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集院明跌跌撞撞地衝出二樓的臥室,三兩步衝到一樓客堂,大聲喊著:「羽,羽!」
「先生,我在這兒。」聽到伊集院明救命似的喊聲,墨羽趕緊從工人房跑了出來。
「備車,馬上備車!」
伊集院明的臉色在斜陽的餘暉下依舊雪白,墨羽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一時也忘了彼此的身份,只是抓住他的手著急地問:「先生,你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
「暖暖,暖暖被他們帶走了。我們要去救她!馬上去救她!再晚就來不及了!」
沒有人想到,上海的櫻花也可以開得這樣好。燦爛得好似雲蒸霞蔚,明媚得彷彿紫緋流雲。夜風吹過,亂紅如雨,紛紛揚揚的飛花滿天漫天地落下來,宛如大雪降臨。
黑暗中,一身和服的中年男子獨立中庭,一個人,寂寞地看著落英繽紛,彷彿可以看到地老天荒一樣。
「元帥……」侍從官遲疑地喚了他一聲。
「那個畜牲怎麼樣?」男人的聲音猶如夏夜的悶雷,隱藏著雷霆萬鈞般的憤怒。
侍從官一楞,方才恭敬地回道:「醫生為少爺打了鎮靜劑,已經睡著了。」
他微微點頭,又問:「那個支那女人呢?」
「睡在少爺身邊,從虹口區的軍營回來後,少爺就一直抓著她的手,誰也不讓碰。您看,要不要……」
他略一沉吟,問道:「她的背景查清楚了嗎?」
「是,夏暖,十八歲,前租界商會主席夏敬之的獨生女。父母在兩年前死於幫派仇殺,在上海沒有其他親人。被青幫的混混賣到「會樂裡」的時候,恰好被少爺撞見,就將她買了回來。她沒有任何政治背景,交際圈子幾乎為零。「
「哦?為什麼?」伊集院隆史有些疑惑。
「聽說,她腦子有問題,從小就不會說話。少爺找來醫生給她瞧過,也查不出原因來。」
伊集院隆史自語道:「原來是這樣……」又對侍從官說,「算了,他喜歡,暫且留下吧。」
「是!」
「最近上海反日的情緒很高,你告訴近籐,多派些人在暗中保護他。」
「是!」
夜涼如水,墨黑色的中天上,是銀燦燦的一輪滿月。如泉如瀑的白月光自黑絲絨般的天幕傾瀉而下,照得中庭的青石板如水如鏡一般平滑光亮。
伊集院隆史從衣袋裡掏出一塊金色的懷表,表殼已經有些磨損了,看得出是頗歷時光的舊物。打開蓋子,裡面居然藏了一張黑白照片,一個穿著滿清旗裝的年輕女子,對著他,端莊嫻靜地笑著,彷彿吹過荷塘的清風,涼涼地吹進人的心底。
「婉清,我們的兒子今天衝冠一怒,用我送他的那把武士刀一連劈了幾十個陸戰隊的士兵。這個火爆倔強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像你了。」
男人輕輕撫摸著照片,眼神竟是少有的溫柔。這個少年得志,於千軍萬馬中意氣風發的海軍元帥,或許只有在這一刻,才像一個真正的丈夫,一個真正的父親。
窗外的夜色寧靜如水,月光還是那樣的好,輕紗一般,淡淡地籠在床頭。睡意朦朧中,伊集院明翻了一個身,心裡無由的一驚,這一驚便醒了。人醒了,卻彷彿還沉浸在驚惶的噩夢中,整個人都被魘住了。驚慌地看了看身邊的位置,瞧見暖暖像只小貓一樣,乖乖地躺在旁邊睡得香甜,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他慢慢躺下,剛才這一動,又牽動了傷口,絲絲扣扣地疼。於是輕輕側過身,藉著月光望著身邊人凝玉無暇的臉。月光下的暖暖呼吸均勻,柔軟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好似剛出襁褓的嬰兒一般可愛,吐納出如蘭的香氣。
彷彿被下了蠱,男人心底最柔軟的神經被狠狠地撕扯著。輕輕觸摸那瑩瑩檀口,他長長地喟歎道:「還好,你還在這裡。」
第二天,陽光明媚,天氣晴好。湛藍如洗的天壁下,開著大片大片藍色的花朵。微風吹過,掀起層層疊疊的花浪,彷彿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浪高過一浪。
伊集院明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看報紙,暖暖坐在旁邊,面前的早餐也不吃,手裡捧著畫板,不知道在畫什麼。
過了半晌,伊集院明發現桌上的牛奶早已經冷了,抬眼一看,只見滿地的畫紙,每一張都是他。蹙眉的他,喝茶的他,眺望遠方的他,端然而坐的他……
一張張畫紙讓他驚訝萬分,本以為暖暖不過是拿著西洋畫板擺弄著玩的。沒想到,她竟然畫得這麼快,這麼好,這樣栩栩如生。
「先生,你不知道噠?囡囡可聰明得啦。」負責照顧暖暖飲食起居的阿婆這樣對伊集院明說。
當天下午,伊集院明把上海最好的神經科醫生請到家裡來。他不相信,在畫畫方面有如此過人天賦的人,怎麼就不會說話?
黃頭髮綠眼睛的多特醫生仔細為暖暖做過幾項測試後,用英語對伊集院明說:「她患的是一種行為功能障礙症,這種病在當今國際醫學界還沒有統一的名稱。具體表現為語言功能障礙,交際障礙,興趣狹隘,智力低下等。她的症狀基本符合……」
「醫生……」伊集院明不耐地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你看看這些畫,如果是一個智力低下的人,怎麼能畫得這麼好?」
醫生接過畫紙,帶上眼鏡仔細瞧了瞧,笑道:「患這種病的人,有時會在某個方面有過人的天賦。有的人擅於計算數字,有的人擅於記憶符號。看來,她的特長是繪畫。」
原來是這樣……
「有希望治癒嗎?」他問。
多特醫生搖了搖頭:「很難,這種病不是來自於身體,而是來自於心理和精神。它的病因不明,無從知曉,它既不是先天的,也和後天教育無關,所以至今世界上也沒有完全得到治癒的病例。如果她能早一些接受治療,或許會比現在的狀況好一些。可惜,她被發現的太晚了……」
高興了半天,最終還是落得這樣的結果,望著坐在陽台鞦韆上對著天空發呆的暖暖,伊集院明心裡有說不出的失望落寞。
多特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年輕人,不要太悲觀。上帝是公平的,拿走你一樣東西的同時,他一定會賜給你另外一樣。你怎麼知道她這樣不好呢?說不定,她的世界比我們任何人的都要平靜快樂。這個世界最難能可貴的,就是擁有一顆纖塵不染的心,那是上帝賜予這些落入凡間的天使們最好的禮物。」
多特醫生走了,伊集院明步至陽台,把暖暖從鞦韆上抱了下來。
今天的夕陽,是說不出的淒艷蒼涼,鮮艷的緋,亮麗的橙,幽怨的紫……當藍紫色的晚霞暈染天際的時候,伊集院明輕輕擁著懷裡的人,低聲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他的語氣不急不緩,不倦不躁,彷彿一個年逾半百的老人,彷彿可以說一生那麼久。
「我的父親,天皇賜予的家族榮耀,讓他自負而執著地以為自己一直秉持的信念便是真理。可是他不知道,真正的真理是令多數人幸福,而不是滿足少數人的貪慾。真正的權利是拯救而非殺戮,真正英雄要懂得疼愛自己的女人,而不是要她們做帝國的犧牲品。我母親明白這一點,可是,生時隔著家國天下,死後便是生死茫茫……她如何說給他聽?」
他低頭看懷裡的人,暖暖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巴掌大的小臉被晚霞映得紅彤彤的,微顫的睫毛好像蝴蝶的翅膀,被斜陽的餘暉刷上淡淡的金粉,隨著她清甜的呼吸,一簌一簌地抖落。
伊集院明栗黑的眼睛裡有小小的失落,最後,還是釋然了。他輕輕托起她的臉,親吻她細緻的唇,秀挺的鼻,玲瓏的耳垂……吻得細緻而耐心。
「暖暖,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懂得我對你說的這一切。可是,我又希望你不懂。你不懂,我們之間就不用隔著國仇家恨、春秋大義;你不懂,就不會記恨我以前冷落過你;你不懂,活在這亂世中,或許才會更快樂些…」
懷裡的人還在沉沉地睡著,微揚的唇角,無邪的笑容,彷彿和煦的春風吹遍孤山原野,瞬息花紅柳綠。
男人欣慰地笑了笑,輕輕擁著她,眺望遠方燦如星海的萬家燈火。這個城市已經繁華到了俗世的極致,來自四面八方居心叵測的人們,將它築就成一個不可理喻的天堂。然而,一切都是虛無的幻像,如同暗夜盛開的曇花,剎那的輝煌,永世的沉寂。
黑夜無涯,在世界的另一端,隔著千山萬水、江河湖海的一隅,一場驚天動地的風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