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做了一場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那夢中有幸福也有哀傷,她成為將拯救法國的傳說中的少女,遇到了一位有著藍眼的魔法師,那個人美麗俊逸卻又殘酷無情。
在夢裡,她似乎一直想問他一個問題,可是還來不及問,她就被敵人抓走,囚禁在一座高高的塔中,就像童活故事裡的長髮公主一樣,然後,他來救走她……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因為自己是個貧窮的牧羊女呀,哪有高貴的國王會愛上牧羊女呢?她並不是長髮公主……
在唇邊揚起笑意時,她感到了週身泛起的寒冷,伸手去拉被子,卻觸到了冰冰涼涼的東西。
睜開眼簾,只見雪似飛花。
天空是混沌的白色,白亮的細粉漫舞紛飛,難怪會冷,原來下雪了。
她伸手去接雪花,猛然發現自己正被某人抱在懷裡,愕然地仰頭去望,撞上一雙幽藍的眼睛,與夢裡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你是誰?」在意識還懵懵懂懂間,她問道。
他眨了下眼,睫如蝶翼,粘著的霜雪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他靜靜地停下馬,在這初冬第一場的雪中,俯下頭,吻上她的唇。那個吻,冰涼柔軟,卻讓入悵悵落空。
她的眼角有淚滑落,酸酸澀澀,原來夢境都是真實的,而這現實又仿若在不真實的夢境中。她被他攬在懷中,卻覺得那擁抱如此寒冷,再也無法溫暖她的身體……
兩顆心早在不知名的地方彼此錯失。
縱然如此拚力地擁抱著她,也沒有辦法消除豎立在二人之間那道透明的高牆。
「貞德,」他擁抱著她,像擁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和我回去,好不好?」
語氣帶了央求的味道,是的,他在求她呢。自尊,驕傲都可以拋之不要,惟獨她,他不能不要……
「要換一個身份,很容易,我會娶你,娶你做我的王妃,過去的事,讓我們不要再互相計較,讓我們統統忘掉……」他捧著她的臉,深藍的眼中有淚。
他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他深切地凝望著她,希望她可以說出他想要聽到的答案。然後他就可以帶著她奔向幸福的終點。
她回望他,第一次發現那望向自己的藍眼帶有一份殘酷的天真。
重新開始,聽起來是很美麗蠱惑的話語,但是,卻不現實。就算他真的可以做到,她也做不到……她不想忘掉,那些曾發生的事,曾結識的人,那些眼淚與歡笑,她忘不掉,她絲毫都不想忘掉。不管是幸福的回憶、寂寞的回憶,抑或是悲傷的回憶,她都要緊緊懷抱,所有的經歷加之一起,才構成完整的自身。每結識一個人,每走過一段路,都等於建築了一段人生。她不想也不能將之全部抹去。
但同時,她亦自問,那麼,她能夠就這樣捨棄掉她的愛情嗎?
她聽到有個軟弱的自己內心正在哭泣,如果依從心中的軟弱,她便回應他的臂膀,投身他的懷抱,像不真實的浪漫童話一樣,從此與他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她卻輕輕地笑了,縱然腮邊還掛著晶亮的淚珠。
兩個人生觀有著明顯裂痕的人,在一起真的能夠幸福嗎?
忘掉上一次的爭吵,那麼,下一次呢?下一次又是在什麼時候?幾時發生?
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經無法回到最初,已經無法再做那個眼裡只有他一人的女孩。雖然她依然愛著他——這是從未改變過的事。但那份愛情再也不是她全部的幸福。
她想去尋找,尋找除去愛情其他可做的事,尋找在戀愛之外還可能存在,更為博大的情,她認定這世界如此廣闊,有太多的事她還沒有經歷,而她不想做一隻被束縛住翅膀的飛鳥。一定要用自由才能交換的幸福,或許存在,但那絕不是她想要的幸福。
「那麼你呢,」她說,「願意拋棄你的一切,和我一起飛翔,若你能做到的話,我們便可以重新開始。」
她低頭笑了笑,望著自己的指尖,看不到他臉上霎時浮現的雪白,她也知道他心中的答案,她說:「瞧。你根本做不到。所以我們也不可能重新開始。」
「你在難為我!貞德!」
「沒有。」
面對他激動的情緒,她只是安靜卻終於用單手推開他的胸膛,悵然地望向遠方。
周邊瓊枝霜覆,河面結起一層薄薄的冰,她思念起她遙遠的小屋,她熟悉的鄰居,她曾捨棄的身份,是的,有許多事她想要去做,但先要做的是,回那個最初的地方看一看……
擁有時總是毫不珍惜,失去後才知道可貴,人們總是嚮往那些過著特別的人生成為獲選者的人們,而過著特別人生的命運之子們則嚮往平凡寧靜的生活?
她此刻想要的就只是一份平凡的幸福。
那美麗的水藍眼睛所凝視的方向再也不是他了,查理茫然地立在雪中,看著身前的少女,明顯無力地感到了這個悲傷的事實。同時,他也發現,他的視線再也無法自少女的身上移開。
他所能做的只是抱住她,抱緊她,彷彿這樣,她就會同意留下來,留在他的身邊。
惶然地將頭蹭著她的脖頸,濕濕冷冷的淚灑落她的肩,「別說你想離開我,我們要在一起,你答應過,你明明說過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伏在她的肩上,狠狠地咬下重重的一口,痛苦嘶啞地問她:「為什麼你不能原諒我?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有人可以給我們指出一條相守的道路,我就奔向你,」她柔柔地說著,微笑著卻一步步倒退著走開,「可是我的眼睛卻看不見那樣的道路。」
有些東西,早已一去不復返。時間無力倒轉,關於這點,她很清楚。
「我們已經不能回到從前,一切無法重新開始,查理,」她凝望著他,忽然又走上前,踮起腳尖,吻去他臉上的淚,「查理,你不要哭……」
就這樣看著他那雙深藍的眼,看著那直直掉落毫不掩飾的淚,她感到莫名的酸楚。依然會為了他的淚而難過……那深藍的淚……那寂寞的人……那為了她冒著生命危險將她救出的人……那個她很愛很愛的人……
「對不起……」
「不要!」
他脆弱如孩子般大叫起來,緊緊攥住她的手,感覺那手在掌心中滾熱地跳動了一下。這是哪兒?是那條開滿花樹的命運的街道嗎?為何情景如此相似,有人要遠走,有人在如孩子般喊著不許走!不同的只是角色的互換。為何他成了那被選擇的人?
「我不要聽什麼對不起!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離開我……」但那樣也無所謂了,只要她選擇他,正如他曾經選擇了她一樣。金髮青年在雪中用燃燒著深藍火焰般的眼,灼灼地凝望著她,若是眼睛能夠施展魔法,就請再一次讓她中下他的魔法吧……
「可是,讓你和我一起走,就如同讓你拋棄你的人生是一樣不可能的啊。」
她卻只是這樣靜靜地回答,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讓他清楚地看到在那清澈眼瞳中倒映出來的只是自己孤單的身影。
「這是一場夢,我想回到現實去,回到我應有的世界中去,」她仰頭,用張開的雙手去擁抱飄飄降下的今冬的第一場雪,「你看,天地間如此蒼茫,鴻野荒涼,若你是個凡人,我們便可以這樣一直走向幸福的結局。但是你是國王,我是牧羊女。我們眼前的道路不可能重合為一。」
他咬住唇,鮮紅的血點滴流下,滴落純白的大地。因無法反駁,因力不從心。
他只能握著她的手,像握著生命中惟一的依憑。
他重複說道:「我們重新開始!」
她沒有說話,卻緩緩垂頭,摘下了一直戴在身上的護身符,那已經破舊的綢緞包裹,在風雪中被吹散,露出的是那枚他送給她的金幣。那時,他其實只是很隨便地將它丟給一個窮女孩,卻沒想到開始了兩個人一段斬不斷的情緣。
她捏著那枚金幣,用盡渾身力氣。然後,無比輕柔地放入他的手心,再一次,從那大大的掌中怞出了她的手指……
他望著她,在不斷落下的雪花中,這個女子的容顏,她的眉、她的眼、她唇邊的微笑,都似閃爍的光源,而她將挾帶著這光芒離去,留他於永久無邊的黑暗……
「我要走了,查理。」她說著,卻感覺要轉過肩膀是那樣的困難,她已作出抉擇,為何一幕幕的情傷過往還要在眼前似雪紛飛?她究竟還在留戀著什麼?
強迫白己向後倒退,就這樣用凝望著他的姿勢慢慢地向後倒退……
澀澀的東西阡陌縱橫,劃過他清瘦俊美的臉龐。他感到兩腮一片冰涼,不知道是雪花還是眼淚。手心-松,那枚金幣便掉落在雪地上……
細雪紛飛,一片一片,接連不斷,遮擋他的視線,視野漸漸模糊,那纖細的女孩子正一步步遠離他的世界。他應該怎麼辦?
衝上去抱住她、捆住她、強迫她、命令她哪裡都不許去嗎?
或許那樣才是正確的選擇,卻無法成為兩個人幸福的圓滿。他清楚地知道,所以腳步無法移動,她是他的幸福,而他能否成為她的幸福?他沒有自信,因而無法阻止。
如她所言,他也在一遍遍自問:為何我無法拋下一切,隨她而去?明明是真的愛她,但若拋捨一切選擇所愛,真的就會幸福了嗎?他不知道。
惟一明白的是,當她消失,他的幸福也會一併消失……
拋棄一切選擇她,固然不一定會幸福,但在沒有她的世界裡,幸福這兩個字就是不存在的。
眼淚如直線劃過冰冷的臉龐,他凝視那小小的人影,那彷彿要被雪花帶走的人影,滾燙的視線讓眼睛都要冒出火花,希望時光能夠就此定格。
而那個人,那個步步遠走的人,也忽然落淚,她想到了一個問題,一個不管在夢中在現實,她都沒有問過的問題,一個一直不敢去問的問題,一句他從未正面肯切地對她講過的話。眼淚落下,融化掉她臉上的冰雪,她終於問他,在想要告別的這剎那。
她問:「查理,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那聲音在初冬菲薄的雪花中異樣淒冷。
他望著她,她也正望著他,兩個人,彼此凝望,間隔著那不斷落下的細碎的雪花。
她已決定要離他而去,為何還要在意那個一直盤桓在心中的問題?
他凝視著她,深深的,用盡一生一世的柔情。用那雙魔法師般的眼睛給予她最誠摯的回應。
細雪正從四面八方降下,悄然溫柔地包圍住他們,用那冰冷柔軟的屏障,將他們困在圓心。在兩個人對望的視線裡,不捨地糾纏中,誰能否認,那讓整個世界為之停止運轉的眼神不是在訴說亙古流傳的那句話,那句強大得讓時間就此停止的咒語——我、愛、你!
深藍的眼睛凝望水藍的眼睛,他有可能選擇邁步追上去……
那走遠的身影,還有沒有可能選擇留下來……
小說到此停止!而那兩個人的人生還將繼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