踽踽獨行。
在這無邊的暗夜中。
所有奔騰的火焰,都已一一平熄。
儘管它們曾有過瘋狂熾烈的燃燒,為你。
吾愛,我曾無比深沉地愛戀著你。
而今,我卻決定將你忘記。
不再痛苦,不再掙扎、不再思念。
關於你的一切,從此不再提起。
關於你的一切,我一筆筆慢慢抹去……
一樹驚秋。
寬大的梧桐葉片在風中旋起旋落,猶如過了季節沒有尋得歸路的蝴蝶。
清晨時分下了一場大霧,淡淡薄薄的白紗籠罩著整座魯昂。城市與季節,失去秩序。時間與過往,一併迷惘。惟一清晰的只有在深塔狹小的囚室內,牆壁上面的刻痕又再次深深地劃下一道筆直的印跡。
於是,又是新一天的開始。縱然沒有宣佈黎明到來的陽光。
深暗幽遠的上遠遠地傳來清脆的腳步聲,一併而來的還有沉重的鐵鏈拖在地面上發出的嘩啦聲響,那聲音,令在每一扇緊閉鐵門之後生活的人心弦顫動,他們知道,是獄卒來提審犯人了……
今天,被拉去拷打逼供或進行不公正審判的不幸者又會是誰?
每顆心都在惶惶不安……
生長在和平的環境中因而可以隨意說出擁有勇氣反抗時世的英雄們,一定都沒有嘗試過被人拷打的滋味吧。尖銳的染滿黑紅血液的刑具,往往只要讓人看上一眼,就會手腳冰涼失去抵抗的意志了。
貞德,就被關壓在這座陰森的英國制的監獄中。
而貞德,只是一個不滿十九歲的女孩子……
盤旋壘起,獄卒拾階而上,往最頂層行去。
身後的人們鬆了口氣,卻又將心悄悄地提了起來,透過狹小的透氣孔,一雙雙各種顏色的眼睛流露著嫌惡而恐懼的情緒跟隨著獄卒的背影前行,他們是去提審那個小姑娘了吧……
唉……不約而同的沉重的歎息瀰漫開來,如窗外的茫茫霧氣。
不管多麼金碧輝煌的華廈裡也會有藏污納垢的角落,即使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人們心中也依然可能存在正義。身為人類,自身固有的不可磨滅的感情,例如同情、恐懼、憐憫、憎恨,珍惜……這種種都不會因為披上囚徒的外衣而消失不見變成衣服上的號碼。
這裡的人們,大多同情那個纖細的少女……他們聽過關於她的傳說,也包括一些被誇大的負面的故事。例如她是一眨眼就用火焰毀滅了數萬軍隊的妖女之類……但在他們眼中所見到的這個貞德,卻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清秀少女罷了。他們沒有看見翅膀,不管是白色的或是黑色的。而對這樣一個少女實施殘酷的刑罰這種事是他們大多數人不能忍受的。
「哈利路亞……」
有人默默地在胸前畫下十字,也有人凝眉不語。處在相同的處境之下,他們無法救她,自顧不暇。但,頗具思想之士忍不住心中暗問:法國國王在幹什麼?他為何不向助他登上帝位的少女施予援手?
問題當然是沒有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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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陽光也不能穿透的迷茫大霧中,位於最頂層看守最嚴密的囚室內,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蜷縮在牆角。赤色金髮亂如枯草,橫七豎八地遮擋著大半張臉孔,細瘦的手臂緊緊地摟著自己豎起來的膝,彷彿這樣蜷縮起來,就能將自己藏起,遠離這令人恐慌的冰獄。
意識如窗外枯葉隨風流離,任憑回憶乘虛蹈隙,身體的最深處,像被烙上紋身一般,只要微微觸碰,糾纏人週身脈絡中的過往竟夜,便段段清晰掩上。
在這白日與夜晚已不具任何分別與意義的所在,她無力制止任何事情的發生,甚至無力抵制在大腦內一遍遍重播的無數意識碎片接連不斷地閃過。
她不想回想任何一段記憶,不想思考任何一個問題。那些記憶無論曾經是溫磐或殘酷的,在如今都已經化為足以刺傷她的利器。
但,思想的齒輪脫離身體能夠控制的軌跡,無論在黎明之時,在暗夜時分,在風吹落葉,在雨打梧桐,在每一個瞬間,她都無時無刻不在回想中掙扎沉淪。
而在段段回憶之間,總會出現兩個交替的人影,如溫柔的火焰,用愛撫留給她滿身傷痕。
金髮如水,披散滿身的優雅男子帶著魅惑人心的微笑,在一盞暈黃燭燈之後,支腮凝望。因那一個微笑,一枚金幣,從此結下不解的情緣。
是的,她記得。記得他遠走又回頭,系給她一方手帕。記得他每一個動作與每一個眼神,記得初來宮中,從舞會中跑走時,他追上來,在那大樹之下,對她軟語輕言,與她翩翩共舞。記得他送她寒星,教她騎馬,記得在她第一次打仗時,他不顧身份,化裝成親兵跟在她的身邊,記得在人群之中,他一點點分開她緊攥的手指,他與她的兩隻手借助袖子盔甲的掩飾,緊緊地握在一起。記得在奧爾良的夜晚,他的眼睛望著她曾那樣的溫柔,記得那大片的在風中搖曳的白花,汜得那顆劃過天宇的流星。記得、記得、記得……有那麼多的事,無法忘記。包括,他終於用那雙冷酷的眼睛充滿恨意地看著她,看著她是如何的傷心欲絕,而露出殘酷無情的微笑。
每當想到這,她的心便如被撕裂般劇痛。她痛苦地發現,在她這強烈的悲傷之中竟然也包含著縷縷的恨意。
不能原諒。是真的無法原諒。或許,她可以原諒他利用她傷害她,卻無法原諒他對其他人的那種冷酷無情。
又抑或,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查理……
人是單純的,而環境是複雜的。人們無力選擇所處的環境,因而,她無法責怪查理。她寧可相信查理本性是溫柔善良的,只是因為環境的無情不得不變得冷酷。但不責怪,並不表示可以原諒。
錯誤就是錯誤,不管有多麼華麗的解釋和包裝。不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不管心裡還殘存多少情愛。
如果所愛之人殺了人,是包庇他,還是譴責他?
難道只因為那是自己愛上的人,就可以無視他所犯下的暴行了嗎?
那麼,那些因為他的錯誤而被殺害的人們的公正又在哪裡?
她不想提及,不想想起,但又無法不去想起。或許,哪怕是以恨為名,她多多少少還是想念著他吧。
這些想法暴烈直接,貫穿意志。每當她閉上眼睛想要逃避眼前流動的幻影時,另一個人,另一道幻影便由心底浮起。它哀傷而溫和,緩緩慢慢,如有人在血液中低聲細語。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哭泣,但是你的士兵們都在望著你……」
回憶如流沙,湍急而來,將她陷沒。
她心中有什麼在滾滾翻騰,想要逃開現實,卻再度跌入幻境。身前與身後,醒來或夢中,都——樣是眼淚心碎,都一樣有告別離情。
這一切,是淮的錯?這一切,因何而發生?
哭泣著摀住自己的臉,她想要責怪、想要化解、想要吶喊,意識因而撕扯得快要破裂粉碎。
「貞德!出來!」
像沒有加過潤滑油的機器般的聲音枯燥地重複著,手持重鎖的獄卒陰沉地望著靠牆而坐的少女。
她抬起悲傷的臉龐,漠然地看著他,是又要對她用刑逼她承認一些莫須有的事?還是終於到了最後的審判?
不管是什麼,她都不再害怕。
她已沒有不能失去的東西了,肉體的疼痛如果可以幫她逃開翻滾沸騰的思緒,那麼,她寧願面對那單純的痛苦……
令人恐懼顫慄的東西,不是皮鞭和火焰,而是深陷於無邊暗夜中的悲傷啊……
站起身,她慢慢隨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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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法蘭西的不敗神話——天使貞德,被伯艮第人擄獲,交送到他們手中後,這些英國或是親英派的大主教們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策劃如何給貞德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由神學院親英派系的教授們與主教共同組織的宗教法庭,在濃霧深深的這一日,對貞德宣讀了她的數條「罪狀」後,宣判她是個巫女異端。因為他們認定這個少女擁有某種邪惡的力量,這樣也可以給那些相信她是天主使者的人們以另外的一種解釋。
她或許有力量,但絕非為來自基督。她是——巫女,她是邪惡的。這便是他們力圖向大眾證明的。
「你是否瞭解了你的罪?」
頭髮花白看來很有紳士風度的老人身披紅衣,單手托腮,狹長的眼注視著面前纖弱的少女。少女衣衫襤褸,神情黯淡,卻依然散發著靜默頑固不易折服的氣息。
長長的燭,在黑暗中發出辟啪的響聲,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人們便借由黑暗隱蔽身形,在周邊的列座上參與這單方面的審判。
圓形高遠的穹頂上鑲嵌的方形天窗灑下極淡的光,因四周陰黯的緣故,反而顯得這光束是如此明亮。位於其下的貞德的身影正好被嵌入這光影的懷抱,她不去理會老人的問題,只是靜靜地仰起臉,注視著那稀薄的光度,身陷囹圄,才更知自由的可貴。自由——如光。明亮耀眼,使人心生嚮往……
忍耐著,老人陰沉的眼閃了閃,再次重複:「貞德,你是否明白你犯下的罪行?你污辱了基督的名義,你是個異教徒,你……」
「嚮往自由、和平,懷抱美好的願望與夢想,是錯誤嗎?」貞德輕輕地說著,轉過臉,望向那一張張隱藏在燭光之後的猶如魑魅魍魎的臉孔,她說:「會愛上別人,會想要守護,守護我的國家我的愛人我的朋友我的同胞,這些想法是邪惡的不能原諒的嗎?」
清脆的聲音在陰暗的廳中迴盪,她仰起頭,感覺悲傷以外的感情正在胸中滋長。她努力想要捕捉它,卻發現它從未曾離去,深入她的骨髓,任何人也沒有辦法將之奪去。那即是,她心中懷抱的信仰。這份信仰即是她的光。所信奉的不是某位神明,而是一種力量,一種正義,一種思想,一種光芒。
「如果因為懷抱這思想,便要受到審判,那麼審判吧……」如果因為我擁有一顆人類的心,一顆會為愛而跳動、而悲傷、而奔騰、而想要保護他人,如果這便是我的錯,那麼,我便承認我有罪。」
是的,她不是天使,她也絕非巫師,她是人類,是人類。因為是人類,所以會軟弱,會犯錯、會自私,有時會狹隘地只看到自己小小的世界。會有軟弱的負面的情緒,會想要從一切不願面對的環境中逃開,會陷入自我悲傷的泥沼。
她搖了搖頭,眼中滑落一抹淡藍色的淚。深吸了一口氣,擦掉眼中的淚,在這個虛偽的法庭中,她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此刻,她即是法國。是真正的法國。她想起雷蒙,想起黑髮如藍,傲然如風與烈日也似渾然一體的男子。如果他在這裡,他會說些什麼呢?她想起為她死去的嘉恩,想起被她連累而死的、在臨死前呼喚母親的英國士兵,想起走過的無人居住的村莊,想起流離失所的人民,想起抱著孩子哭泣的無助的女子,想起天真地問著何時能夠回家的少年……她想起這一切的一切,身體中某根一直緊繃著的折磨她的神經驟然斷裂,義憤令她的眼睛再次灼灼明亮充滿情感的光輝,是的,她想起了有關疼痛的過往,而這疼痛不再是她個人的疼痛,而是整個法國的疼痛,是整個世界關於戰爭的疼痛。
就如某個遙遠的春天,有個少女揮刀斬斷長髮時的氣勢一樣,那種感覺,那種一定要說些什麼的感覺再次湧至她的心中。
她望向宣稱她種種罪行的老人,發出輕蔑的嘲笑:「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你們審判我,但你們又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嗎?」
老人面色不快,緊握的手指發出嘎嘎的聲響,
「我們的審判是絕對公正的。在正義面前你無需狡辯。即使你不承認你的罪惡,我們也會按照事實給你應有的懲處。」
而貞德輕蔑地看著他,繼續說著她想要說的話:
「你們視面不改色攻佔他國土地並宣佈自己這樣做有道理的人為無罪,你們視參預或縱容姦殺擄掠的人為無罪,你們視那些使別人失去家園流淚哭泣人無罪,視那些因為自己的屋頂少了一塊磚頭就鬧得世界不寧的人為無罪,你們的正義在哪裡?又是什麼標準?難道只因為那些人、那些國家比我的祖國更為強大嗎?
「他們總有理由傷害、殺戮,而我們不能抵抗,保護嗎?
「我並不是一定要給自己一個正義之名。因為世界上所有的戰爭不管是什麼起因,怎樣了結,卻都會造成令人悲傷的過程。
「我只是想要說,明明知道會讓人流血流淚卻依然要發動戰爭的人們,不管你們有什麼高貴的借口,都不能掩飾你們只是被利益驅動而失去人類本性的事實!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聰明的,可我實在無法忍受與我一樣身為人類卻失去了人類智慧的你們的愚蠢!以為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打仗就不會有損失!這個世界是一體的啊!
「有那麼多的人在乞求看不見的和平,有那麼多的人為了這個理想失去了生命。那是與你我一樣,活動的、跳躍的生命。你們不會難過,也沒有心,正如此刻,你們坐在黑暗中,望著眼前的燭火,你們除了自己眼前的東西,便什麼也看不到。」
黑暗中有人不滿地咳嗽,向老人遞去眼色,老人皺眉,大聲厲喝:「住嘴!貞德!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是淮嗎?」
「我當然知道,」貞德給他一個傲睨萬物的眼神,「你們是主教、你們是法官、你們是政客,你們是了不起的躁縱國家世界走向的大人物!可是你們卻不如我,不如我這一個沒有念過書的女子!我輕視你們,你們不配坐在現在的位置上。你們不配審判我!你們根本就不配審判任何人!
「不要以為你們現在所做的不會受到懲處,總有-天,報復之日會來臨。我並不希望那是另一場戰爭,而是你們的心給予自己的一個殘酷的裁決。在走過那扇每個人都必經的生死門時,你們會自問,你這一生做了些什麼,傷害了多少人。然而那時,眼淚與悔恨都已經來不及了。
「我知道,我今天說的話,不能令你們動容半分,因為你們的心有我所不能瞭解的冷酷殘忍。我寧願被你們殺死,也不想成為你們的夥伴。如果生為和你們一樣的人,縱然給我再多的物質,我也只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恥。無恥無知的人們啊,你們來給我判罪吧。在你們的眼中,所有為了自由與和平而戰的戰爭都只是帶給你們統制不便的破壞者。你無需向我宣
讀什麼,也無需用你手中的權力威脅我,我知道,在這樣的審判中,我怎麼可能會被判與無罪?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說我是危險分子,說我是女妖,都隨便你們吧。在千百年過後,當所有的歷史成為後人眼中的塵沙時,那個時候被審判的,就是你們。」
「太放肆了!」
怒喝聲自旁邊的席位上爆發,如利箭般的惡毒眼神密集地射向中間的少女。
少女倔強地昂頭而立,眼中已不再有空洞黯然,而是清灼明亮的光輝。
「妖女!」
「異端!」
「不可救藥!」
在聲聲討伐聲中,她昂頭而立,漠然以對。那由壁頃灑下的光影逐漸明亮了起來,或許,是那場下了很久的霧終於消散了吧……
是誰在用被氣得發顫的聲音狠狠地說:火、火刑!
可她的心、她的眼、她的耳朵、她的意識都已飛昇,飛昇到她心中的彼方,她仰望著那道光,那明亮的光,熾熱的光,她所追逐的光,緩緩露出淺淺的美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