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8日晴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筱喬已經睡著了,醫生說,她累了。醫生向我交代她的病情,我恍恍忽忽似懂非懂地聽著。
他在說什麼?他說有人會死……
誰會死?筱喬會死?這多麼可笑,她還活生生的躺在那張白色的病床上,她只是蒼白了一點,只是瘦了一點,她只是累了。
她怎麼會死?一個人怎麼能說死就死?這太無稽,太荒謬了。
醫生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操著職業的沒有感情的語調說:「倪先生,你的朋友已經到了晚期,治療是不可能了,我建議你將她接回去……」
我看著他的嘴上下翕合著,卻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心底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叫囂著,閉嘴!快點閉嘴!
「倪先生,你幹什麼?你要去哪?倪先生……」他驚惶地叫了起來。
我摔碎了醫生的茶杯,大力地甩上門,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醫院。
眼前是洶湧的人群,擁擠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車河……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身邊的世界離我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我撞翻了小販的書攤,撞倒了孩子和老人,身後的謾罵不絕於耳,我卻麻木地對週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
我只是不停地問自己,她回來的這段時間,我究竟做了些什麼?
我傾盡全部勢力令她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骯髒潮濕的「貧民窟」裡。
我仗勢欺人強行將她佔為己有,從沒顧及過她的感受。
我只顧自己心煩意亂,為了一個計劃案竟然將她拋在一邊,半個月不聞不問。
我是個混蛋,一個無可救藥的混蛋!
她回到我身邊這麼久,我竟然不知道她病得這麼重。當初她離開一年,我也沒問過,她究竟去美國做了什麼。只有無止境的怨恨,諷刺,打擊,折磨……
我抱著自己的頭,忽然感到頭疼欲裂……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我跟筱喬第一次相遇的天橋上。
我站在烈日晴空之下,茫然四顧。
雲如枯骨,細細白白,長空寂寥,似無任何遮攔……這是我和筱喬生活的城市。我們在這裡出生,相識,戀愛和分別。我從沒見過比它更冷漠,更無情的城市。生機勃勃的像一塊綠油油的麥田,可以掩埋一切,卻無法承擔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苦難。
「曜,其實,我已經不存在於你的世界是不是?我只是個令你快樂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身邊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記得我。」
是的,不會有任何人記得她。我將她變成了一個只為我而存在的影子,一個孤單而落寞的影子。
我現在才知道,當她躺在我身邊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孤苦無助的她該有多麼絕望?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醫院,在病房的門口,看到祁沐風靠在醫院的走廊上吸煙,我沒有心思理他,心全被裡面的人揪著。
輕輕推開病房的門,她還在睡。坐在椅子上靜靜看著她,她睡的很安靜,幾乎看不到呼吸的跡象。我心裡一驚,伸手探她的鼻息,很弱,卻並非沒有。還好……
心一鬆下來,才發現手心裡全是冰冷的汗水。
她瘦了很多,寬大的藍白條病服襯得她臉色雪白,絲線般的緊張和脆弱。細細長長的手指沉睡在白色的床單上,微微蜷縮成一個寂寞的姿態。有一瞬,我幾乎看到她那猶如風中殘燭的生命,正從指間的縫隙裡一絲一縷的溜走。
我把手輕輕的覆在上面,她就醒了。
「曜……你來了。」她在對我笑。
「嗯,你睡了很久。」
「是嗎?最近,很容易累。」
「筱喬……昨天」
「沒關係,我明白。」
我可憐的筱喬,她說,她明白…
我想摸摸她的臉,手到空中,就停了下來。從寬大的病服領口,我看到她纖細的鎖骨下面,有一抹刺眼的紅。我渾身一顫,心臟像被人一把揪了出來。
發覺我臉色有變,她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你餓了吧?我去給你買些吃的,想吃什麼?」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扯動了一下唇角。
「皮蛋瘦肉粥,多放些皮蛋。」她甜甜地笑了,柔光熠熠,看在我眼裡卻是痛。
「嗯,我一會就回來。」貼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我走了出去。
門外的人沒走,仍靠著牆壁吸煙,轉過頭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我走過去,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趔趄了一下。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咬牙道:「畜牲,你對她做了什麼?」
「哼」他擦掉嘴角的血絲,冷冷一笑,回手就是一拳,又快有狠。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
我沒有想到看起來這麼溫文爾雅的人,出手會這麼凶狠,猝不及防狼狽地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牙齒有些鬆動。
祁沐風的眼睛彷彿冒了火,「如果不是你帶著妻子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她怎麼會傷心的發病?倪曜,這樣折磨她有意思嗎?你該玩夠了!」
「混蛋!」我掙扎著站來,怒吼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別在這裡胡說八道!」
昨天我的確想給筱喬好好慶祝一下生日,禮物也準備好了,是她最喜歡的愛爾蘭女歌手的絕版CD,我在城裡的大小音像店淘了很久才找到。可是我忘記了,昨天也是思雨的生日。她的家人為她在「青銅」擺了生日酒會,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不出席。
他冷笑:「我不是筱喬,對你那些『身不由己』的借口沒興趣。我只要記住我們共度了一個美好的夜晚,記住屬於她的每一個細節,這就夠了。」
我如遭雷殛,一下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顧不得過往醫護人員和病人的側目,像只憤怒野獸般嘶吼著:「住口!你這個衣冠禽獸……」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他厲聲打斷了我,也狠狠揪住我的衣領,「記得我對你說過,如果你再對她有什麼過分的行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本來就是我的未婚妻,昨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我沒有強迫她,我們之間才是真正的男歡女愛,你又懂不懂?」
「什麼?」
「別這麼驚訝,這一切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你把她當抹布一樣放著不管,她怎麼會躺在別的男人懷裡?」
我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咬出幾個字:「祁沐風……我要殺了你!」
「曜……夠了……」
我一下頓住,回頭一看,筱喬捂著小腹正靠在病房門口看著我們。
她臉色蒼白,滿臉汗水,望著我們斷斷續續地說:「夠了,你們別再吵了……很難看……」
話沒說完,她就蜷著身子倒在地上。
「筱喬……」祁沐風離得近,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將她扶起來靠著他的肩膀,焦急地問:「要不要緊?」
我楞住了,像根木頭一樣站在那兒。
「還不快去叫醫生,你想讓她疼死嗎?!」祁沐風衝我怒吼著。
我顫抖了一下,對,醫生…我應該去叫醫生。可是,我動不了,腳底像生了根一樣,就是動不了,腦海裡電光石火般閃現出的是他們在床上的光景。
筱喬在祁沐風懷裡羞澀的臉,他溫柔而癡迷的表情。他親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睛,她傷感而華麗的睫毛。她纖細潔白的手指抓著他的肩膀……我彷彿聽到筱喬低低的呻吟和祁沐風沉重的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那樣傻傻地站了多久,直到靠在祁沐風懷裡的人虛弱地說了三個字:「你走吧……」
我頓時渾身發冷,好像一個魘住的孩子,被人從噩夢中喚醒,可是眼前發生的才是真正的噩夢。那輕微得近乎虛無的的聲音,最終判了我的死刑。
是的,她已經不需要我,有個很強勢的男人在保護她。他說,他們才是真正的男歡女愛。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我的眼眶發熱,鼻子發酸,腦袋嗡嗡作響,裝滿無數只蜜蜂。它們用毒針刺我的眼睛,刺我的鼻子,刺我的耳膜,讓我流下滾燙而渾濁的液體。這不是淚水,只是渾濁的汗水而已,我確信是這樣。
我迅速轉過身,用手背抹了一把臉,正要走出去…
「祁沐風,請你走吧……」她在說什麼,我有沒有聽錯?我立刻轉過身,看到祁沐風同樣驚訝的表情。
「筱喬……」
她抬起頭,望著他,眼底凝聚著淚光般的清澈,卻有一抹堅定,「這麼久以來,謝謝你……謝謝你給我工作,謝謝你幫我要回父親的骨灰,謝謝你幫我完成心願,將我父母合葬在一起。還有……」她停頓了一下,卻又垂下頭,艱澀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彷彿是絞在心上,「昨天晚上,謝謝你為我慶祝生日……我想,我不再欠你什麼了。所以,現在……請你離開。」
她轉過臉,看著我的眼睛,「曜,帶我走…」
我楞住了,世界突然靜了下來,所有的喧囂邈若山河。只聽見一個聲音,淒楚而脆弱。那聲音對我說,帶我走,帶我走……
她哭了,我的心碎了。
我走過去,推開祁沐風,不顧一切地抱起她,如同抱著我整個的生命。我的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淚落進我的手裡,我們的眼淚紛紛破裂成透明頹敗的花瓣。
我把下巴貼在她額頭上,對她說:
「筱喬,我們走,我帶你回家……」
她輕輕點了點頭,把臉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對她說,筱喬,我帶你回家。可是,我們的家……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