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好了,我們換個活法
池陌晚上回來的時候,聽見浴室裡有動靜,迎面看見正要上班的如非。他放下背包,問:「她還在裡面?」
如非歎了口氣,「是,把自己關了快一晚上了。」
「她今天怎麼了?」
如非恨得直咬牙,「真是倒霉,本來今天出去,是想給她買些開學用的畫具。誰知道,在街上看到阮劭南坐的公益廣告。我就怕她犯糊塗,看了她半天,結果還是走散了。誰知道,又在街上碰到了凌落川,我找到她的時候,他正拉著她說話。」
池陌有些緊張地看了看浴室,「她當時認出他來了嗎?」
「當時沒認出來,可這一會兒,她又想起來了,連那個人的事也一併勾了出來,不然何于于這樣。」她看了看池陌的臉,「怎麼又掛綵了?傷到眼睛沒有?」
池陌搖搖頭,「一點小傷,沒事。你出去上班小心點。」
如非點點頭,穿上鞋子走了。
池陌將拳套掛起來,脫下外套。雖然是晚上,鐵皮屋依舊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他脫掉背心和長褲,用盆裡的涼水擦了擦汗津津的身子,光著身子什麼都沒蓋,就一頭栽在床上,像頭疲憊的倦獸,很快就睡著了。
睡意朦朧中,感覺臉上一陣清涼。睜開眼睛一看,是未晞拿著冰塊,在幫他敷藥。
池陌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說:「我自己來。」
未晞搖了搖頭,將冰塊拿開,又小心翼翼地將傷口周圍的血污擦乾淨,然後才拿起小棉棒,細細地給他抹藥水。
藥水勁大,一遇傷口生疼。池陌忍不住絲的一聲,未晞只有再放慢些,放輕些,一邊抹藥,一邊給他呵氣,好像這樣可以減輕他的疼痛,眼淚卻不知何時辟里啪啦地落下來。
池陌歎了口氣,用磨出厚繭的手指給抹眼淚,「傻丫頭,哭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嗎?」
未晞握住池陌的手,搖了搖頭,用手語對他說:「你別再管我了,我已經拖累你太多……」
池陌握住那雙冰冷的小手,不讓她說下去,摸了摸她脖子上觸目驚心的傷痛,心疼地說:「這麼難你都熬過來了,又不是治不好,怎麼能不管你?過幾天就開學了,好好上你的課,學費你不用操心。當初你求了多少人,學校才答應保留你的學籍。只要你能完成學業,只要能治好你的嗓子,我做什麼都是值的。」
未晞的眼淚卻掉得更凶,抱住男人壯碩卻滿佈傷痕的身子,泣不成聲。這身子上有多少傷是為她受的,她已經記不清楚了。一想起這個,她的心就像刀絞一般地疼。
是她沒用,做人失敗到這種程度。自己被人騙,被人玩弄到體無完膚也就算了,還連累他們跟著她受苦。
如果不是為了給她看病,如非就不會花光自己所有的積蓄,池陌也不會答應魏成豹,替他打黑市拳,每天帶著一身的傷回來。他曾經是那麼驕傲的人,現在卻要用自己的性命和尊嚴去娛樂那些沒人性的看客。
「對不起……」未晞的手停在半空中,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的雙手還能跟他說什麼。
可是,她未完的歉語卻讓他更加心疼難當。他拉住她的手,心疼地說:「不要跟我道歉,也不要跟任何人道歉。你沒有錯,從頭到尾,錯的都不是你。無論我們曾經受到什麼樣的傷害,可是,愛一個人的心絕對不會是錯的,絕對不會沒有意義。」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未晞,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們換個活法。」
一切都會好的……
如非上班的時候,心裡還在默默想著。馬上就要開學了,等回到學校後,未晞一定會好起來。等她跟池陌攢夠了錢,讓未晞把嗓子治好,她一定會更加的好。到時候,他們一定要換個活法。
是的,人活著就有希望。只要有希望,什麼都是值得的。
包括現在,她所承受的一切。
這樣想的時候,如非正在給客人倒酒。不是坐著,而是跪坐。
並不只她一個人,而是她現在打工的這家夜總會,所有包廂的侍應都是如此。
跪式服務,從東洋學來的舶來品。專供有錢人,尤其是男人,享受金錢至上的快樂,以及性別中的霸權賦予他們的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某些人的優越感,必須要建立在踐踏別人的自尊之上?
所有的侍應都是女性,且都要穿統一樣式的緊身旗袍,跪下的時候,裡面的底褲無可避免地暴露在男人或肉慾、或猥瑣、或不屑的目光下,算是額外福利。
如非是標準的S身材,曲線玲瓏,纖腰秀頸,穿旗袍尤其漂亮。包廂裡的男人幾乎不看自己身邊的小姐,一致盯著她的裙底風光。
只除了一個人。
凌落川搖晃著酒杯,透明的液體在糜爛的燈光下流動著琥珀般的光。一雙漂亮的丹鳳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跪在地上為他們服務的人。他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到莫如非。
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笑了笑,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電話響的時候,池陌已經睡得很熟了。未晞從他身邊坐起來,怕吵醒他,自己到外面去接。結果低頭一看,是如非的號碼。
她接起來,敲了敲話筒,聽到這個,如非就明白是她在接電話。然而,裡面傳出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默默聽完,放下電話後,臉已經白了。
「夜艷」是城裡新開的夜總會,算是風月圈裡的後起之秀。規模、排場、氣勢自然跟「絕色傾城」不能比,但勝在自有自己的特色。
豪華包廂裡清一色的美女跪式服務自是一項,但算不上新鮮。這裡最別具一格的,居然招攬了一些在校的學生妹來跑場客串。老闆又狡猾得厲害,有人來查只說是小妹妹自己跟著客人來的,與夜總會無關。於是,坐台就變成了「援交」,夜總會賺足了酒水錢,卻可以撇得一乾二淨。
而這些孩子的膽子竟然比成人還大,睜著一雙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眼睛,為了一個名牌皮包、一瓶香水,就什麼都敢嘗試,什麼都不在乎。偏偏就有人好這一口,仗著有幾個臭錢,便以為無所不能,將一雙雙祿山之爪,伸向幾乎可以做自己女兒的少女柔嫩的胸脯。
如非來這裡工作也是無奈之舉,她跑到易天找阮劭南理論,結果罪魁禍首毫髮無傷,她不但摔傷了腿,還因此丟了工作。
初來乍到,受過的委屈,吃過的虧自不必說了。在現實的磨礪下,人也變得越來越低眉順目。
未晞趕到「夜艷」的時候,早已有保鏢模樣的黑衣男子守在門口。
「陸小姐是嗎?」
未晞點點頭。
「請跟我來。」
男人恭敬地將她一路引至包廂區,未晞卻看到一個身影在門口急得團團轉,仔細一看,原來是麗麗姐。
她以前是「絕色傾城」的媽媽生,帶過如非。因為得罪了客人,只有轉投這裡混口飯吃。她是北方人,為人非常豪爽,倒是有幾分俠義心腸,跟如非關係不錯,兩個人在這裡一直彼此照應著。
見未晞來了,麗麗姐先是一愣,然後趕忙拉住她:「你不在家好好待著,怎麼來了?」
未晞看了看黑衣男子,他很紳士地守在一邊,並不催她。於是拿出隨身帶的小本子,在紙上寫道:「裡面怎麼了?」
麗麗姐這才「哎呀」一聲,將整件事情的原委三下五除二說給未晞聽。
原來,凌落川看到如非在包廂裡,就問了幾句未晞的近況。如非本就對他是「恨屋及烏」,耐著性子回了幾句。誰知道,這個少爺偏要刨根問底。
她一時沒忍住,冷笑道:「想知道什麼,您凌少那麼有本事,不會自己查去?偏偏要在這裡揭別人的傷疤。難道您家有姐妹被人凌辱了,您還要問她有沒有快感不成?」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震撼的程度可想而知。
凌落川是被眾人驕縱慣了的主兒,縱然心裡對未晞有幾歉意,可也不會隨便被人煞性子。偏又不立刻發作,只冷笑一聲,一雙眼睛涼涼地瞧著她,滿臉的似笑非笑。見此情景,沒胡人不替如非捏把冷汗。
屋子裡的小姐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平時再怎麼八面玲瓏的人,都不敢出來打圓場。
很快,其他小姐都被趕了出來,裡面只剩了如非一個,此刻是吉凶未卜。
未晞走到包廂門口的時候,心裡七上八下,好像即將送入虎口的羊羔。可怖的感覺這一刻才幕天席地地撲過來。而一想到裡面的人跟那個人的關係,她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克制著自己奪跑而逃的衝動。
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心素如簡,面對突如其來的羞辱,也可以從容應對的陸未晞了。這半年來,她有時清楚,有時糊塗,記住的事總是斷斷續續的,常常丟三落四,腦子變得越來越笨。失去了引以為傲的自信和從容,人也變得越來越怯懦。
未晞站在門口,深深地呼吸,她不知道凌落川單把她叫出來,究竟要幹什麼?
不過,想也知道,絕對不會是好事。他們這些人,都是「玩」字裡的祖宗,耍弄人的高手。他們不用自己動手,最喜歡的就是高高在上地看著命如螻蟻的她們,如何自輕自賤。
未晞咬著自己的嘴唇,手心冒汗,心跳如擂。可如非在裡面,就算前面是地獄,她也得跳下去。
在劫難逃
中午的時候,阮劭南一個人坐在餐廳靠近落地窗的位置上喝咖啡。雖然是中午,可因為外面毒辣辣的太陽和悶熱的桑拿天,餐廳裡的人不多。
他低頭看了看手錶,這是谷詠凌第一次遲到。她是一個非常守時的人,從不像某些女人,把遲到當專利。
或許是碰到什麼事了。
正想著,人就走到了。谷詠凌一襲得體又清涼的普拉達夏裙,搖曳生姿地走過來,縱然是這樣格調高雅的西餐廳,有了她的出現,也有種蓬畢生輝的感覺。
旁邊的侍應馬上替她拉開了座位,谷詠凌坐定後,莞爾一笑,「對不起,公司有事耽擱了一下,又碰上堵車。」
阮劭南微微頷首,沒再說什麼。谷詠凌也不再作聲,侍應送上菜單。
用餐的時候,阮劭南忽然問:「聽說你管理的分公司最近財政上出現了問題,需不需要我幫忙?」
谷詠凌優雅地笑了笑,「不需要,我自己能搞定。」
阮劭南點點頭,目光中流露出讚賞。他就是喜歡谷詠凌的沉穩幹練,進退得宜。不像一般的富家千金,驕縱浮誇,明明什麼都不懂,偏又喜歡自以為是。
都說聰明的男人喜歡笨女人,其實那不過是沒用的女人自欺欺人罷了。
越是聰明的男人,越是喜歡聰明的女人。戀愛跟下棋一樣,只有勢均力敵,才能將樂趣持續下去。
吃過甜點,餐廳的音樂似乎更加舒緩,兩個人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吹著空調,都有些眼餳意怠。
阮劭南吃得不多,最近一直頭疼,咖啡倒是喝得不少,一邊跟谷詠凌聊天,一邊看著外面的風景。
餐廳對面就是中心廣場,下午兩點,正是一天裡太陽最毒辣的時候,目之所及,到處都是白花花的陽光。卻有一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四處張望,好像在等什麼人,俏麗的中長髮,單薄的身影,在那空曠的廣場上顯得很突兀。
阮劭南神色未動,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不過片刻工夫,一個男人走了過來,那張帥氣得令人過目不忘的臉,他們在醫院有過一面之緣,之後再見,則是在照片上。
阮劭南靜靜看著,看著她拎著食盒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像一隻小鳥撲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看著她曬得紅紅的小臉,看著那個男人親暱地捏了捏她尖尖的下巴。
然後,兩個人親密無間地在樹蔭下的長椅坐好。她滿頭大汗,依然忙得不亦樂乎,在椅子上鋪了一張報紙,方才把食盒一層層打開,黑色的是壽司,紅色的是烤雞翅膀,紅黑相映,顏色煞是可愛。
阮劭南記得那些食物的味道,那曾經是他加班時的消夜,她特意學了做給他吃的。未晞每次都用那個食盒裝來,放在茶水間的微波爐裡一轉,米飯、火腿、海苔,還有雞翅膀的香味,就充滿了整間屋子。
現在,那個曾經給他做消夜的女人,拿著筷子夾起一塊壽司送進另一個男人嘴裡,又從包裡拿出果汁給他喝。
那個男人也心滿意足地摟著她的肩膀,轉過臉對她說話,只留給看客一個英俊奪人的側臉。
藍天白雲,風和日麗,金色的廣場,白色的涼椅,濃情蜜意的情侶……很溫馨很浪漫的畫面,難怪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劭南,時間差不多了,我公司下午還有一個會。」谷詠凌看了看手錶,提醒對面的男人。阮劭南收回目光,說:「我送你。」
他們起身的時候,阮劭南才發現,他其實並沒有吃飽。他又朝廣場的方向看了看,未晞掏出一條白色的手絹,正在給池陌擦汗。
「晚上有什麼安排?」取車的時候,阮劭南問自己的未婚妻。
「沒什麼事。」
他發動了引擎,「那去我家吧。」
下午五點之後,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暑氣漸漸消散,喧囂還未遁去,人們在薄暮的餘暉裡來來往往,城市的黃昏是一如既往地繁忙而寂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未晞在畫紙的背面寫好這幾句詩,然後將完成的作品交給一對老年夫婦。
老兩口接過來一看,不過寥寥數筆,夫妻二人的神態就躍然紙上,滿意地點頭稱許。
老先生又看了看背面的字,娟秀工整,又不失勁力,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讚道:「小姑娘,好俊的字。」
未晞笑了笑,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寫道:「您二老滿意就好。」
老人家捋著鬍子呵呵一笑,「歐陽修的名句雖多,我獨愛這首。姑娘知道下半闋嗎?」
未晞略一沉吟,在本子上寫道: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想了想,又寫道:
李清照有一闋,情境上倒有異曲同工之妙:風往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老人看後點頭,「還是易安居士這幾句用得妙,姑娘,寫得好。」
未晞笑了笑,寫道:「我是專修西洋油畫的,對中國古典詩詞瞭解得不多,一時興起班門弄斧,讓您見笑了。」
老人家忍不住讚歎,「這麼漂亮的孩子,這麼好的才華,可惜……」
時間差不多了,未晞清點了一下今天的收入,是這幾天來最好的。她把錢貼身放好,動手收拾畫具。就在這時,卻有歌聲從不遠處傳來,很是悅耳。
她回身一看,原來是一個抱著吉他的女孩子在唱歌。這個女孩每天都來這兒,用清甜的歌聲慰藉著疲憊的過客。
今天的歌聲比往日動聽,引得不少下班的路人駐足圍觀,偶爾有人扔幾枚硬幣到女孩的吉他盒子裡。
同是天涯淪落人。依稀記得有人說過,漂泊的地方,叫遠之;回不去的地方,叫家鄉。而這個城市,又有多少朝不保夕、顛沛流離的人們,迷失在白日的喧囂和暗夜的浮華里?
而她在輕輕唱著:
相信你還在這裡
從不曾離去
我的愛像天使守護你
若生命只到這裡
從此沒有我
我會找個天使替我去愛你
被人嚼爛的口水歌,可不知為什麼,未晞聽到這幾句,不知不覺間竟然淚盈於眶。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倦鳥歸巢的光景。站在城市繁華的最深處,卻如同站在一片茫茫的曠野中,未來也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曠野。
她迎著薄暮的餘暉,輕輕合上眼睛。
後來,未晞將那天腦海裡出現的景象,繪製成了一幅綠色的油畫。天地荒蕪,疾風勁草,折斷翅膀逆風飛行的小鳥……曾經腦海中浮現的一切,如同奮勇的潮汐,帶著無窮的夢想和強勁的生命力在畫布上噴薄而出。
她給畫取名為《逆風》,並在旁邊寫上這樣一句話:
未來是無邊的曠野,我折斷翅膀在飛……
身後傳來深沉的腳步聲,撲嗒嗒……驚起白鴿無數。未晞收好畫具,在金色的餘暉和鴿翅的拍打聲中驀然轉身,於是,不可避免地與一雙漂亮的眼睛四目相對。
多年後,凌落川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城市黃昏中這驚鴻一瞥,想起紅色的天空下漫天飛舞的白鴿,想起金色的夕照下那雙美麗而憂傷的眼睛,總覺得,那就像是一場夢。
因為這樣的情景實在太過美麗,不屬於俗世的喧囂,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
然而,一切就像是注定。就像人生有無數個路口,有無數個選擇,有無數人曾經試圖闖入他的世界,爭先恐後,唯有她極力退卻,卻只有她,才令他心懷感念。
而這一念,竟是一生。
匡啷!
未晞嚇得後退一步,撞翻了畫架,自己也失去重心地。幸好凌落川算是訓練有素,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就著慣性一帶,她就不由自主地跌進他的懷裡。
「你這算不算投懷送抱?」男人似乎心情很好,被她的胳膊撞到了胃,還能笑得出來。
未晞可沒他這麼好的心情,在他懷裡掙扎了幾下,橫豎掙不開。
凌落川看著她笑,「你還是省點力氣吧,要是被你逃了,我在陸軍學院那幾天就算白混了。」說著拉住她的胳膊就往車裡拽,「走吧,咱們吃飯去。你昨天可答應我,這之後的時間都是我的。」
未晞被他塞進副駕駛的位置,還沒坐穩,凌落川就囑咐道:「好好待著,別趁我拿東西的時候逃走,否則……」他用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你知道後果。」
未晞看到他一手拿起她的畫架,另一隻手拿著她的畫板和放在地上的背包,然後一股惱扔進車子的後備箱。
「想吃什麼?」凌落川坐在駕駛位上興致勃勃地問她。
未晞睜大眼睛,像只被獵人捉住的小鹿,滿臉的怔忪驚慌,凌落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是又把我忘了,還是打定主意裝不記得?裝可憐這招對我可沒用,你知道的,我向來不懂『憐香惜玉』」。
未晞定了定神,拿出小本子寫道:「我是間歇性失憶,不是永久失憶,我記得答應過你的事,也記得你跟他的關係。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但你們都是有身份的體面人,二馬尚且不同槽,還請給各自留點臉面。我昨晚答應你的只是一頓飯,陪你吃過這頓飯後,我們各走各的。」
凌落川又將紙片揉成一團,冷笑一聲,「罵人不帶髒字,還委屈得跟什麼似的,我還真有點懷念你的伶牙俐齒了。何必這麼婉轉晦意?直接罵我們荒淫無恥,禽獸不如,你不是更解氣?你以為這樣點撥我幾句,就能救得了自己?如果我告訴你……」他故意停了停,用秀長的眼角斜斜地睨著她,「他不但不在乎『二馬同槽』,還十分大方地讓我隨意,你會不會很受打擊?」
未晞幾乎是倒吸一口氣,瞪大了眼睛,怔愣愣地看著他。
凌落川看好受辱似的咬著嘴唇,一副淚光瑩然、暗無天日的表情,饒是把心腸硬了再硬,此刻也化成繞指柔了,有些內疚地說:「開玩笑的,你別在意。不過……你也不用一再提醒我,我們三人之間的關係。」
他看著她,涼涼一笑,毫不顧忌的殘忍語氣,「我如果真想要,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香醇的美酒,怒放的玫瑰,昏黃的燈光,婉轉承歡的女人。又是一個美好而無聊的夜晚……
阮劭南有些索然無味地翻身起來,披上睡衣,坐在床頭點燃一根香煙。
女人扭動著美麗玲瓏的身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支起手臂柔情萬千地問:「怎麼了?」
他隨手彈了彈煙灰,「換香水了?」
「Guilty,你不喜歡?」谷詠凌有些不解,紫丁香和天竺葵,綴上香甜的桃香,充滿女性化的挑釁和致命的誘惑力,是男人都該喜歡。
阮劭南輕笑一聲,沒說話。撥開未婚妻的手,意興闌珊地說:「你先睡吧,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沒有開燈。男人坐在書房的椅子上,眼前這座火樹銀花的不夜城,縱然是在晚上,依舊花枝招展得如同街邊攬客的妓女,向過往的路人不遺餘力地賣弄著自己廉價的笑容和俗艷的身體。
這就是他生活的城市,此刻被他踩在腳下的城市,冷漠的滾滾紅塵,繁華而糜爛的水泥森林。此刻,他站在城市的最高處,俯視腳下的萬家燈火,始終覺得,從這個角度看城市才是最美的。
萬眾敬仰的人生,外人眼看著的富貴榮華,達弘顯要。他機關算盡,處心積慮得到的一切,真的很美好。立於萬仞之巔的瞬間,幾乎讓他心醉意馳、目眩神迷了。
可是,這份快樂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一切美好依舊,只是漸漸變得很普通,很平常。以後……或許會更普通,更平常。
就像眼前的認景,糜爛的霓虹,林立的玉宇瓊樓,衣冠楚楚的世界,喜氣洋洋的背景,還有那些蠅營狗苟、庸庸碌碌的高等動物。
看多了,不免心生厭倦。生活似乎變成了中年夫婦的性愛,沒有興奮,沒有激情,沒有高xdx潮,只有日復一日的四平八穩、聊勝於無。
香煙燃盡了,他打開抽屜找煙,卻在角落裡找到一瓶藍色的哮喘藥。他將那藥瓶拿出來,放在鼻端輕嗅,熟悉的藥香充滿了整個胸肺。
他想起了那個迷亂而放縱的夜晚,也是這樣的下弦月。她在他懷裡,柳眉微蹙,汗水微涼,冰冷的手指抵在他炙熱的胸口上,在他凶狠的慾望中啜泣著,痛苦的表情是那麼無能為力。
他記得她翕張的嘴唇,她水一樣的眼睛,記得她修長的雙腿,滑膩的皮膚,皎潔的身體。
整個夜晚,他像一隻凶殘的饕餮,貪婪成性,不知饜足。她身子一直不好,之前他從不那樣。她是陸子續的女兒,他對她沒有任何的感情。可在他的復仇計劃完成之前,他還不想嚇跑她。
但那一夜他卻徹底失去了控制,他不記得自己要了她多少次,只記得曾經綁住她的雙手,一次一次,毫不顧忌地佔有她,吞噬她,恨不能將她咽進肚子,藏進肺腑,掖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
他懷著那樣惡毒的心思,那樣可怕的激情,瘋狂地沉進她的身體。那不是人間,是無法理喻的天堂,是烈火焚身的地獄。
等他幡然清醒的時候,她的汗水都把床單浸透了……
他為什麼會那樣對她?為什麼會那樣失控,幾乎喪失了所有的冷靜和理性?
依稀記得,是因為一張照片。一張,她被別個男人強吻的照片。其實這不是她的錯,她錯就錯在,被人欺負了,卻還替他掩飾。
這說明了什麼?
阮劭南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在沉默的黑暗中,在清冷的月光下,急促而紊亂的呼吸。
這個夏夜太悶熱了,打開窗子也不覺舒爽。他靠著椅背,額頭上汗水涔涔,太陽穴依舊疼得厲害。半夢半醒間,依稀有雙溫柔的手,在他激痛的穴位上輕輕推揉著。
很熟悉的感覺,彷彿回到從前,清冷孤燈,寂寂長夜,他一人枯坐在書房裡閉目養神,她便倒一杯釅釅的茶來,綽綽的燈影下,滿室都是淡淡的幽香。
有時他加班到很晚,她就在書房裡陪他。他在這邊工作,她在那邊的電腦上看肥皂劇。他一抬頭,就能看到她抱著膝蓋,頭上還戴著大大的耳麥,縮在椅子上小雞啄米似的昏昏欲睡,察覺到他的目光,馬上歪著小腦袋對他笑笑,然後強打精神接著看。
累成那個樣子,都是為了陪他,為了能讓他抬起頭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他。
他在黑暗中輕笑一聲,站起來,將那瓶哮喘藥扔進了垃圾桶裡,關好書房的窗戶,回到浴室沖了個涼,就躺在床上睡了。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