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空樽邀明月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男人笑了笑,將身子探過來,「橘逸勢,不覺得今晚的月色很美嗎?」
  「可惜橘某的府邸並非是您所謂的海……」
  春月夜,臨水而坐也還是會感到絲絲寒意的,何況是面對意外造訪不請自來的客人。橘逸勢眉睫輕蹙,並不掩飾自己態度的冷淡。
  「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對主人散發全身的不快視而不見,男子揚了揚眉,逕自說道,「澄碧的池塘在深夜看來便宛若幽冥異獸的眼……你家這池碧水倒映著明月也是格外風雅呢。」
  「是嗎?」橘逸勢掀動睫毛,露出促狹的笑容,「所謂幽冥異獸的眼……即是指像您這種男人的眼睛嗎?」
  高挑的眉抖動了一下,深湛的眼眸刺穿人心般地流轉一周,落定在橘逸勢唇邊嘲諷的微笑上。
  「呵呵……能被您這樣的美人,如此稱讚,還真是我的榮幸啊。」男人沉著地笑著,並不是個輕易會被激怒的人。
  「如果是為了找美人,兩條街外十里花香。您拉車的牛,鼻子卻不好用,錯走到我這個荒草堆來了。」
  「那是因為我的牛格外聰明吧。鮮花可觀,青草可食。」
  「阿保親王,橘逸勢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如果您的玩笑開得過火了,我可是會非常生氣喲。」
  面色無波端坐著的長髮青年,說著自己非常生氣的時候,神色並沒有絲毫的改變,然而自眉睫間散發出的氣息卻使周邊的空氣驀然冷了幾分。
  交織起雙手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男子露出愉快的笑,「那我可就要傷腦筋了。畢竟我一直思考著如何答謝您的事呢。」
  「我並不記得自己曾做過特別需要您道謝的事!」僅有擦肩之緣的男子,竟然特意乘夜而來,怎麼想也覺得有問題才對。
  「是嗎?」男子溫和地笑著,「吉祥這個名字,有聽過嗎?橘逸勢。」
  風吹過帶來松葉的清香。端坐在臨池的走廊上,腰背挺直的青年;披灑在地板上的長髮隨風動盪。偶有飛起的絲絲綹綹拂過幽冷如湖的眼,他望著對坐的男人,在凌亂的花葉風吹的舞動間,半晌,終於展露一抹跌艷的笑。「喔,原來如此。」他說著,緩緩端起身前的茶抿了一口,再抬眸,平靜淡然地問,「那又怎麼樣呢?殿下。」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松樹的陰影映在男子的臉上,表情也似藏入雲中的月朦朦朧朧。
  針葉上凝聚的夜露滴入池塘,穿透水霧,俱寂的一刻竟顯得異樣清冷。
  他望著盞中倒映出自己臉孔的茶,想起關於那個雨天的邂逅。
  和他有著相同眼神的孩子,陷入絕望般寂寞的少年。從來不會多管閒事的他,平生攬過來的與己無幹的事也就只有這一樁吧,出於一個莫名其妙的緣由,他救了那個叫做吉祥的孩子……那位「刺殺者」……
  「你想要怎樣呢?親王。」他淡漠地向對面望過去。阿保親王和吉祥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讓他感覺荊手得不可捉摸的男子,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這樣一個人竟會坦率地表示他是替吉祥登門道謝救命之恩?別說笑話了,哪有這種事情!會特意地告訴某人「我是危險分子」,只有一種理由……就是……
  「我和吉祥都很欣賞你。」月光下,男子微微笑著,向他舉起茶杯,「橘逸勢,和我們一起吧。」
  眉睫淺交,他斂目而笑,果然——是要拉他下水啊。
  「很遺憾……」視對方舉起的杯子如無物,橘逸勢只是安靜地望著他,「我並不是那種會因別人的讚賞而感到高興的人。也不想和任何人站到同一戰線。」
  「你這樣的人才,難道就埋沒在這蓬草之中了嗎?」
  「即便如此,也無需親王擔心呢。」
  「呵呵,中國有句話,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橘秀才正是這句話的寫照呢。」
  「是嗎?想到後半句便讓我很不愉快。阿保親王還是不要亂用典故的好。」
  「你還在顧慮什麼呢?」男子饒有興味地挑起一端唇角,「像你這樣的人,既沒有對某人效忠的思想,也沒有害怕失去的東西,你所有的就只是你自己不是嗎?那麼,為何不用你的膽識、你的才華去拼取你想要的一切呢?」
  「殿下在宮裡看了我一眼,就看得這麼透徹還真是難得啊。」橘逸勢冷冷地笑道,「只是,我是怎樣的人,為何要由你來判定呢?」
  「說得也對,我對別人其實也沒有多餘的興趣。只不過吉祥似乎很喜歡你,而我也覺得你的確有拉攏的價值。」
  「吉祥?那孩子會『喜歡』任何人嗎?還有阿保親王竟然是說話如此直接的人嗎?拉攏,還真是個充滿『技巧』性的詞彙。」
  「呵呵,」男子昂頭,卻瞇起略微下垂的眼睛,望著他愉快地回敬,「我是怎樣的人,為何要由你來判定呢?」
  「說得好啊,親王殿下,我們難得意見一致,可不可以從此兩不相干,當做誰也沒見過誰?如果對我的干擾就是吉祥的報答。我會後悔做了那件多餘的事呢。」
  「呵呵,即使沒有吉祥的事,我照樣會拜訪你的,因為你馬上就要去當恆貞親王的西席了不是嗎?」
  「您到底準備了多少套陰謀詭計?東宮、今上、恆貞,當然肯定還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其他人,您真是個充滿意外的男人。」
  「多手準備一向是我的行事特色。怎麼樣?橘逸勢,你早晚會加入的,那就不如早一點吧。能讓我親自前來,坦誠相待的,也就只有你而已。」
  「真奇怪,像我這種無權無勢之輩,何必對我如此偏執呢?」
  「權勢那種東西並不重要啊,都是運用手段便可以輕鬆得到的。重要的是與生俱來運用手段的『素質』。」
  「原來當危險分子還需要素質呢,真是蠻新奇的說法。」橘逸勢仰首望了望行至中天的月亮,「殿下,再這樣爭論下去,夜晚就會過去了呢。我雖然無所謂,但您卻不是可以被發現出現在這裡的人吧。」
  「說得也是。」敲了敲盤坐太久有些發麻的腿,阿保親王優雅地起身,「那麼,我便告辭了。至於我的邀請有效時間為一生一世,你大可慢慢地想,何時想通都可以。」笑了笑,他望向尚端坐廊上的青年,「我相信,你一定會和我合作的。總有那樣一天……」
  「您倒是很有自信……」
  「呵呵……」輕輕一笑,阿保親王瀟灑地欠身,隨手折下身側的松枝,向橘逸勢一指,「反叛者就是反叛者……你曾祖是,你祖父是,如果這一代橘家有人會反,那便一定是你!你的眼睛和你祖父真是一模一樣。」吹了聲口哨,他朝他眨眨眼,「那便是你最令我欣賞的一點啊。橘逸勢,你是個抓不住的人……不管用多少黃金珠寶名利權勢都不能收買你的心,但你還是會反,因為你天生反骨。你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可能放過?」
  手抓緊衣擺,橘逸勢的眼裡下著霜雪,但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冷冷地凝望著那抹夜色般的人影直至消失。
  「大人,我討厭這個人!」清光臉色極為難看地從房間裡走出來。可惡!竟然折他的松樹!
  「拋卻個人好惡不談,那倒是個很有本事的男人呢,」橘逸勢喃喃自語,接著掃了清光一眼,「等你比人家強的時候,再去明目張膽地討厭人家也不遲。」
  「大人!你明明也討厭他的嘛!哼,我才不相信你會和他聯手呢。」
  「那可說不准啊……」橘逸勢神色憮然地望著被更濃的夜色渲染得如墨深沉的池塘,那裡,是不是禁錮著一個真實的他……而動盪的水波除了月亮外便什麼也映照不出,在這如此深沉的暗夜時分。
  嘮嘮叨叨地收拾茶杯的清光還在身後小聲地發洩不滿:「為什麼今上也好,阿保親王也好,都要給大人添麻煩呢?如果他們是陰謀家難道不懂得要更加小心翼翼的嗎?」
  「那大概是因為凡舉能被稱作是梟雄的人物,都具備一定的氣度和膽量的緣故吧。」橘逸勢淡淡一笑,「何況他們都並沒有看走眼啊……」
  之所以會讓城府深沉的人坦率相對,就只有一個理由,自己和他們是同類。
  風起,掠過水面,眼波也隨之動盪。他想:可以的話……他也許並不想成為那些人的同類……然而,到底,他可以去哪裡呢?哪裡才是屬於他的世界……
  不期然地,一雙眼睛撞上他的心頭。單薄慧黠、充滿挑釁、光耀凜冽。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人!去睡啦!不要站在夜晚的池塘邊。不吉利!」清光伸手拉他。
  「是啊……」他恍然清醒,搖頭苦笑,「我在想什麼啊。」
  一定是夜晚的池塘誘惑了他的心神吧,不然,他為何竟會以為,在那個名為智子的少女,大大的眼眸中,隱藏著某種他所渴望的東西……
  這豈非太可笑了嗎?他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卻直覺認定,他所尋求的事物正埋藏在一位少女的眼眸裡。
  用力地甩頭,他想將這個荒謬的想法從腦海中拔除。這個夜晚終將過去,而他也一定能漸漸忘記那個名為智子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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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好慢哦!」步出內殿,就看到清光一臉抱怨地迎上來。
  「早說讓你不要跟著來,你又不肯聽。」橘逸勢瞥他一眼,惡意地補充,「如何?曬太陽曬得很舒服吧。」
  「什麼嘛!哪有一個人入宮來的道理?」清光不無哀怨地想:這可是大人初次擔任官職呢。怎麼能失了面子,讓人看輕?
  「對了,恆貞親王怎麼樣?不是刁蠻的學生吧。有沒有欺侮你?」想到皇室子弟固有的劣根性,清光不由得大為緊張。
  「唉……我倒真希望他能刁蠻呢。」橘逸勢怏怏不快。雖說善良淳樸是優秀的品質,但身為第二順序的皇位繼承人,這個樣子就很值得憂慮了。
  「本來還在想,恆貞親王會不會就是吉祥,結果是我想太多,他簡直像個土陶娃娃般乖巧柔順……」
  「哦,大人你好像很喜歡恆貞親王的樣子耶!」
  「清光,你那個耳朵八成是水餃,我是在稱讚他嗎?」
  「表面上雖然不是,但你心裡還是很喜歡他吧。哈哈。」他看得出來!不管怎麼說,讓大人和討厭的人朝夕相處就麻煩了,既然是可愛的孩子,就完全沒問題。清光一臉樂觀地想著。
  「偶爾我真希望能和你換一下腦袋。」瞟了他一眼,橘逸勢喃喃自語。
  「哦?您也覺得我是個觀察力很敏銳的人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笨蛋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究竟有什麼不同?」
  兩個人邊走邊說,宮內景物清幽,正值仲春,嘉木繁盛,習習涼風裡,夾雜著陣陣花香,拂面而過很是舒爽。宮內的侍女們成群結集站在簾子後面,透過縫隙張望春色,偶爾掠過一隻飛鳥都能引得她們大驚小怪一番。橘逸勢和清光兩個美男子自然也成了她們點評的對象,當事人雖不甚在意,但不時也聽到了身後傳來年輕女子的低聲調笑。
  「大人,有人在看我們呢……」
  「自古深宮多寂寥,你那麼大的個子,讓她們看兩眼又不會變矮。當做不知道就好了。」
  「不是那種普通的目光啦!」清光不自地摸摸脖子,感覺很奇怪的!
  「哦,這就是所謂五感遲鈍的人,第六感就會相應發達的道理嗎?」橘逸勢雖然淺笑著挖苦清光,但還是順著他的視線;回眸一看。宮裡潛伏的魑魅魍魎一向不少,多加點注意總是好事。
  簾內人影參差。而橘逸勢回眸一顧的瞬息,彷彿乘借了驟起的風勢。櫻花像雪飄灑下來,簾子被風掀起了一角,裡面的人同時驚呼著向後退上。剎那,有一位未曾動搖立於原地的少女,肅然美麗的姿態,映入橘逸勢的眼中。
  少女有一雙仿若琉璃的大眼。
  曾幾何時,有過這樣的對視?不是隔著如雪的櫻花,而在一場淅瀝的春雨中……邂逅的染血少年,絕望的寂寞的眼……
  風止,簾子歸於原位,少女無聲無息地退去。隱約聽到有侍女稱她為椿公主……
  橘逸勢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清光也難得沒有多嘴打擾。此時,有人繞過淑景殿,一派風流瀟灑的模樣走了過來。正是六衛府的衛門佐。這個人一貫輕浮,看到橘逸勢站在這兒出神,便上前不甚正經地開他玩笑。
  「嘿嘿,橘大人有我朝第一才女的愛慕還不知足嗎?怎麼?站在這兒發呆,莫非是看到了中意的美人?」
  「哪裡,」橘逸勢垂眸一笑,「倒像是看到了些不得了的東西。」
  「咦?橘大人還有陰陽眼嗎?」衛門佐饒有興趣地湊上前,「說來聽聽,衛門府最近更要小心狐精鬼怪。」
  「咦?」橘逸勢心念一轉,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衛門府都是英勇之士,也會害怕鬼狐之說嗎?」
  「不是,是因為齋宮提前入禁中,衛門府有點手忙腳亂,怕護衛不周呢。」唉,大好春光,他卻只能忙於公務,將幾個情人全都得罪了。
  「齋宮…」橘逸勢狹長的眼閃過一抹冷光,望了望適才少女站立的地方,隨便聊天般地問道,「這次的齋宮是哪家的公主啊?」
  「你不知道嗎?是阿保親王的愛女,椿公主。」衛門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的心裡恐怕都只裝著智子公主吧。呵呵,踏歌會上的事可是流傳很廣哦。」
  「阿保親王嗎?」對衛門佐的後半句調笑不予理睬,橘逸勢垂下眼簾,淡淡一笑。果然這其中有內幕啊……
  待到衛門佐離開,清光才小聲開口:「大人,剛才那位椿公主就是衛門佐說的齋宮嗎?可是那張臉明明是我們遇到過的那個少年嘛……」
  「的確有趣。」橘逸勢雙手環肩,壞壞地一笑,「齋宮應該是女孩子,而我們救的吉祥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呢。」
  「是啊,傷口還是我幫他包紮的呢。要是女孩子的話……」清光想像過頭,差點鼻血狂噴。
  「別去想有的沒有的,」橘逸勢瞪他一眼,「吉樣是男孩子,卻進宮當齋宮。哼,用腳趾想也知道這是阿保親王的計謀。只是他到底想於什麼呢……」還有這個吉祥到底是什麼人?難道真是阿保親王的孩子嗎?
  「唉,」他抬頭看了看天空,風和日麗,完全沒有暴風雨來臨的序曲,忍不住戲謔地唱了一句:「人間幾度艷陽天哪。」
  「大人……」清光遲鈍地問道,「我們是不是所謂的目擊者?」
  「錯!」手中紙扇一轉,橘逸勢負手一笑,「我們是局外的看戲人。」
  「那麼說,您是打算對這件事保持沉默嘍?」
  「清光,你在說什麼啊。」橘逸勢輕鬆地揚了揚眉,「難道我們知道些什麼嗎?」
  「…反正清光聽大人的……」
  「嘻嘻……別人家門前的雪,可輪不到我們來掃呢。我們即使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啊。畢竟——」拉起一個長音,已經走出皇宮大門的橘逸勢冷冷地回頭環顧身後精巧富麗的重重殿宇,「有些事情,發生與不發生,都對我並沒有好處或壞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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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良哥哥,你來找我玩嗎?可是再過一會兒橘逸勢師傅就要過來了……」少年抬起稚氣的臉,認真地煩惱著。
  斜倚著軟榻,持著透明筆洗在手上把玩的清秀少年揚起頭,沖弟弟露出安撫的笑容,「就是為了要看看恆貞的師傅才特意過來的。而且恆貞哪,你那個稱呼是怎麼回事?」
  昂首望著堂弟的少年,實際上也只下過是比他略為年長而已。然而週身散發的氣勢卻充斥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味道。因某種政治方面的特殊因素而導致尚未舉行冠禮,但卻並不將頭髮挽成童子的總角樣式,只是隨意地用繩子一系,漫不經心時偶爾顯得落拓不羈的少年,正是當今的東宮正良殿下。
  「因為橘師傅好像很不喜歡用姓名以外的方式喚他,可是讓我直接稱呼老師的姓名我實在無法做到。只好叫橘逸勢師傅了。」恆貞向皇兄敘述出自己的無奈。
  「算了,儘管是他個任性的人,但卻很有才學。恆貞你要好好地聽他的教導哦。」對於正良批評年齡幾乎比自己大一倍的人為「任性」,少年一臉毫不在意的樣子,聳了聳肩,又道,「只是,為什麼姐姐竟然會對這個人感興趣呢?倒是讓我感覺好奇啊。」
  「嗯?正良哥哥說的是哪位姐姐呢?」
  「啊,不干恆貞的事,」正良突然放下筆洗,走到窗邊,一把推開格子窗,「橘逸勢?來了的話,還是進來比較好吧。」
  「咦?師傅來了嗎?」恆貞歪頭向窗外瞧去,果然看到橘逸勢進退兩難地站在板橋處。
  「東宮殿下在此,未敢貿然打擾。」掛著淺淺微笑,橘逸勢溫和地解釋自己遲到的原因。
  「您太客氣了。事實上我也很想拜見您。聽說您做了恆貞的師傅,我很羨慕呢。」年輕的東宮比他更加柔和地微笑著,「有空的時候,也請指點一下我吧。」
  「皇兄和師傅是初次見面吧。好厲害哦,竟然一眼就猜出對方是誰了嗎?」恆貞睜大純真的眼睛,並沒有半點諷刺意味地說道。
  而站在外面已經有一會兒,不管承認或不承認都等於做出是在偷聽別人談話行為的橘逸勢還是難得地因此臉紅了一下。
  「橘大人是我朝有名的美男子,所以大概看一眼,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了。」正良親王很體貼地向弟弟做著解釋。
  「咳……」皇家的親王們都是這樣旁若無人地評點別人嗎?還是他見過的這幾個格外奇怪?橘逸勢藉著咳嗽的機會舉起袖子,擋住自己不快的臉色。
  「殿下有事找親王的話,那橘某人先告退了。」橘逸勢不冷不熱地說著,準備告辭。
  「等一下,」少年頗有威儀的嗓音從身後揚起,令橘逸勢腳步一滯,「我是替姐姐來請橘大人的。」
  姐姐?智子公主?橘逸勢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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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母后檀林以前在後宮的殿室,現在已經給正良當偶爾休息用的房間了。我進宮的時候,若天晚了,有時也會留宿在此。」
  智子跪坐在對面的靠墊上,雙手放在膝上很安靜地說著。兩人之間並沒有拉起帷帳,只隔了一張中國風的紫檀案。正良親王已經走了,連一個侍女都沒留下。從外表看來,可以稱為年歲相當的一對男女單獨在此面對面的交談是否於禮不合這種事,已經沒有人計較了。反正從一開始,就已經有過很多不合情理的事了。現在再勉強提什麼禮儀只能讓人發笑罷了。
  「公主真是個頗富好奇心的人。」將視線投到左側屏風上的花鳥圖案,橘逸勢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哦,為什麼這樣說呢?」頗感意外地揚了揚眉,智子饒有興味地側頭看他。
  「會對我這樣的男人感興趣,或者不該稱為好奇,而是奇怪?」嘲諷的微笑在嘴角劃下更深的痕跡。
  「怎麼?被你看出來了嗎?」少女爽快地承認,「那就太好了。不管怎麼說,讓身為女性的我說出告白的話,還是很為難呢。我其實也是個臉皮很薄的人。」
  「活到像我這把年紀,還硬要裝成不通人情事理的小伙子也是很難的。」歎了口氣,自稱「活到一把年紀」的人露出櫻花般的笑,「公主,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究竟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將凝固在屏風上的視線第一次投向智子,他雙手交織托起下巴,漠然地注視著她。一次次地刻意接近,毫不避諱的親呢態度,若說她不是有所圖謀,又是為什麼呢。
  「是看上我的外表,是欣賞我那所謂的才華,是因為我對你而言存在著可以利用的價值;抑或是,說你想要的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於何處的心?」
  「你對任何人講話都是這樣直率嗎?」智子微微笑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將會感到很榮幸。」
  「很遺憾,我是個會被心情左右的人,並沒有固定的表現可供判斷。」
  「無所謂,反正我也是個喜歡單刀直入的女人,繞圈子那種事並不符合我行事的風格。」
  「那麼,堂堂皇女之尊,不惜讓高貴的名字和我這種人聯在一起被當做朝野流傳的艷聞,到底是為什麼呢?」
  「呵呵……」她掩袖笑了起來,「那個你也聽到了啊。」
  「可以的話,是很想裝成沒聽到的。」但是每次入宮,都會遇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說些語義不明的話的人啊。
  「但是那件事完全是你不對,我才是受害人。」智子皺了皺眉,「我就那樣可怕嗎?在踏歌會上,讓你像看到怪獸一樣掉頭就跑了。」因為這件事,她已經成為平安京談論的對象了呢。例如:智子內親王羞憤出家、智子公主陷入苦戀等等……不知道橘逸勢聽到的是哪個版本。
  「那是因為……其實我也是個臉皮很薄的人,不擅長和年輕女性打交道的緣故吧。」因為她的率直,反而令橘逸勢感到一絲狼狽。
  「是嗎?好意外呢。」少女不給面子地說道,「我完全沒有感覺出來啊。」
  「大費周章地請了最高貴的跑腿叫我來,就是為了奚落我嗎?公主。」
  「這樣稱呼正良,你還真是個大膽的人。」
  「您的弟弟也稱我為任性的人呢。既然已經被這樣看待了,再加深無禮的印象也無妨了吧。」
  「對上位者這樣講話,不利陞遷哦。」
  「無所謂,早就已經聯繫好用來躲避世間罪責的寺院了,他們一定會很歡迎地接收我。」
  「空海的寺院嗎?」
  一瞬間的凝固。橘逸勢神色不豫地望著她,眼神一點點尖銳起來,「公主對橘逸勢的事還真是清楚呢。」雖然一直知道她在調查他,但被當面講出來,心裡還是感覺很不舒服。她是在懷疑自己嗎?認為他會對正良親王不利而來接近他,試探他嗎?雖然即使被懷疑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是,不可否認,他還是覺得很生氣。
  這是個怪異的現象……皇家派系黨林並立,相互猜忌這種事毫不新鮮,他自幼就知道。但是……他向來不想和任何人牽惹,最討厭麻煩事的他,卻對這個名為智子的少女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感情……
  笑靨如花,既嫵媚又凜冽的少女,讓他感到絲絲的害怕。所以才會逃走吧,不想看她,不敢看她,若是一不小心,被那雙光耀閃亮如星宿匯聚的眼眸捕獲了,會發生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想嘗試。
  他是個除去自身便一無所有的人,他沒有賭博的資本,一次也輸不起。惟一能做的或許只是退開,遠遠地蜷縮在世間的某個角落,不看不聽不聞,就這樣淡漠地過著毫無意義的日子。為什麼,還要來一次次地挑撥他呢?為什麼,一定要奪走他那惟一的堅持呢……
  那是……即使發動全世界的武力也無法將之奪去,卻往往會淪陷在一朵不經意的笑容中,脆弱又珍貴,絕對且危險的東西……
  「橘逸勢,」低柔甘冽的嗓音迫使他抬頭,映人眼簾的是少女落落大方的笑,正姿端坐,穿著浮有梅花圖案白色絲綢禮服的少女正溫柔地凝望著他,她說,「你不明白嗎?橘逸勢。會調查一個男人的一切,通常只有一種情況。因為我已經迷戀上了你。你問我想要從你那裡得到什麼?呵呵……外表、才華、可利用的情報,你所有的一切一切,包括你那顆早已荒蕪的心,我全部都想要。」
  空氣的密度壓縮凝固,炙熱地灼痛他的皮膚。他宛如被什麼牽引著一般,一路凝望進少女清澈的眼底。
  她的眼神有著某種特殊的吸引力,緊緊鎖住他的視線。令他無法轉過頭,無法閉上眼。明明知道不可以看,明明知道看了之後就有可能會動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凝望著、凝望著那個少女擁有的對他而言可稱作是魔性的笑容。
  無法凝視某人的心情,與無法自對方身上轉移開眼神的心情,其實都原於同一個定義……
  此刻,面對智子,這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少女,他清晰地察覺到自內部蔓延開來彷彿有什麼即將碎裂的戰慄。
  本能驅使他反擊,刻意露出嘲諷輕薄的笑,他說:「想要我?那麼,您是否已將收買我的手段和價格準備齊全?像我這種人,是不可能心甘情願成為別人免費的收藏品的。」
  「哦,」少女並沒有被他故作輕浮的應對激怒,反而饒有興味地笑了笑,「如果我這裡有你所想要的東西……」
  「那麼,如果我根本就沒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又如何呢?」他揚起下頜,「對於一個無慾無求的人而言,想要和他談交易也是很難的吧。」
  「你一定要稱這是買賣也無妨啊。」少女凜然一笑,光彩耀目,轉手拿起一樣東西。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入手中,才發現那只是少女適才用來喝茶的杯子。
  「這算什麼?」握在手中轉了幾圈,怎麼瞧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茶杯,他笑了,「一個杯子就可以買走我橘逸勢嗎?」
  「所謂無慾無求的人,在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少女向後仰頭,細巧的下頜揚了起來,別有一種傲然的味道,「人的心便如同容器。即使暫時是空的。但只要心還在跳動,就一定可以遇到能將它填滿的人、事、物。橘逸勢,你的心是一個空杯子,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是那樣也沒有關係……」
  「讓我在長長的時間裡,慢慢地來填滿它吧……」
  他感覺一陣口乾,勉強地駁斥:「我為何要給你這樣的機會?」
  少女沒有回答,只是充滿自信地微笑著。
  「公主,你以為我一定會喜歡你嗎?」他露出殘酷的笑,想用謊言狠狠打擊這個少女可惡的笑容。
  「當然。」少女嫣然一笑,「沒有人會不喜歡自己吧。而我,是另一個你……
  他準備好的話瞬時凝固在舌尖,陡然失去了反駁的力氣。每當他看到這個名為智子的少女,總會產生照鏡子時看見別人臉孔的錯覺。彷彿是一頁紙的正反兩面。他與她,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卻為何像來自同一個世界……
  那個悲傷的殘酷的哭泣千百次也沒有人回應的寂寞的世界啊……
  可是,如果真的那樣,為何這個少女可以微笑得如此美麗,為何她的身上還源源不斷地散發出明亮耀眼的光?他從不肯承認自己是脆弱的,但為何她生存的方式卻比他堅強?
  和身份地位年紀一切全不相關。那是一種堂堂正正昂首挺胸驕傲凜冽的態度,一種風格,一種氣量。它將他折服。用語言無法歸納,只有經歷過了才能瞭解用心體會才能得知的不可思議的事物。
  「有人說月亮是沒有辦法抓得到的東西。你呢,也這樣認為嗎?」她緩緩地移開視線,將之投向窗外。窗外還是白天,但誰說白天月亮就一定不存在,或許,只是人們沒有辦法看到吧……那些真實的感情,是不是,也像白天的月亮一樣總是被忽視……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只見窗外白茫茫的艷陽,他無法察覺她在想什麼,但月亮的比喻令他感到了悲傷。
  「無法被抓住,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收回目光,他淡淡地微笑著。這一刻,他又是那個溫和有禮的美麗青年了。彷彿適才激烈冷傲的男子並不是他……
  「那麼你呢?」少女沒有回頭,只是問,「你可是無法捉住的月亮?」
  他黯然地笑了笑,「不,我只是個普通人。」
  或許,將自己當成危險者,是對自己的一種高估吧。實際上,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一個寂寞的不敢愛,也不敢接受愛的人;總想一個人,卻又怕孤單;不信任這個世界,因而逃入自己建築的世界裡,卻又一人則斷人誰能來救走他;誰也不相信,卻一直渴望著那個能計他尤條件相信的人快點出現……
  他漾起苦澀的笑,想要嘲諷自己。而少女在這個剎那,翩然回眸,清亮的大眼彷彿只需一瞬,便可輕易地貫穿他。
  輕輕一笑,她說:「橘逸勢,你真矛盾……」
  望著那個少女安靜美麗卻又凜冽的微笑,從未曾輸給過任何人的橘逸勢,在那一剎那裡,忽然覺得他輸了……
  那是一件奇怪的事。不管擁有多麼高的權力與名望,不管是多麼強大的國王或將軍,都不可避免。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某人會遇到某人,然後發現,那個人,便是能將他完全打敗的人。甚至無需動用一根手指。
  誰先愛上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是那個一旦動心,就再也無法回頭的人。

《風鳥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