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精彩好看的故事,通常都伴隨:意外、競爭、災難、波折以及痛苦。
人們會說「好感動」的愛情,常常是因為看到了展現在鏡頭前血淋淋的那一面,也就是所謂的入骨糾纏。
完美無瑕的感情,或者純真善良的角色,僅作為單獨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忘恩負義」、「愛恨糾結」、「出賣背叛」、「不為人知的內幕」……要搭配上這些特定名詞,過程才會變得高xdx潮迭起生動有趣。
說到最後,大家想看的,無非是美好的人被毀滅卻掙扎著再涅的過程般?、是善良的人備受欺凌雖然痛苦卻屢不服輸的倔強眼神、是美好與醜陋的現場PK。
有以上這些心理,並不是變態。
而是,這就是人生的縮影。
故事,永遠是把我們熟悉的那一面,提煉淬取,再次還原。
我叫做荻雅也。
是一個活著和不活著都沒有任何區別的人。
比起天生就不利於行的人,我擁有可以行走的才能,但是卻沒什麼想要去的地方。
比起天生就目不能視口不能言的人,我擁有可以「看到」、可以「說話」,甚至可以「微笑」的才能,但我卻沒有特別想要看到的人、想要說出的話,也不想對任何人隨意展現親切的笑顏。
活著僅僅是義務。
呼吸僅僅是本能。
就算我知道是在浪費生命,但卻不準備接受任何人的批評。
因為我消耗的是屬於我自己的人生。
星期一。吃早飯,上學,打工,睡覺。
星期二到星期六,日程照舊。
星期日就睡上一整天。
日子周而復返。
在認識安信良屋之前,我一直都是這麼生活,也沒有任何想去改變的打算。我家有雙親,平靜安定,沒有遇到過颱風海嘯,也沒有受過虐待摧殘。為什麼我會成為今天這樣子,只能說大概是冥冥中有誰一早擅自決定。
總之,我的人生,從遇到安信良屋開始,發生了改變。
那年我十四歲,初中二年級。
有人在隔壁大興土木,吵得我終日無法入睡。
「是新的鄰居快要搬進來了。忍耐一下就好了。」母親這麼說。
「好像是戶有錢人家啊。房子建好後是我們家的四倍大。」父親很艷羨。
在我家這個小小的二層獨幢房間旁邊,一幢乾淨、結實、古樸美觀的房子一天天日益建成。
就像命運的蜘蛛網一樣,隨著時間緩緩吐絲,結成捕獲某種結果的蛛網。
那天騎腳踏車回家,載滿傢俱的卡車以不緊不慢的速度行駛在我的前方。搬家公司的貨車到處都是,我並沒有怎麼在意。
到了家的附近,才發現那輛卡車就停在門口。
下意識地就知道了,是那戶新搬來的鄰居。
冷眼打量了一下,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手放在門把,準備推動。習慣性地在開門之前往左邊看了一眼。
有個像美少女一樣的男孩子抱著花盆站在對面的路旁。
他頂著一頭像毛線織出來似的毛茸茸的頭髮,還是那種要用粗毛衣針來織的捲曲毛線,一綹一綹地覆蓋在額角上。眼睛黑白分明的,對比強烈到讓人覺得不真實。大小適中的鼻子,微微上翹的嘴唇。之所以還能看出是男生,是因為那個稱不上白皙的皮膚吧。
亞非拉或者索拉裡的孩子一樣。
雖然我沒有見過那裡的小孩,但印象就是這個樣子。
他穿著寬鬆的墨綠色豎條雙排扣翻領大衣,裸露出的脖子、手掌、腳踝都意外的纖細,像個洋娃娃一樣眨著杏仁眼,抱著小綠松的花盆,茫茫然地看著對面。然後……一點一滴地對著我打開了笑臉。
有顆虎牙,真難看。
我皺了下眉,嘮叨了一句,快速地轉身,關門,進屋。用沉重的關門聲,阻隔那莫名其妙像可以對任何人展現的OPEN/OFF/式的電燈模式笑顏。
「這是良屋。我們家的良屋。」
到了晚上,自終於不再丁冬作響的隔壁,來了敦親睦鄰的鄰居。身材苗條的太太拉著下午看到過一次的毛毛熊,捧著毛巾禮盒站在我家玄關,很快又進入我家客廳。
「哎呀,還說什麼時候去幫幫忙的。原來已經搬進來了呀。」
母親頂著虛偽的笑臉,手忙腳亂地拍打沙發,請客人坐下。什麼嘛。嗤。明明昨晚之前還在對鄰家的大興土木抱怨得不得了。大人就是這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真討厭。
「哪裡呀,今後還要請您多多關照呢。」鄰居家的太太巧笑倩兮地說著,一面再次用力拍了拍下午看到過的小孩。
「我們良屋也要轉到附近的學校了。好像和令公子是同一間學校。請和他好好相處吧。」
「是這樣啊。雅也,快點過來。」
為什麼大人的交際,總是要利用小孩子當借口?
我不甘不願地走過去,馬上就被推了出來。
「這是我家雅也。平常就是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怎麼會,看起來又成熟又沉穩,比我們良屋靠得住。」
在讓人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的煩人的交際詞語中,我只能硬著頭皮瞪視對面。看起來雖然嬌小,卻意外和我差不多高。少年很天真似的漾起笑顏,用異常直接的目光,筆直地注視著我。
這個人就是良屋,安信良屋。
他喜歡叫我小雅。
不過我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
因為他,我終於有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擺脫不掉。
安信良屋插班就讀在距離家附近最近的那所中學——也就是我所在的學校。因為年紀相同,所以是同樣的學年,因為湊巧,編入同一個班,因為聽說我們是鄰居,為了方便照顧新來的,就讓他坐在我後面。
理所當然的,要我負責帶他熟悉校園。
理所當然的,提醒他哪節課要更換教室。
理所當然的,他放了學要拉著我一起回家。
理所當然的,他第二天會到我家找我再一起上學。
我啊。在此之前,從來就沒有和誰緊密粘在一起行動過。說是天涯獨行一匹狼有誇張耍帥的嫌疑,但十四年來一直都是獨來獨往!
「小雅。明天的歷史考試,好麻煩啊。你背得下來嗎?」
——並肩走在路上,絮絮叨叨不止的聲音。
「最討厭上游泳課了。我很容易皮膚過敏呢。」
——打掃游泳池時,倚著拖把在旁邊?裡?嗦地說著。
「你的便當看起來好好吃哦,給我一個丸子吧。」
——就連吃飯的時候,也以一副自來熟的舉動,隨隨便便把叉子伸到我的飯盒裡。
總覺得忍耐已經到達某種極限。
但是抬起頭,肯定先看到那張無比燦爛的笑顏。
就像開燈、關燈那麼簡單,這個安信良屋可以向不管什麼人都微笑得融雪一般絢爛。
究竟是怎麼長大的?我竟然產生了略微的迷惑感。
應該說是有自信吧。那是有自信不會被任何人拒絕的笑顏。
所以理所當然地對人撒嬌,理所當然地信賴著一切。明明是個轉校生,卻比我更快地融入周邊。
對於這樣的良屋,我感到了嫉妒。
成績那種無所謂的東西,只要唸書,就自然會提升分數。
跑步跳遠這些更加無所謂的事,也根本不必在意贏與輸。
只是……為什麼能夠總那麼開心呢?
我就是嫉妒他這一點。
「你啊。總是笑啊笑的,究竟有什麼好笑啊?煩死人了。」
就算我推他一把,這樣當面說。他也還是微微睜大圓圓的眼睛,天真地歪頭看著我,「小雅你不高興嗎?遇到什麼心情不好的事了嗎?」
「沒有。」我不耐煩地說著,把腿直接伸到桌面上,雙手交叉在腦後,枕著十指隨意扭過頭。
「唔……你還真是難以瞭解呢。」莫名其妙的,那傢伙拍著我的肩膀,又擅自咭咭地笑起來,還用手半捂著嘴,額角蓬蓬的頭髮一綹一綹地抖動。
「總是不說話的樣子好像在生氣哦。大家都誤以為小雅是個難以接近又兇惡的人呢。」
這才不是什麼誤解,我原本就是這樣好不好。
「被人誤會雖然沒辦法,但自己不主動去改擅,狀態和環境也就相應地無法改變哦。」
所以我就說這個傢伙很煩!
「暑假做什麼好呢?」
接著馬上又擅自改變了話題。
我既懶得反駁,也不想反駁。通常我只需要板著面孔不說話,再怎麼自討沒趣的傢伙也會訕訕地閉嘴走開。
只有安信良屋,不知道是天生少根筋,還是完全不懂看人臉色。總之他鍥而不捨地以我的好友身份自居,理所當然似的永遠都和我賴在一起。
一邊盯著他的臉,我忍不住擔心。
「暑假你打算怎樣?」
突兀地問出的問題,算是我第一次主動關心他的行動吧。
因為我實在很介意,我害怕這個傢伙到了暑假也會理所當然地跑到我家去。
「轉學前的功課落下了不少,爸爸說要請個家庭教師來幫我輔導。」他一臉苦惱。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我由衷慶幸。
「小雅呢?聽說你在打工?」
「嗯。」
「是什麼樣的打工?」他馬上好奇地追問了。
「……賣東西。」我聲線無比低沉地回應,借此表示對於閒聊沒興趣。
「賣什麼?」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看來「看人臉色」這個詞根本不存在於安信良屋的字典裡。
「……樂器。」我用最後的耐性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音節。
「是什麼樂器呢?」
「……」
就算是個死人,也會被逼瘋。我可以預計,回答了這個問題之後,後面還會有數不清的連續追擊。
聲吟了一聲,我抬手摀住耳朵。
「安信良屋……拜託你,我想安靜一會!」
「那樣不是很悶嗎?」他毫不退縮地說,「午休時也一個人,感覺會很郁卒啊。」
「我就是喜歡那樣!」我翻起眼皮,「我就是喜歡一個人待著。沒有人聊天也無所謂。沒有人理我也可以。」十四年來我都是這麼生活的,說我和這個世界脫節也沒問題。說我是變態也可以!只要離我遠一點!
「可這樣是不行的。小雅要是總這麼生活,就會進駐到只有你自己的世界裡去。」他像個傻瓜大睜著眼睛,嘴巴張得開開的,「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哦。小雅,世界上一定有很多我們還不知道的非常有趣的事在等著我們哪。」
「究竟是什麼啊?」我火大地看著,索性從椅子上轉過來,正面對著他,煩惱讓人燥熱,我解開立領制服的紐扣,把手拍上桌面,「像我家老爸那樣每天愁眉苦臉地上班,然後像老媽一樣在家裡算計著生活費。反正我們不就是會變成那樣的大人嘛!」
「什麼啊。」他吃驚地微微噘起嘴,「真難想像小雅會說這種話。小雅可是優等生啊。一定可以考入東大吧。成為精英一類的什麼人,然後展開很棒的一生呢。」
「那又有什麼用啊。不管成為什麼大人結果都是要向別人點頭哈腰吧。我就是討厭這點!」
「什麼嘛。小雅你真孩子氣呢。」
「竟然這樣說我!」
「因為是真的嘛。竟然在煩惱這麼可愛的問題……」
「喂!究竟是哪裡可愛啊!」我火大地拎起他的衣領,把他「砰」地推在教室的窗戶玻璃上,他卻毫無懼色地看著我笑了起來。
「小雅,你真有趣呀。」
一蓬一蓬的頭髮下面,那雙眼睛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什麼稀奇有趣的事物一般,饒有興味地盯著我,泛動著沒有絲毫惡意的爽朗笑花。明明比我要矮一點的,長得也像洋娃娃般秀氣,但這個心無城府的笑顏以及毫不懼怕地抬眸看我的眼色,卻真的,非常有種男孩子的味道呢。
莫名其妙地鬆開了手,我把頭避向一旁。
感覺到該被歸屬於好感類的友誼,這讓我有點不適應地害臊。
安信真是個奇怪的人,每次想要和他吵架都無法做到。他好像是從一開始就接納了我成為朋友這個事實,然後,徹底地打開懷抱,不管我表現得多麼彆扭,也認定了我就是他的朋友。
「良屋比較有男子氣概哦。」
就連母親也這麼說。
「雅也像他一樣健康活潑點就好了。」
聽到這種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反駁。
對我來說,搬到隔壁的傢伙,只是個憑空掉下來的壓力集團。能夠接受他理所當然地站在我旁邊,並不是滋生了友情的緣故。這只是因為我的適應性一向良好。反正不管他怎麼做,只要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就夠了。
「雅也君,臉色很疲憊呢。」一起在樂器行打工的女孩,遞來了紙杯裝的熱咖啡。
「哦,謝謝。」我隨意地接過來,抿了一口。
「……那個,是不是睡眠不好呢?近來的臉色都比以前更差了一些。」
「是精神方面的壓力。」我隨口說著,把紙杯放回到櫃檯,展了展圍裙,轉身開始整理。
「這傢伙的神經比模樣要看起來更纖細呢。」店長多嘴地在背後講解,「只要隨便發生點什麼,馬上就能看出來。全都掛在臉上呢。」
「喂!」我回頭吼道,「不要把我說得好像小孩子一樣啊。」
「說小鬼是小鬼有什麼不對啊?」頭上戴著顏色鮮艷的帽子,連鬍子也染了顏色的店長不甘示弱地瞪回來,「不坦率一點接受別人的意見,你啊,將來一定會成為最危險的那種人!」
「喂——」站在門口的店員不快地回眸,「有客人要過來了!你們不要吵了。」
「歡迎光臨。」店長立刻扯著嗓子扭轉脖子。
「搞什麼啊……」我小聲地嘀咕,這裡是樂器行,又不是咖啡店。進來的客人想必也在思考和我相同的事吧。我看得出那個高個子男人表情怪異地盯著店長看了一眼,才摟著女伴的腰,慢悠悠地走向掛在牆上的吉他。
會逛樂器行的傢伙,老實說都有點怪異。
店長之所以樂意僱用我在這裡打工,主要是因為我對人類完全沒有興趣。不管來的人把頭髮挑染成七色彩虹,還是耳朵嘴唇穿著銀環我都能一視同仁地對待他們。
「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講,這點非常厲害。」
店裡的人都這麼說。
「因為全都討厭啊。」我百無聊賴地回擊,「不管是怎樣的人,都討厭。」
「你到底經受過什麼苦大仇深的迫害啊?」
「沒有,但就是覺得煩。」用看的,都已經受夠了。不必親身感受什麼,電視裡天天在演奇怪的事,總之是我出生的時機不對,這個世界早就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就像現在,這個穿著皮夾克的瘦高男子,摟著明顯要小他十歲的年輕女伴。隔著堆積貨物的過道,我都能聞到那種令人不快的煙草味道。但是戴著長長項鏈的女人,卻完全不在乎地緊靠著那男人的懷抱。
「……是美女呢。」
身邊的人小聲地說著。
「是嗎?」我興趣缺缺地回應,又再抬頭看了一眼,黑濃的頭髮直垂到腰部,隔著一排貨架,隨著走動的位置,慢慢掠過眼底。
忽然駐足,她回過頭,是一雙狹長的丹鳳眼。
隔著被漆成彤色的貨架,只能看到這些了。
皮膚白白的,頭髮黑黑的,然後眼睛細長,感覺有點像傳統故事裡的妖怪。冷淡地對視上那個望來的眼神。我彈著指甲,把頭別向其他方向。
「下雨了。晴美。」招呼著身邊同是打工身份的店員,我先行步出櫃檯,到門外放下遮雨的擋板。店裡多是木製的樂器,注意防止水汽浸染這點非常重要。
「雅也君有帶傘嗎?」晴美幫忙豎起擋板的同時問著。
「我和吉他不一樣,濕了也會幹的。」
才這樣說完,腦後忽然被人大力地打了一巴掌。
「你這小子,開這種玩笑是不行的哦!」
「搞什麼啊。」煩悶地回頭,敢打我的人當然只有店長。「我說過不要打我的頭!」
「是因為你先開那種玩笑我才……」
「我到底開了什麼玩笑?我只是……」
笑聲。
就像鑰匙掉到光滑的地板上所發出的那種最清脆最清脆的笑聲。
驀然闖入,打斷了我與店長的對峙。
回眸,是那名黑髮的女子。
正抬手擋住嘴唇微微地笑著。
因為雨天,背著光線,還是看不太清她的臉。
只是歪頭的動作有種異常嫵媚的感覺,像順著擋板流到手指上的雨水一樣,粘粘的,很難拂去。
莫名其妙的,胸口有種難受的感覺。
周圍變得安靜了一剎。雨點斜斜地打在臉上,鼻子嗅得到雨天特有的氣息。灰白色的場景裡,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動作。
高跟鞋的聲音,背在肩上的銀灰色皮包發出細微摩挲的聲響,勾住男子的纖細手臂,擦過身畔時傳來的香水味道。
「雅也君?」
豎板的另一邊傳來晴美為難的聲音。
我忙不迭轉過頭,不知不覺手中失去力道的緣故,擋板正傾向晴美的方向,任其獨自勉強地向上托舉。
「抱歉,走了下神。」
我用力抬手,把擋板掛上頂棚的掛鉤。
回到店裡洗了洗手,重新回到我的位置,卻變得有點心不在焉。沒有目標性的只是隨意任由目光在店內遊走,不知怎的,落在了染有淡淡灰塵的彤色隔架上。
好像電影裡的回放鏡頭,那名鳳眼女子回眸的動作,快速地在腦內重播了一遍。
「搞什麼啊?」我嘲笑自己,把抹布高高拋起,然後接住。
「喂。」
放學的路上,穿著制服的中學生都是三三兩兩地走著。我和安信良屋也很自然地一前一後混雜在這支毫無特色的隊伍中。
「嗯?什麼事?」
習慣目光游曳邊走邊四下亂看的他,把書包抱在懷裡,微微側抬起眼。
「哪個女生比較好?」
我抬了抬下巴。
他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前面車站的位置,站著幾個女學生。一律都是灰藍色的制服搭配西服裙。裙子下面與三折襪之間的地帶,是纖細惹眼的一截小腿。
馬上臉就紅了,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笑顏。目光卻沒有立刻收回來,支吾地笑著說:「……我喜歡左邊那個。」
左邊的?
梳著乖巧的及肩黑髮,兩旁分別卡著造型簡單的紅蝴蝶發卡,露出潔白耳朵的輪廓。隨著轉身的動作,可以看到眉目細緻的容顏,尖尖的下頜,黑白分明的杏眼。
「你是自戀者嗎?」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在他小腿上輕輕踢了一下。
「看起來和你差不多。」
他瞪我一眼,沒有說話。
電車叮叮進站的聲響,路邊嘈雜的聲音,流動的畫面裡,我和良屋依靠慣性移動著雙腿。雖然不論往左、往右,看到的都是和平常一樣的風景,但是對於隱藏其中的某些聲音、某些氣息,我卻變得敏感在意。
會開始偷偷地在意起女性的存在。
雖然同齡的女生大都帶著愚蠢的表情。
良屋說班上的關子長得很可愛。我卻不以為然。
「她太胖了。笑起來又特別的傻。」
同齡的女孩子似乎都有點嬰兒肥。
總是因為一點小事嘰嘰喳喳,這點倒是和良屋有點像。
「我見過漂亮的女人哦。」
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以一種炫耀似的口氣,和這傢伙聊這種事。
「哎?」大概就是為了看到這種馬上羨慕起來的眼神吧。「什麼樣子的?」他頗感興趣地問我。
「看上去很有魅力,笑聲好聽,悅耳,有種成熟的香味。」
「小雅你臉紅了。」
「什麼啊。」我推他一把。
「真的。」他嬉笑著躲開。
我難為情地低了低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提起她,聲音裡竟會嵌入一種神往的語感。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因為睡不著而揪著棉被輾轉,眼前莫名其妙地總是出現那半張驚鴻一瞥的臉。
細細長長的眼睛,黑得過火的眼瞳,略微上揚的眼線。
「好奇怪呢。」
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煩躁,我推開窗子,讓夜晚的風直吹進來,希望能帶走那種令我不安的燥熱。
我所居住的位於二層的閣樓式房間,探出頭,可以俯瞰整條街道。天上有著凜冽清澈的繁星,半夜時分,白天喧囂的街道都睡著了。好像只有我獨自醒著,為著我不理解的變化獨自困惑。
旁邊的房子就是良屋的家。
房間的燈都暗著。
他一定還在睡吧。
可是我卻怎樣都無法重新躺下,偷偷地穿上鞋子,躡足出門,披著外衣站在街上,撿起小石子投往良屋的窗子。
一直打到第七顆,靠近窗邊的檯燈終於被擰亮了。
睡得就像貓科動物似的腦袋帶著睡眼惺忪的表情探了出來。先是晃了晃,困難地睜開眼,才打著哈欠勉強地對視過來。
「搞什麼啊?小雅,現在才四點半耶。」他小聲地喊著,指了指手腕。
「馬上就五點了嘛。很快就天亮了。下來了啦。」我睡不著啊。
「但是……」他煩惱地抓著頭髮,「好啦。你等一會兒。」
雖然是夏天,但這個時間站在街上還是有點冷,我抱著肩膀哆嗦了一會,但想到這樣太難看,不想被小看的自己故意把手揣入衣袋,裝出一副很襆的表情。
「……怎麼回事啊?」
下半身穿著藕荷色的短褲,上面穿著橘色夏季夾克,腳上是拖鞋的良屋柔著眼睛走了過來。
「今天不是暑假前最後的學期典禮?幹嗎起這麼早?」
「都說了睡不著啊。」我放大聲音。
「但是我想睡啊。」他委屈地眨眼。
「一個人沒事可做會很煩。」
「兩個人就可以了嗎?」
「對。」
「……被你打敗哦。」歎息著低下頭,一蓬蓬沒有梳理過的頭髮像小狗的毛髮似的垂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沒辦法似的抬了起來,鼓脹著臉頰很義氣地微笑著拍上我的肩,「哪,好了好了,陪你去玩投球行了吧。」
在街道後面的空地,長著大片白色的日詰草。
遠方是正在修建的橋樑,隔著鐵絲網遠遠傳來汽笛聲響。
帶著藍色霧靄的空氣沁人心脾。草葉上的露水很快染滿我與良屋的衣擺。空地上積存的汽油筒壘成高高的堡壘。幾個廢棄的易拉罐叮叮噹噹像編鐘一樣在風中響著。
良屋戴著大大的棒球手套,頂著睏倦的表情站在對面。
我扔球給他,他伸手接住。然後反覆重複。
簡單的遊戲,但是汗依然流了下來。鬱熱的心情就像微藍中亮起的天空,漸漸地變得清晰。
良屋,在我真正不爽的時候,莫名地並不多話。當然,說不定這是因為清早的緣故,他還在困吧。
但是失眠的夜晚,可以有個人,什麼都不說,只是站在對面,不停地接住我投出的球,這個事實,讓我覺得有些說不出也不想承認的開心呢。
「喂喂,要記得請我吃早餐哦。」
不在乎我兇惡的表情,這樣直接對我要求的人,叫做安信良屋。
「——好啦。」
裝作滿不在乎,卻在轉身之後偷偷笑起來的我,是從這一秒開始承認他是朋友的荻雅也。
十四歲以前的記憶,是終日混沌。
沒有想要得到的東西,沒有覺得有趣的事物。每一天和每一天都相差無幾,就像流動的河水,飄落的棉絮,日復一日的電車,沒有變化的痕跡。
現在,也不能說我改變了。
只是,開始能略微地感受到那股涼風。
像那個晚上,敞開窗子後,吹進來的夜風,以及睡眼惺忪站在鐵絲網旁,迷迷糊糊地和我玩著投球遊戲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