知道了真相,她也會瘋掉。

《讓我們將悲傷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