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言闕
可是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言闕面容沉靜彷彿這突如其來的一語沒有給他帶來一絲悸動那種安然和坦蕩幾乎要讓梅長蘇以為自己所有的推測和判斷都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這種感覺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確認了自己沒有錯因為言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雙常年隱蔽低垂的眼眸並不像他的表情那樣平靜雖然年老卻並未混濁的瞳仁中翻動著的是異常強烈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絕望有怨恨有哀傷唯獨沒有的只是恐懼。
可言闕明明應該感到恐懼的。因為他所籌謀的事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誅滅九族的而這樣一樁滔天罪行顯然已被面前這清雅的書生握在了手中。
然而他卻偏偏沒有恐懼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梅長蘇面無表情只有那雙眼睛疲憊悲哀同時又夾雜著深切的、難以平復的憤懣。
那種眼神使他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在山路上艱險跋涉受盡千辛萬苦眼看就要登頂的旅人突然現前方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正冷酷地對他說:「回頭吧你過不去。」
梅長蘇現在就擋在前面向他通知他的失敗。此時的他無暇去考慮失敗會帶來的血腥後果腦中暫時只有一個念頭。
殺不了他了。連這次不行只怕以後就再也殺不成那個男人了。
這時言豫津與蕭景睿已經緩過神跑了過來奇怪地看著他們兩人。
「豫津你們有沒有什麼安靜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談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擾。」梅長蘇側過頭平靜地問道。
「有……後面畫樓……」言豫津極是聰明單看兩人的表情已隱隱察覺出不對「請蘇兄跟我來……」
梅長蘇點點頭轉向言闕:「侯爺請。」
言闕慘然一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先生請。」
一行人默默地走著連蕭景睿也很知趣地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到了畫樓梅長蘇與言闕進去以目示意兩個年輕人留在樓外。畫樓最裡面是一間潔淨的畫室傢俱簡單除了牆邊滿滿的書架外僅有一桌、一幾、兩椅和靠窗一張長長的靠榻而已。
「侯爺」等兩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你把火藥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嗎?」
言闕兩頰的肌肉繃緊了一下沒有說話。
「侯爺當然可以不認但這並不難查只要我通知蒙摯他會把整個祭台從裡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長蘇辭氣森森毫不放鬆地追問著「我想你求仙訪道只是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負責祭典的法師來往吧?這些法師當然都是你的同黨或者說是你把自己的同黨全部都推成了法師。是不是這樣?」
言闕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過慧易夭蘇先生這麼聰明真的不怕折壽?」
「壽數由天定何必自己過於操心。」梅長蘇毫不在意地回視著他的目光「倒是侯爺……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成功嗎?」
「至少在你出現之前一切都非常順利。我的法師們以演練為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火藥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爐之中。只要當天皇帝焚香拜天點燃錫紙扔進祭爐後整個祭台就會引爆。」
「果然是這樣」梅長蘇歎道「皇帝焚香之時雖然諸皇子與大臣們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倖免但皇后卻必須要在祭台上相伴……儘管你們失和多年可到底還顧念一點兄妹之情所以你想辦法讓她參加不了祭禮對嗎?」
「沒錯」言闕坦然道「雖然她一身罪孽但終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讓她粉身碎骨……蘇先生就是因為她病的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嗎?」
「也不盡然。除了皇后病的蹊蹺以外豫津說的一句話也曾讓我心生疑竇。」
「豫津?」
「那晚他送了幾筐嶺南柑橘給我說是官船運來的很搶手因為你去預定過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長蘇瞟了一眼過來眼鋒如刀「像你這樣一個求仙訪道不問家事連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會為了準備年貨鮮果而特意去預定幾筐橘子嗎?你只是以此為借口前去確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罷了這樣才能讓你的火藥配合戶部的火藥同時入京一旦有人察覺到異樣你便可以順勢把線索引向私炮坊只要時間上吻合自然很難被人識破。」
「可惜還是被你識破了。」言闕語帶譏嘲「蘇先生如此大才難怪誰都想把你搶到手。」
梅長蘇並沒有理會他的諷刺仍是靜靜問道:「侯爺甘冒滅族之險謀刺皇帝到底想幹什麼?」
言闕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放聲大笑:「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幹我就是想讓他死而已。刺殺皇帝就是我的終極目的。因為他實在是該死什麼逆天而行什麼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殺掉他我什麼事都肯做。」
梅長蘇的目光看向前方低聲道:「為了宸妃娘娘嗎?」
言闕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聲轉頭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別久遠知道有什麼奇怪。當年皇長子祁王獲罪賜死生母宸妃也在宮中自殺雖然現在沒什麼人提到他們了但畢竟事情也只過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闕的笑容極其悲愴微含淚光的雙眸灼熱似火「已經夠長了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記得她……」
梅長蘇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爺既然對她如此情深意重當初為什麼又會眼睜睜看著她入宮?」
「為什麼?」言闕咬緊了牙根「就因為那個人是皇帝。是我們當初拚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當我們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練武習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時大家還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過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難共富貴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負他最終一條也沒有兌現過。登基第二年他就奪走了樂瑤雖然明知我們已心心相許他下手還是毫不遲疑。林大哥勸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當景禹出世樂瑤被封宸妃時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對她好就行……可是結果呢?景禹死了樂瑤死了連林大哥……他也能狠心連根給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遠遁紅塵他也不會在乎多添我一條命……這樣涼薄的皇帝你覺得他不該死嗎?」
「所以你籌謀多年就只是想殺了他」梅長蘇凝視著言闕有些蒼老的眼眸「可是殺了之後呢?祭台上皇帝灰飛煙滅留下一片亂局太子和譽王兩相內鬥必致朝政不穩邊境難安最後遭殃的是誰得利的又是誰?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污名依然烙在他們的身上毫無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無牌無位無陵!你鬧得天翻地覆舉國難寧最終也不過只是殺了一個人!」
梅長蘇扶病而來一是因為時間確實太緊急二來也是為了保全言侯此時厲聲責備心中漸漸動了真氣聲音愈轉激昂面上也湧起了淺淺的潮紅「言侯爺你以為你是在報仇嗎?不是真正的復仇不是你這樣的你只是在洩私憤而已為了出一口氣你還會把更多的人全都搭進去。懸鏡司是設來吃素的嗎?皇帝被刺他們豈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們就能在事後查到你!你也許覺得生而無趣死也無妨可是豫津何其無辜要受你連累?就算他不是你心愛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親生兒子從小沒有你的呵寵關愛倒也罷了這麼年輕就要因為你身負大逆之罪被誅連殺頭你又怎麼忍得下這份心腸?你口口聲聲說皇帝心性涼薄試問你如此作為又比他多情幾分?」
他句句嚴詞如刺肌膚言闕的嘴唇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伸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喃喃道:「我知道對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當了我的兒子……也許就是他的命吧……」
梅長蘇冷笑一聲:「你現在已無成功指望若還對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頭?」
「回頭?」言闕慘然而笑「箭已上弦如何回頭?」
「祭禮還沒有開始皇帝的火紙也沒有丟入祭爐為何不能回頭?」梅長蘇目光沉穩面色肅然地道「你怎麼把火藥埋進去的就怎麼取出來之後運到私炮坊附近我會派人接手。」
言闕抬頭看他目光驚詫萬分「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淌這趟混水?」
「因為我在為譽王效力你犯了謀逆之罪皇后也難免受牽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選擇。」梅長蘇淡淡道「如果我不是為了要給你善後何苦跑這一趟跟你靜室密談直接到懸鏡司告不就行了?」
「你……」言闕目光閃動狐疑地看了這個文弱書生半晌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漸漸由激動變成陰冷「你要放過我當然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就算你這次網開一面就算你手裡握住我這個把柄我還是絕對不會為你的主上效力的。」
梅長蘇一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為譽王效力侯爺只要安安生生地繼續求仙訪道就好了。朝廷的事請你靜觀其變。」
言闕用難以置靜地眼神看著他搖頭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你放過我卻又不圖回報到底有何用心?」
梅長蘇目光幽幽面上浮起有些蒼涼的笑容:「侯爺不忘宸妃是為有情不忘林帥是為有義這世上還在心中留有情義的人實在太少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只望侯爺記得我今日良言相勸不要再輕舉妄動了。」
言闕深深凝視了他半晌長吸一口氣朗聲笑道:「好!既然蘇先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氣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測。祭台下的火藥我會想辦法移走不過祭禮日近防衛也日嚴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跡還望先生念在與小兒一番交往的份上救他性命。」
梅長蘇羽眉輕展莞爾道:「言侯爺與蒙大統領也不是沒有舊交這年關好日子只怕他也沒什麼心思認真抓人所以侯爺只要小心謹慎當無大礙。」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闕拱手為禮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復了鎮定。經過如此一場驚心動魄生死相關的談話陡然終止了他籌謀多年的計劃他卻能如此快地調節好自己的心緒短短時間內便安穩如常可見確實膽色過人不由得梅長蘇不心下暗讚。
話已至此再多說便是贅言。兩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出了畫樓。門剛一開言豫津便衝了過來叫道:「爹蘇兄你們……」問到這裡他又突然覺得不知該如何問下去中途梗住。
「我已經跟令尊大人說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們父子一同守歲。」梅長蘇微笑道「至於飛流只好麻煩你另外找時間帶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知畫樓密談的內容當然不會是這麼可笑不過他是心思聰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滿腹疑團露出明亮的笑容點頭應道:「好啊!」
梅長蘇也隨之一笑左右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會到必須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風到了啊……」梅長蘇眉睫輕動「他們年年都來嗎?」
「兩年一次吧。有時也會連續幾年都來因為謝伯父身居要職不能擅離王都所以只好卓家來勤一點了。」
「哦。」梅長蘇微微頷感覺到言闕的目光在探究著他卻不加理會逕自遙遙看向天際。
日晚暮雲四合餘輝已盡。這漫長的一天終於要接近尾聲不知明日還會不會再有意外的波瀾?
「豫津去把蘇先生的轎子叫進二門來入夜起風少走幾步路也好。」言闕平靜地吩咐兒子待他領命轉身去後方把視線又轉回到梅長蘇的身上沉聲問道:「我剛才又想了一下先生這次為我瞞罪只怕不是譽王的意思吧?」
「譽王根本不知道。」梅長蘇坦白地回答「其實來見侯爺之前我自己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言闕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歎道:「譽王何德何能竟得了先生這般人物。只怕將來的天下已經是他的了……」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侯爺與皇后畢竟兄妹譽王得了江山又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言闕斑白的雙鬢在夜色幽光下閃動著清削的臉頰如同抹上了一層寒霜「都是一般的刻薄狠毒一般的寒石心腸是此是彼根本毫無區別。我如今已失了紅顏亡了知己苟延殘喘至今卻無力還他們清名公道。此生既已頹然至此還會在意誰得天下嗎?」
梅長蘇眸中亮光微閃問道:「侯爺既知我是譽王的人說這些話不怕有什麼關礙嗎?」
「我的這些想法譽王早就知道只是見我不涉朝政皇后又命他不要理會我才有如今兩不相關的局面。」言闕冷冷一笑「以先生珠玉之才要毀我容易要想為譽王控制我駕馭我還請勿生此想。」
「侯爺多心了蘇某不過隨口問問罷了。」梅長蘇容色淡淡神情寧情「只要侯爺今後沒有異動蘇某就絕不會再以此事相脅驚擾。至於譽王那邊更是早就沒存著能得侯爺相助的奢望了。」
言闕負手而立眸色深遠也不知梅長蘇的這個保證他是信了還是沒信。但是一直到言豫津叫來了蘇哲的暖轎他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仰立於寒露霜階之上靜默無言。
唯有在轎身輕晃起步的那一剎那間梅長蘇才聽到了這位昔日英傑的一聲長長歎息。
歎息聲幽幽遠遠彷彿已將滿腔的懷念歎到了時光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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