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深沉的墨色主宰了一切。
高大濃密的樹木枝椏相互交錯,籐葉纏繞遮蔽僅存的天光。巖、樹、風、鳥,在黑暗中化為團團模糊的影,即使睜大眼睛也無法分辨眼前的道路和想要捕捉的目標。
沉靜下來,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完全憑借生命的本能觀覷敵人的動向。
沙沙的聲音是風拂過翠綠的樹梢。
咕咕的聲音是盤踞枝頭的貓頭鷹自喉嚨深處滾動出的瘖啞低鳴。
悠遠的古鐘自城內傳來清揚簡單的樂聲,霍然驚飛密林中棲息潛伏的鳥群,撲哧撲哧振翅疾飛,掉落的白色羽毛髮著透明的微光,隨著細碎的葉子打著轉靜靜地飄墜,在柔軟的深褐色泥土上翻滾著,落在了少年的腳邊。
電光火石的瞬間,靈敏的耳朵捕捉到混雜和隱藏在鐘鳴、鳥飛、葉落之中衣料抖動的攖萆響,少年倏地轉身,結成四股的長辮隨著頭的擺動甩向左後方,如冰的眼瞳收縮綻放出如月華般變幻的耀眼清輝,左手食指與中指相夾的薄薄刀刃脫手擲出,旋轉成瑰麗的紫光,向稠密的灌木叢中射去。
「呀——」
驟然拔起、控制不及的女性尖叫打破夜幕的庇護,這下確定無疑了。少年毫不猶豫地向發聲地迅速移動,眼前的枝蔓太過礙眼,他索性躍上樹尖,如飛鳥般跳轉騰挪,輕盈得彷彿不需借力就可以凌空飛行的山鳥。
眼前的人說不定是鬼魅啊!近乎屏息地盯著緊貼著鼻尖刺入樹身的刀,躲在灌木後的少女忍不住這樣思考並微微打了一個冷顫。
僅憑輕微的移動聲就辨別出了自己的位置,他還真是個追蹤的高手啊。只是眼下並非是適合感動的時候。少女已經冷汗涔涔。
穩穩落腳在楠木橫生的巨大枝條上,少年斜睨著樹下模糊的影子,弱小的動物安靜柔順,用脆弱的外表引誘獵人放鬆地一擊,而如果太過輕易出手,怕是會中了對方狡詐的計謀呢。
少女的手心、鬢角、後背早已濕透,敵人在高處,自己無論向哪個方向移動都難以逃脫出他的掌控,情勢真是不利。
「師傅啊,」少女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嘀咕,「我知道這兩年我供奉的水果是阿右從菜場上撿來快要爛掉的下等貨,點的香也多半是阿左去廟裡摸來的便宜香……但是,這又怎麼樣呢?徒兒我孝敬您的心意還是一等一的就可以了啊。您一定要保佑我躲過此劫,別讓徒兒死在一個連臉都沒有看到的人手中啊……」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沒有誠意的祈禱感動了上蒼,月亮在此時穿破了厚厚的雲層,灑下一片銀白的耀光。
站在枝上輕盈得如同飛鳥的少年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粗大的巨木橫生的枝條綠意濃重,藍色的鞋子穩穩地踏在枝條中段,隨著枝條的動盪上下起伏。軟底,繡滿各式錦紋,鞋面上盤扣著一隻回頭的銀鳳,不像是江湖男兒們常穿的綁腿布靴,反而更像是用以展示手工針線的精巧繡藝品。
少女疑惑地蹙眉上掠,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少年披掛一身搶眼刺目的銀飾。前襟和袖口鑲滿鏨花銀片,圓領開襟窄袖及膝的青色布衣在風中沙沙作響,領邊袖口圍腰都鑲繡著五色絲線盤成的水紋,長長的織花腰帶並同寬大的裙褲翻飛著,綴在腰帶上的一圈銀響鈴在漸大的風中發出叮噹的聲響。
意識到少年的穿著屬於苗人的裝扮後,素來沒有更多想像力的少女,瞬間聯想到的只能是在傳說裡被人津津樂道予以誇張描繪的蠱毒。
眼前自動浮現出一幕幕超乎普通人大腦所能想像到的殘忍畫面,少女的牙齒因懼怕而發出不由自主的響動,不要啊,她不要成為受人躁控沒有心志的木偶啊。
警覺地把視線落在對方的手上,瞄到少年指尖的微動,意識到這是發動攻擊的徵兆,少女忙不迭地高伸雙臂,狂呼道:「英雄!先等一下啊!」
「幹什麼……」少年的聲音異常綿軟,像被什麼包裹著似的一字一句說著,雖然很慢卻還是有些咬字不清,因樹枝上下起伏而始終看不清臉的少年,如果只聽聲音的話,倒像是個很好溝通的人呢。
「就是……到底你為什麼要殺我呢?我並不記得自己得罪過苗家兄弟哦。」
少女壯著膽問出疑惑,即便是死也要當個明白鬼。當然,她才不想死哩,師傅說過,多一秒就多一分生存的可能,當然要不放棄地拖延時間以思反攻嘍!
停了片刻,少年思索著怎樣使用少女聽得懂的詞來傳達他內心真實的感覺,畢竟,在他受過的教育裡,騙人是一件不可原諒的行為哩。
「清除垃圾,也需要理由嗎?」半晌後,終於找到適用語的少年歪著頭如是說。
少女渾身發顫,這一次卻並不是害怕的緣故。
「我紅十一是垃圾的話,那全天下的人就都是狗屎了!」因極度的氣憤而忘記了自己與對方實力懸殊的事實,少女一個騰身,跳上與少年相對望的另一邊的樹幹。
淡淡的月光在此時再度隱沒,黑暗中,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和身上光燦燦的銀飾發著瑰麗的光澤,咬字不清的甜軟嗓音再次響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暗夜的緣故而顯得格外陰柔。
「你是紅十一那就沒有弄錯啊,因為我要殺的人正是這個卑鄙齷齪的小人呢。」
「我並不記得自己做過足以稱之為卑鄙齷齪的事喔。」
「我們苗疆有句諺語:烏雲也不認為自己是黑的哩。」
聽出對方語音中所帶的明顯的蔑視,少女不甘心地憤憤指責:「你不要看我一忍再忍就好欺侮哦!說話要講究實際,我和你有奪妻之恨?還是有殺子之仇?無緣無故取人性命的你才是以武力欺人的大惡人呢!」
黑暗中冰冷的空氣剎那間凝結,少年如冰的瞳孔散發出愈發冷冽的寒光,在少女察覺到對方情緒的變化而暗呼不妙之際,那軟綿綿的聲音已滑落耳際,動聽的嗓音中帶著不仔細聽便無法察覺的憤恨,「我並不喜歡殺人,誰叫你要做這種不可饒恕的事情……」
不可饒恕?紅十一挑起柳眉,她怎麼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不可饒恕這個名號的事?
「你竟然造謠誹謗柳大哥的名譽,真是不能原諒啊……」
少年微垂的眼簾掀起,眼底瞬間在黑暗中閃爍起一片銀光,冰冷而刺目。
不知道是否是遲鈍的緣故,少女並沒有在意對方那猶如冰冷刀片般在臉上劃過的眼神,猶自皺著細長的眉毛歪頭思考,「劉大狗?」那是什麼人?
「少裝了……」沒有意識到是口音的問題而讓少女造成誤解,少年認定她是在裝傻扮癡,身體在移動前,腰上的鈴鐺先感覺到他的殺氣而發出猶如出招前通知般的叮噹聲響,少女警覺地彎下腰,躲過了少年雙手直擊拍來的一掌。
少年一招落空,少女並沒有急著落地,左腿在空中劃出半個弧,身子微擰已換成背對著他的姿勢向前飄出十幾米。
「你以為自己做了那樣的事後還可以不受任何的懲罰嗎?」望著天空瞇了瞇眼睛,少年的身子如陀螺般滴溜溜一轉,以極為詭異的身法飄向少女。
媽呀,果然是鬼啊。利用逃跑的空隙回頭一看,注意到越來越接近的少年,面孔有著異於常人的蒼白,少女嚇得腿一軟,身子往下墜去,忙凌空扭腰使用雲中梯向上提氣一縱,身子卻被迫折向少年,眼見少年又是一掌輕飄飄地推來,少女焦灼地衝他大吼:「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似乎並沒有想到這是少女在情急之下使用的拖延之策,少年停在一根細枝上竟然真的回答起來:「為什麼這世上會有你這樣的人呢?做了這種事情,竟然還能說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少年用完全不能理解的語氣說完,嚴肅地盯著她鄭重地揭開謎底:「你侮辱了柳大哥啊。」
「我侮辱了他?」少女驚訝地提高聲調,她不記得她逼迫過某個男人哦。
少年把拳頭攥得緊緊的,輕輕晃動身子,看似極為悲憤,「你竟敢在江湖上宣揚他有斷袖之癖,還傳揚得那麼廣……」連遠在台江的他都聽說了呢。
斷袖之癖?聯結起所有的信息,少女終於恍然大悟,「你是說柳莫天啊!」這麼說她就明白了,嗯,她的確是在上期江湖風雲榜上寫過一條關於九州神龍柳莫天當眾和美少年親熱的花邊新聞,不過那只是一條很小很小只有幾十個字用來填補版面空白的小消息而已耶!
「你這個侮辱了他的人,沒有資格念他的名字。」少年咬牙切齒地說著,從腰上繫掛眾多的物件中怞出一把圓弧彎刀。
「喂喂!冷靜一下!那把鑲滿銀花的刀應該不是裝飾品吧?」少女慌張得亂擺著手,「你不用這樣誇張吧?真的只是為了那麼一點點小事而來取我寶貴的性命嗎?」如果說是看中她的美色她心裡還好受一點兒呢。
「小事?」少年眉峰一蹙。
「對啊!你又不是那個和他親熱的美少年,還有,他自己對此事都只是一笑置之,你幹嗎要熱血沸騰多管閒事?」紅十一暗中咒罵,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
「柳大哥身在朝廷,國事繁雜,哪有空理睬你這等鼠輩,為了不讓同樣的事件再次出現而損傷他的俠名,迫不得已,只好替天行道殺一儆百啊——」
帶著讓人不可直視的氣魄,少年舉起銀色彎刀,雪色的刀刃映著偏紅的月色,發出危險迷離的光彩。
想到這把刀劈下後有可能發生的結果以及自己只是因為這種小事就要受到追殺的恥辱,少女惱羞成怒,破口相斥:「你這個傢伙懂不懂我們中原武林的行規?怎麼?你不懂?那我們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總該是苗漢共通的吧。我身為江湖風雲榜的總編兼密探,發掘別人的隱私是我的工作耶!你怎麼能因為我的工作而要殺掉我!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任性,不就天下大亂了嗎?」少女駁斥得慷慨激昂。
「我只知道你亂講……」少年只是微微挑了下眼角,刀光以霹靂之勢夾著雷霆萬鈞的氣魄向少女罩下,寒冷的刀光似乎足可劈開濕冷的空氣。
危急關頭,由少女袖中猛地激射出兩條寬大的紅綾在空中繞出華麗的八字結纏裹住彎刀,布帛碎裂的聲音嗤嗤作響不絕於耳,自一片片飄落如同殘秋蝴蝶的紅光中閃身而出,再次舉目梭巡時,少年的面前已失去了少女的蹤影。
「障眼法啊……」不甘心地低喃過後,少年的身形也消失在了蒼鬱的密林之中。
林木靜謐,空氣中的水粒分子凝結成葉片之上清冷的露珠,半晌過後,紅綾被對方震碎遭受反作用力向後跌去,掉落獵人挖掘的陷阱反而僥倖逃過一劫的少女哼哼唧唧地柔著屁股爬了上來,念著「我真倒霉」等意義不明的語言向反方向離去……
拂曉的光慢慢流動,軟軟的淡紅暈染碧瓦鋪陳的屋頂。院門口繁茂的榕樹滴落一滴清晨的露,濕濕冷冷地鑽入樹下少年淺煙色的衣領中。
「好冷哦。」原本哈欠連天的少年因此睡意全消,可愛的臉皺成一個團。
「蘇——」站在門邊的少年也怞著氣縮起肩膀,一副痛苦狀。
「阿右,你怎麼了?」樹下的少年摸了摸脖子,好奇地歪過頭問。
「還不是你!」門邊的少年憤憤地轉過臉,猶如照鏡子般對上那張一模一樣分毫無差的容顏,「我遲早會被你害死。阿左,我說過很多次了,雙胞胎的感應現象太過普遍,發生在你我身上時又特別嚴重,如果你不好好照顧自己,那你受到的任何傷害我都會感同身受耶!」想想就覺得好生氣,本來憑他阿右的聰明才智去闖蕩江湖絕對會大有作為,偏偏這個同胞兄弟迷糊得離開一刻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照顧他根本就不行!想到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伴在他的身邊,真是讓他好生鬱悶。爹娘啊,為什麼要留這個遺產給他嘛。
「感同身受……」阿左明亮的眼睛泛起感動的淚花,「阿右,原來你這麼關心我……放心!」他元氣實足地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大聲宣佈:「我沒有事!」
誰關心你……我是關心我自己耶!阿右怒目相向,偏偏無可奈何。
沒有察覺對方的情緒波動,阿左蹙著眉伸著食指,敲著自己的臉頰,一副可愛的模樣,「老大沒有聯絡也沒有回來?會不會是出事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她出事的幾率等於你不出事的幾率,你說她會不會出事?」
「繞口令一樣的話,阿左不懂——」
看著對方清純無邪的笑臉,以及那個拖得長長的尾音,阿右攥緊拳頭開始考慮要不要寧肯冒著自己痛也要扁他一頓的時候,一隻烏鴉呱呱叫著飛過朝陽燦爛的天際。
「哇,是喜雀耶!」想到阿右討厭烏鴉,阿左連忙指鹿為馬。
「你是故意的嗎……」手指關節發出暴裂的響動,阿右向同胞兄弟投去危險的眼神。
「我是為了不讓你太過擔心啊。」阿左委屈地想,為什麼怎樣都是錯?
辟里啪啦——暴力場面上演過後,某個少年強忍一身痛楚完成損人不利己靠毅力取勝的大業,直起了腰,而小巷的另一頭終於出現了讓他們等待了一整晚的人。
「是老大耶!老大!阿右打我!」趴在地上的另一個連忙沖遠方揮手打小報告。
遠處的人慢慢地走著,似乎全身都疲憊不堪。
踩住阿左抬起的手,阿右皺了皺眉,「我覺得有什麼不幸的事就要發生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阿左苦著臉道:「我覺得不幸的事經常會發生啊。嗚——」
「喝水嗎?」
「吃飯不?」
「要不要熱毛巾擦臉?」
「或者加一件衣服取暖?」
跟著一身狼狽的紅十一進了房間,兩個少年機靈地拿這拿那,臉上帶著討好的微笑。老大會這麼慘,肯定是碰到了棘手的事,為了避免她把負面情緒發洩在他倆的身上,當然就要表現出自己溫暖的一面啦。
「阿左阿右——」紅十一用力吸吸感動的眼淚,望著兩張慇勤的面孔,想著只差一點點,自己就會和他們天人永隔,不由得心潮起伏,伸臂給他們一個扎扎實實的大擁抱。
「哇啊——」阿右跳著腳躲開,「老大,你不要這樣,每一次受了刺激回來,就對我上下其手,被別人看到怎麼辦?」「同行中好像已經有人講過難聽的話了呢。」呆呆地被紅十一抱了一個正著,阿左思考半晌,決定據實稟報,「東十二說我和阿右都是老大你的情人咧,我親耳聽到他對每個人都這樣講。」
「放心好了,」紅十一拍拍他的臉,隨口寬慰道,「東十二是變態,所以大家不會相信的。再說你和阿右都是小孩子,抱抱親親又有什麼關係?」
「我才不是小孩子!」阿右發表不滿抗議,「我已經十四歲了耶!」
「可是當你還光著屁股滿街跑的時候,我就已經坐上江湖風雲榜第一主筆的位置了啊。」紅十一洋洋得意地端出當家大姐的派頭。
「對了,說起屁股,老大你的屁股上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的洞呢?」阿左狐疑地撩起紅十一的衣擺,他早就眼尖地瞄到紅十一位於婰部的衣裙上似乎有不少的孔洞。
「哇啊——我差點兒忘了——」紅十一當場彈跳而起,「我昨晚被一個高手追殺掉入獵人的陷阱。」當時猝不及防,坑又窄小,來不及施展輕功,就被坑底的竹籤戳了個紮實!何止是洞,還有血咧!只不過衣服是紅色的因此看不出來罷了。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高手?」阿右轉了轉眼珠問出關心的重點,「那個追殺你的高手知道你的身份嗎?」
「呃……他知道耶……」
「哦,」阿右點點頭,「就是說他有可能追上門來嘍?」
「呃……有可能耶……」
「哦,」阿右伸出手,「阿左,把東西給我。」
「好的!」具有心電感應的雙胞胎中的另一個連忙把已經收拾好的大包交給他。
「老大,」漾起可愛的微笑,阿右把包裹直接塞入紅十一的懷中,「為了保護我們江湖風雲榜總部和所有相關工作人員的安全,請你暫時滾吧。」
「這裡還有金創藥!」阿左體貼地遞給她。
「你們……」紅十一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怎麼看都是同樣笑瞇瞇的臉,四隻手卻一齊將她向外推去。
「喂喂!」幾秒鐘後就被推在門外的少女拍著門怒喊,「我是你們家的老大耶!你們怎麼能這麼不講江湖情誼!」「老大,我們是為了保存大部隊的根基啊。何況你在這裡也是很危險的,江湖那麼大,你就先到追殺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去躲躲嘛。」
狠狠地踢了門一腳後,少女認真地尋思,覺得這兩個沒良心的小鬼說的話也不無道理。要是昨夜那個喪心病狂的苗人找上門來,自己還是死路一條。
嗚,想想就覺得冤,難得被人追殺一次,理由一點都不夠炫,就算事後拿出來向東十二誇耀都覺得沒啥資本。如果是因為她批露了少林方丈已婚多年並養有三個女兒一事,或者是因為她報道了青城派掌門對其門下幼徒引誘蚤擾這些事來殺她的話,會比較讓她沒有怨言嘛。切!一條無傷大雅的小花邊也要招來殺身之禍?這行真是越來越難混了!
抱怨歸抱怨,少女還是從容地把大包從後背繞到胸前打了一個結。
「好!打得過我打,打不過我跑!敵退我追,敵進我退,敵疲我撓!此乃功夫不夠高的江湖第三類邊緣人活命絕招!」
少女清麗的臉上出現一抹堅毅,然後——
「唉呦呦,屁股好痛哦……」苦著臉開始她艱辛的逃亡之旅。
江上風大浪急。
漁夫阿三抬頭看了眼自東面而來的滾滾雲朵,決定早早收網靠岸。望了望船艙中還在鮮活跳躍的銀魚,阿三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人不能貪,今天收成不錯,早早歸家最好。回家讓姨婆煮碗鹹魚湯,滋補又美味……
撲通一聲!船身猛地一晃,站在船頭的阿三被震得連退幾步,差點兒踩上銀魚。
阿三循聲回望,剎那間,心跳驀然失措,粗糙的木船尾上,出現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迎風而立,裙擺翻飛,火焰般的紅衣被水花飛濺上顆顆晶瑩的水珠,反射著通透燦亮的美麗。雖然她頭戴寬大的斗笠,被帽簷垂下的長紗擋住了面容,但從她那柔軟的身段和輕盈的姿態上看也會讓人相信那藏在面紗之下的必是一張嬌俏美麗的容顏。阿三暗自稱奇,四下都是滾滾江水,這個少女從何而來?總不會是銀魚化成的仙子吧?
「該死的黏皮糖!你還真是不死心啊!」少女忽然陰冷冷地開了口,嚇了阿三一跳,自己哪裡冒犯她了?
「你還沒死,我的心怎麼會死?」宛如情人表白般炙熱的話語輕軟綿甜自阿三身後響起,阿三回頭,看到適才自己站立過的船頭處此刻無聲無息地站著一位苗人裝束的少年。
喔,原來美女不是罵自己……阿三放心地撫平心跳。哎?不對呀!
「你……你們是幹什麼的?」結結巴巴指指前後兩個人,手足無措的阿三終於想到自己才是這艘破船的所有人。「過江人甲和乙!」少年眼皮也不掃他一下,逕自說道。
「你……你們在我船上幹嗎?」磕磕絆絆地語畢,阿三忍不住猜度,這兩人究竟是怎麼上的船?又是什麼關係?
「是他硬追我上來的啊!」少女咬牙切齒。
看來這兩個人是一對還在進行時的情侶嘍!阿三當下得出結論。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視,少女在船尾,紅衣紫紗,當風而立,衣擺搖蕩如翩躚的蝶翼,雙手緊握一段熾艷的紅綾,蓄勢待發。
少年在船頭,腰帶上一圈銀鈴在風中叮咚不斷,猶如過招前的進行曲。
阿三擋在中間,自慚行穢,好不尷尬。少年少女何必非要挑他的船來上演愛情故事中的你追我逐?
「船老大,」少年冷冷地開口道,「借你地方一用可好?」
阿三支吾半晌,臉先紅了。好大膽的少年家啊,苗人果然大膽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做這種事?」少女激憤地跺腳大叫。
果然,還是我們中原的女孩子保守。阿三內心深處對少女的好感登時追加五分。
適時,一朵烏雲飄過,遮住了太陽,少年抬頭,動了動嘴角,明明面無表情,語音卻異常甜軟,「現在陰雲密佈,正是殺人的好時機呢。」
「什麼——」阿三一屁股摔在銀魚上,把活魚壓成了死魚,手指顫微微地指著少年,又指指少女,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原來他……他們不是情侶是仇敵?
五指輕揚,少女搶佔先機,寬幅紅綾由袖內飛射,從阿三頭頂上掠過,向對面少年身上纏去。少年不耐煩地冷嗤,彫蟲小技,只會這一招嗎?
身子沒有閃避,他反而主動向紅綾貼上去,十指如鉤,抓緊之後用力帶向懷中!幾次過招就知道這女人武功極差,絕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恨她輕功偏偏絕佳,自己苦追竟然總是被她在緊要關頭逃走!
被大力一揪,少女下盤不穩,步履踉蹌,索性借力飛起,作勢向少年襲去。就在少年暗自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時,她忽地收回十指,丟棄兵器,腳尖在阿三肩上一點,憑空一個折轉,踏水凌波,向對岸掠去。
「狡猾!」少年怒喝一聲,漢人果然陰險,抬掌向江上一拍,水花四濺,他借力而起,以極其優雅輕盈如水鳥般的姿態追隨少女而去。
兩個人的怒罵聲漸漸遠去,遠遠的只聽到叮噹聲在風裡迴響。
阿三看了看被少女跺腳踏壞的船尾,又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死魚,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你真的要和我學擺攤?」青年為難地看了看眼前雙瞳烏亮閃爍著不解世事光芒的小少年。
「是啊。」少年中氣實足。娘說他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讀書不成,也該學著做點兒小生意,這樣將來娶媳婦時才有資本挑剔嘛。
「我們這行是很難混的,」青年面色憂鬱,「要學的東西有很多。」
「沒關係,我會非常努力!」少年信誓旦旦。不過是擺地攤嘛。
青年還是皺著眉頭,並不太看好鄰家少年,勉強出言指點:「你不但要機靈,通曉各路方言,還要有良好的心理防禦!」
「心理防禦?」
「官兵們隨手拿東西你永遠不要妄想他們會付賬給你,大媽們在桃子上練一指神通你不要試圖和她們講道理,美女買東西時你要說:哇,小姐,你這麼漂亮,那蘋果就多送你一個好了;醜女們路過時你要招呼說:小姐,其實你除了愛國也可以擁有別的情懷,比方愛水果……」
生意經還真是複雜呢。少年歪頭考慮是否要做適當筆記,菜場忽然亂起,原本雖然嘈雜但還算有序的環境像是下起了一陣無名的暴風雨。
吵鬧哭叫聲由遠至近不絕於耳,少年剛剛側過臉,就看到一團紅雲由眼前急掠而過,在他肩上大力一撞,他腳跟不穩,一下跌坐在地上,壓爛了一籃水果。
努力向前衝的火燒雲似是聽到了他的痛呼,飛快地一回身把他揪起,「沒事吧,小弟!」
撞入眼中的是一張清靈少女的面孔,少年看得一呆,不由得搖了搖頭。
「那就好,」少女摸了摸少年的頭以示安慰,而在回眸中不小心瞥到身後的青藍色人影似乎離自己的方向越來接近了。
「哇啊!救命啊!」她轉身狂奔,現在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耶。只見她一邊起蹦躥跳,一邊高呼:「我在逃命,閒人閃避!撞倒不賠!撞死有理!」
少年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身邊遭到無情踐踏翻灑滿地的水果,而前方的雞蛋攤、捲心菜攤、肉攤一個個都是在劫難逃無一倖免。
「喏!你看,還要時刻有面臨這種突發不幸的勇氣!」青年久經沙場,已被生活鍛煉得麻木不仁的臉孔始終無動於衷。
「師傅,收拾一下東西!我們要越挫越勇啊!」少年出乎意料地堅強,扶起被少女撞翻的水果筐。
青年並不伸手,冷淡地道:「還是不用吧,根據經驗,一般這種時候……」
「紅十一,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我的追殺嗎?」
不遠處,有人迎著正午明亮的太陽舉起月芽彎刀,一身銀光閃閃差點兒灼傷了那瞬間所有望過去的老百姓的眼。
然後,如疾風刮起,執刀的少年捲起青藍色的塵煙,尾隨少女向前追去。伴隨著叮叮噹噹的聲響,不給人們以喘息的機會,所有的雞飛狗跳再次上演……
「師傅……」水果少年欲哭無淚地看著倖存不多的桃子。
青年見怪不怪地道:「喏,所以我說,擺攤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為什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境地?」
是夜,某家民宅的房頂之上,灰頭土臉的紅衣少女咬著草葉翹著腿,開始進行紅十一流派的自我反思。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從而導致了如今這樣的結果?
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她瞇起眼睛,記憶一點點向前尋去——
決定命運的那晚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月圓的夜。
「你們想學什麼功夫呢?」
「輕功!」三個小孩異口同聲回答得非常整齊。
「呃……」絕代風華的美男子怔了一下,面上顯現出一抹奇妙的尷尬,「……其實,為師我還有很多更絕妙的功夫,不要再考慮一下嗎?」
白衣小女孩老成地說:「我要學輕功,做了壞事後方便逃跑。」
玄衣小少年妖媚地答:「我要學輕功,做了壞事不用受懲罰。」
「……」美男子捧著自己的臉,愣了半晌,開始害怕自己一身所學真的成了「絕代」風華。
「為什麼那麼想當壞人呢?」
二個孩子齊聲回答:「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喔……」美男子擦了擦額上的汗。
「十一,你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才學輕功嗎?」他懷疑地望著紅衣小女孩。
小女孩甜甜地笑著道:「不是呀,我只是懶得和別人打而已。」
「那完全是年少不更事時的輕率決定啊……」
回憶結束,紅十一表情嚴肅地總結:這就是讓自己面臨如今這種窘況的最主要原因!
此時此刻,遙望明月,她是多麼徹底而深刻地反醒著年少時犯下的錯誤啊。如果那個時候能周詳地考慮到再高明的輕功也會遇到甩不開的牛皮糖,自己就該果斷乾脆地學一些更狠更辣更有殺傷力的招數嘛。如今為時已晚。果真是懶字頭上一把刀啊。
並不考慮別人追殺自己的真正原由,在紅十一心裡,打不過別人才是她遇到這種境況的惟一解釋。
然而一味逃跑並不能解決問題,更何況,這個苗人有著驚人的毅力!每一次她在逃跑空隙回覷身後,都能感覺到那種冰冷冷的殺氣直滲心底。
「和以往的傢伙們不同,這小子是真的想殺我呢。」想到這,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從懷裡掏出逃跑日記分析總結,這個苗人生活得極有規律,太陽一下山,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第一個晚上,他很少在夜晚出現,這也是紅十一能逃到今天的結果。她也曾利用他不在夜晚活動的優勢努力嘗試夜以繼日地逃亡,但事實證明,此乃徒勞無功之舉,不管自己跑到哪躲到哪,那傢伙最終都能跟上來。人家休息得宜、神清氣爽,自己吃沒好吃、睡沒好睡,體力明顯不支。
「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落在那小子手裡啊。」想到這個可能性,紅十一不爽地皺起細長的眉毛。她乃縱橫江湖的密探聯盟北方首領,堂堂江湖風雲榜的大當家,豈能因為這麼一點兒小風小浪就慘遭滅頂?
連日來被追殺的恥辱和被人壓打在下風處的憤恨終於令該少女急中生智作出一個足以改變兩個人命運的決定。
「一味逃跑不思反擊怎麼會是我紅十一的風格……」
背對著一片清冷的耀銀月光,一身紅紗的少女抱臂環胸,吐出口中的草葉,口氣中帶著不可言喻的陰森:「我本來不想用這招的,這一切都是你逼我……」
哼哼哼哼,沒錯!退無可退、逃無可逃時惟有反擊才能殺出重圍!
死苗人腦筋僵化,和他說理不通,逃跑不行,比武不過,惟有智取!
是誰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明天,她就要逃到最危險的地方去!
死苗人!看我怎麼整你!哼哼,我要……
「我要女扮男裝騙你和我結拜兄弟——哈哈哈哈——」
少女雙手叉腰,對著月亮仰首發出猖獗的狂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要騙你和我共發此誓,看你這個重情重意的苗族小子怎麼來殺我!哈哈哈哈——我真是天才耶!」
紅十一逃亡日記鄭重記錄:
如果你恨某個人,就去騙取他的感情和信任!相信我,這一定是最有效的報仇辦法!
BY:善良無助的流浪少女紅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