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隱刺
「你……有何異議啊?」大梁皇帝拖長了的調子聽不出喜怒卻也沒有多少善意。坐在他左手邊的譽王立即恭敬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唇角向上挑了挑不過這一抹得意的神情馬上便被他自己有意識地控制住了。
靖王卻看也沒看譽王只是再次頓回道:「兒臣以為無論當年的案情究竟如何那畢竟都是皇室之痛朝廷之損應該是禍非福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津津樂道全無半點沉鬱心腸?夏尊行事一向以鐵腕厲辣著稱實在是令人佩服但如今父皇治下又不是亂世重典二字豈可輕提?至於什麼是興國之道什麼是亡國之道遠了說有歷代聖賢著書立言近了看有父皇聖明在上夏尊卻單問我對不對我怎麼敢答?」
一向不以雄辯著稱的靖王答出這麼一番水準不低的話來倒讓他的敵對者有些吃驚。譽王直了直腰正要想法子駁兩句夏江已經呵呵笑了起來道:「陛下面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殿下如不贊同我的提議儘管否了就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剛才有哪句話刺到了殿下惹您不快了?那老臣這廂先陪個禮吧。」
「是啊景琰你……」譽王忙著要幫腔剛說了幾個字便接到夏江飛快閃過來的一瞥立即頓住。他是個聰明人閃念間便明白夏江是不想讓兩人一搭一唱顯得過於配合以免引起梁帝疑心話到舌尖打了一轉虧他改的倒快「……景琰說的其實沒錯只是脾氣大了些不過夏尊也多心了你知道景琰只是性情如此當不會有他意吧?」
「靖王殿下有無他意老臣沒有聽出來不過您剛才說什麼『無論當年案情如何』老臣就有些聽不懂了。此案是陛下親自逐一審定的一絲一縷分毫不爽莫非殿下直到今日還沒有分證清楚嗎?」
其實這時靖王只需解釋幾句諸如「並無此意」啦「不是對當年案情有什麼異議」啦之類的話事情也就扯開了夏江再是元老重臣畢竟身為臣屬也不可能非揪著死追濫打但是靖王畢竟是靖王十三年的堅持與執拗並不是最近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可以磨平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近來6續現的一些真相使得他心頭的憤激之火燒得更旺所以此時此刻雖然他明知表面上愛聽不聽的梁帝其實正等著品察他的反應但要讓他無視自己的真實內心說些圓滑獻媚的話蕭景琰實在做不到。
「當年的事情如何生的我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奉旨出使東海離開京城時祁王還是天下景仰的賢王林帥還是功勳卓著的忠良赤焰軍還是匡護大梁北境的雄師可當我回來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成了逆子、叛臣、罪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亂墳與靈牌我甚至連屍也沒有看到一具卻讓我如何分證清楚?」
「原來如此」夏江聲色不動地點著頭「原來在殿下的心中只要有賢王的德名有震主的軍功有兵將如雲的雄師就可以謀逆了嗎?」
在夏江這句惡意的問話之後蒙摯盡最大的可能向靖王使著眼色暗示他冷靜一點。可是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很難瞬間冷卻當此生最深最痛的傷口被人碾壓在腳下時三十二歲的蕭景琰實在無法讓自己就此隱忍:「所謂謀逆並無實跡我所看到的也只有夏尊你一份案情奏報罷了。」
「不會吧你只看到了夏尊的案情奏報?」譽王語氣溫和地插言「景琰難道你連父皇親下的處置詔書也沒有看到嗎?」
聽到此處斜靠在扶枕上的梁帝終於放下了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靖王的眼睛徐徐道:「景琰關於朕對赤焰案的處置……你有什麼不滿嗎?」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靖王立即由側坐改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
「兒臣並非對父皇有任何不滿兒臣只是認為祁王素來……」
「是庶人蕭景禹!」梁帝突然怒意橫生高聲道「還有什麼林帥那是逆臣林燮!你學沒學會該怎麼君前奏對?!」
靖王狠狠咬住了下唇牙印深深方穩住了臉上抽*動的肌肉。蒙摯立即跪下低聲道:「陛下年節將近請暫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澤……」
「景琰也少說兩句吧」譽王也輕聲細語地勸道「當著我和外臣的面哪有這麼頂撞父皇的?」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靖王只有兩句話是對梁帝說的這兩句都沒什麼頂撞之意但譽王這罪名一扣下來倒好像景琰說的任何話都是有意針對梁帝的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蒙摯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機敏靈變之人一時哪裡想得出什麼化解目前局面的辦法只是心中乾著急而已。
「陛下……」一直跪侍於殿角的高湛這時悄悄地爬了過來湊在梁帝耳邊低聲道「奴才斗膽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藥療的時間要到了芷羅宮那邊傳過信來靜妃娘娘已準備妥當……」
梁帝的胸膛明顯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這些人……惶惑不安的蒙摯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譽王面無表情的夏江還有跪在那裡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靖王。
這位已逾耳順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洩氣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譽王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說一句被夏江的眼神止住只好忍耐著與眾人一起行禮退出。
到得殿外靖王繃著臉一眼也沒有朝兩個同行者瞥過去逕自快步走了。譽王與太子爭鬥時玩了多年表面和睦的太極功夫對於新對手這種冷硬不給臉子的風格十分的不適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腳回頭道:「夏尊你瞧他這樣子……」
「倒也不失血性。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夏江卻簡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譽王心裡明白他為何如此謹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說回了禮與他各自分手。
三人剛離去片刻皇帝的步輦已抬至武英殿前高湛小心扶著梁帝出來登車搖搖向芷蘿宮而去。最近幾個月梁帝足部風疾作時常疼痛難行太醫開的藥也沒有大的成效倒是靜妃為他準備的藥浴蒸足療法頗能減輕症狀所以每日都定時前去高湛方纔的提醒卻也不是假的不過時機稍稍巧了些而已。
對於武英殿的風波靜妃當然還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了也難說她那種閒淡安然的態度就會因此有所變化。接駕入宮後除了應對禮儀該說的話外她半個字也沒有多講只忙著服侍梁帝在軟椅上半躺半坐下來為他去鞋除襪蒸足按摩。往常這個時候梁帝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些話解悶不過今日他情緒異常一坐下來就閉上眼睛彷彿睡著了般唯有眉間皺著的三條褶紋表示出他心中不快。靜妃也不問原由見他閉目便拿了熏香軟巾熱熱地疊成一條輕輕給他蓋在眼部每隔半刻鐘又重新換上一條。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蒸療完畢靜妃拿舊布軟棉裁製的白襪給梁帝穿上把他的雙腿平放在宮女移過的靠凳上足踝部稍稍疊高之後便開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際梁帝突然伸手拿開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靜妃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聲:「靜妃!」
「是」靜妃安順地被他拉了過去「陛下有什麼吩咐?」
「你告訴朕當年赤焰的那樁案子你是怎麼看的?」
被這突兀一問靜妃安寧如水的眼波難得起了一絲漣漪遲疑地問道:「陛下怎麼問起這個……」
「你只管回答朕就是了。你到底是怎麼看的朕要聽實話。」
靜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後退一步跪下垂道:「陛下見問臣妾不敢不答。只是無論臣妾怎麼回答都難免會讓陛下傷心故而先行請罪請陛下見諒。」
梁帝微有觸動坐了起來問道:「你此話怎講?」
「臣妾出身林府與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惡語評之陛下豈不會感傷宸妃生無摯友死無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親自處置以您的聖明為的一定是穩固朝廷若臣妾顧念與宸妃的私情為赤焰中人開脫陛下又難免會認為臣妾不瞭解您安穩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只是深宮一個小小妃子無論對赤焰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為臣妾的回答導致陛下您傷心難過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過了因此臣妾斗膽請陛下先行諒解。」說罷靜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淚已奪眶而出。
對於宸妃林樂瑤其實梁帝自己這些年也時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靜妃提到與她的舊情正中梁帝心中最柔軟的一處他不僅沒有因此動怒反而有一種心懷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靜妃近前歎息道:「算了你與宸妃一樣柔善朕也不為難你了。你們在朕身邊朕還不瞭解你們嗎?說到底你們與皇后越妃不同宮外之事本不該牽涉到你們只是……」
靜妃見梁帝垂淚傷感忙拿手巾與他淨面柔聲道:「臣妾明白當年陛下是有心對宸妃網開一面的可是您也知道她雖然心性溫良但畢竟是將門血脈面對那般情形自然不願意苟且獨活。以臣妾對她的瞭解與其說她自儘是因為畏罪不如說她是感到對不起陛下您覺得生無可戀罷了。」
靜妃的這番說辭令梁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連連點頭。要說梁帝當年對宸妃也不可謂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後簡葬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除了確實沒有明旨令她自盡以外涼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只不過如今年老追思總揀自己對她寬大的事情來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適感。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如今這宮裡敢跟朕聊聊宸妃的人也只有你了。」梁帝撫著靜妃的手背感慨道「景禹出生不到一年你就進宮了你自然知道朕對她們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見了言闕他一年到頭也難得在朕面前出現朕差不多快把他給忘了結果前日一見朕才現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麼諸多感慨呢原來是因為見到了言侯……」
「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夏江今天進宮告訴朕他抓到了一名當年漏網的赤焰逆犯……」
靜妃大吃一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被握住的那隻手沒有顫抖但是臉色已忍不住變了忙低下頭去穩了穩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你不認識是當年小殊……呃……是當年赤羽營中的一名副將叫什麼衛崢的。」
靜妃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氣道:「怎麼會呢?當年的案報上不是說赤羽營全軍被火殲應該並無倖存嗎?」
「朕也這麼想所以特意問了夏江。他說那個衛崢命大本來他身為赤羽副將之確實應該在梅嶺北谷的只不過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谷赤焰主營裡公幹所以有了一絲生機逃命。如果他還在北谷現在也多半連塊骸骨都沒有。」
說到衛崢梁帝便沒了方才提到宸妃時的溫情辭氣冷酷。靜妃聽著只覺遍體生寒只憑著多年修養出來的深沉把持著沒有露出什麼不妥的表情來。
為什麼北谷的赤羽營當年會被下了比主營更辣更狠的殺手火殲得如此徹底其實靜妃心裡是明白的。
赤羽營的主將林殊這位英氣凌雲的天之驕子是赤焰元帥林燮與晉陽長公主的獨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后心頭的肉。赤焰案最初暴時歷經三朝卻從不干預朝政的老太后跣足披親上武英殿滿面是淚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對於當時已傷心欲絕的太皇太后而言保住赤焰軍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儘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后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機會能逃得性命事後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面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后。
而一直安靜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晉陽長公主在聽聞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攜劍闖入宮城當眾自刎於朝陽殿前血濺玉階。
然而太皇太后的重病與晉陽長公主的鮮血並沒有阻止住梁帝重新樹立自己無上君威的鐵腕三日後蕭景禹被賜死。同日宸妃自盡。
曾經朝氣蓬勃英才濟濟的祁王府就此煙消雲散只餘下滿朝從此唯唯喏喏的餘音。
深宮中的靜嬪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將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視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賞的晉陽長公主有在宮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宸妃但她卻不得不掩住為他們而流的眼淚隱藏內心的怨懣與激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情感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留在深宮的一角等待著未知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