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堤金柳,風適雲閒。
紙鳶輕飄飄穿破雲層,報春柔長的花枝冒出點點金黃。進了江南繁盛的地段,正趕上胡亂穿衣的早春,結伴踏青的姑娘們更是打扮得比鬥艷的花枝還更嬌妍。
林飛與拓拔燾坐在酒樓二層的雅座間,隔著背倚的欄杆,隨意往樓下探看。
「說也奇怪,這一路出奇順暢。」林飛握著個金絲蘿蔔餅,小咬一口。早知道這麼輕鬆就能離開,自己也可以怞空返鄉嘛。
「順暢?那一定是你們挑的路線好吧。」
鄰桌的客商,興趣盎然地搭話:「如今沸沸揚揚地傳說胡夏王潛入了江南,各關各口特別是水路盤察得很。我這一船貨硬生生被攔著運不去,只能花錢給上面疏通關節。」
「哦,有這種事?」林飛聽著幾年未聽過的江鄉話,很感親切,「我們走的是官道,一路倒不覺得怎麼嚴苛。」
「那也是小哥生得好,看著良善吧。」商人樂呵呵道,「再說,胡夏蠻子進關,必定想方設法隱匿,斷不會走官道。」
「胡夏王也是一國之主,不會跑到這邊來吧。」林飛別有深意地瞟了眼拓拔燾,夏國的國君她是沒見到,魏國的太子倒是來了一個。
她笑嘻嘻向商人打探:「要是抓到胡夏王,必定有賞錢嘍。」
「可不是怎的,賞黃金萬兩!」
「如此說來……」拓拔燾撇唇一笑,「這夏王也不怎麼值錢。」
「哎!」商人搖頭,「我看這小哥儒雅中帶著英氣,也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書生,怎麼說話如此沒有見識。要論天下英雄,夏國國主算得上這個!」他左右窺探,見無人注意,便一挑拇指。
拓拔燾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林飛笑道:「那秦、涼、燕的君主、還有咱們的新君,算不上是英雄?」
商人歎道:「咱宋王原是強將,但如今過世,以後的事就難說得緊,眼前的繁榮昌盛也不知能撐得到幾時。在商言商,若真是天下大亂,也沒人光顧我的生意了。」
林飛見他說得難過,當下安慰:「算了算了,老哥喝這一杯,天下事且不去說。況且夏國與宋年前才剛交戰過,雙方疲蔽,不可能再次興兵。西秦北燕自顧不暇,北涼偏遠,魏不發兵,安全無虞。」(附註:此處說的「宋」,指東晉滅亡南朝開始劉裕興建的宋,又稱劉宋。不是南宋北宋時的宋哦。而一切牽涉歷史的國名為閱讀的清晰,也均以後人的習慣來稱呼。)
商人接過酒一口喝了,又道:「北魏向來虎視眈眈。如今宋王已逝,無人能再保南方平安。」
看商人意興闌珊地付賬離去,林飛奇道:「這幫漢人也真奇怪。沒了劉裕,宋國便無人了不成?」
「由此可見劉裕聲勢之猛。」拓拔燾轉著掌中酒杯,忽然微笑,「那客商縱意評點天下英豪,卻不提佛狸……」
林飛哈哈一笑,「我便知道你在意。」
拓拔燾勾起薄唇,傲然相敬,「不出三年,若有人再議天下,茶客酒肆,當言北魏拓拔燾。」
林飛笑吟吟道:「你在關中樹功建業,也是大王的功績功德。平民百姓怎麼知道內中詳情,說起評議,不過是亂談各國主君的不實流言而已。」
「劉裕沒當宋王前,已是父皇最顧忌的對手。王者之氣是藏不住的。」拓拔燾諷然回答,「佛狸不被人知,只因不具王者器量。」
「你是不是王者之才,又怎麼樣?」林飛說得真摯,「天下永永遠遠也只有一個我的佛狸。」
「那便是連你也瞧我不起。」
林飛吐舌,低頭喝茶。只覺拓拔燾有時胡攪蠻纏甚為孩子氣,卻不知道人離得愈近,往往越不容易看清彼此。
拓拔燾一襲藍衣,倚欄而坐,從袖中拿出把扇子。看著便像漢中的儒生,修長的眉宇又藏著股隱隱英氣。
酒樓紫欄紅窗,往下望去,街面人潮蚤動冠蓋雲集。遠遠駛來一駕馬車,急馳得有幾分詭異。
「馬發狂了!避開啊——」
隨著一聲嘶吼,繁華的街面徒然混亂。擺小攤子的顧不上收拾東西,急往兩側避讓,站於路中的行人相互推搡,眼看白馬揚蹄,路人尖叫,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
林飛捏了塊軟糕,張唇欲咬,被樓下的呼聲引得探出頭去,只見一團藍影憑空躍下,在空中身形一轉,已穩穩地跨坐在發瘋的馬駒身上,緊接著伏身勒韁。硬生生拽住馬的去勢。
「好大的力氣。」
林飛感慨完畢,才發現身邊的座位竟是空的。
「哎?」她一驚,再往下瞧,藍衣青年抬首微笑。春陽之下,怒馬鮮衣。
「佛狸?」這下糗大了,竟不知道他何時跳下去的。林飛忙不迭跑下樓,等她來到街上,馬車的主人正滿懷感激和拓拔燾攀談。
「在下魏彪,真是慚愧。」
馬車的主人年約三十歲,身著華服體形健碩,很有幾分英氣勃發的風采。
「這匹馬駒原不該買。賣馬的人說了,我卻恃著自己身手不錯,硬要買來。幾乎惹出大禍傷及無辜,多虧閣下出手相助。好俊的騎術。」說到最後,不忘誇獎拓拔燾一番。
「哪裡。」拓拔燾用手梳理著馬駒頸部的鬃毛,淡淡地瞟了一眼自稱魏彪的漢子,「這馬是北漠名種。耐冷不耐熱,性子野烈,適於行軍打獵。如是拉車,最好換一匹。」
魏彪不好意思地摸頭,「看來它是氣我大材小用。我也知道這是好馬,只是路上帶的東西多……」
「好啦好啦。」林飛可沒有耐心聽閒雜人等解釋無用的話,把韁繩從拓拔燾手中怞中,重新塞回魏彪手裡,「管好你的馬就行了!」扯扯拓拔燾的衣角,「我們走吧。」佛狸真是的,光天化日之下顯示自己的騎術,還在這邊相起馬來了。一點潛入敵國的自覺都沒有。一邊想,一邊忍不住懷疑地瞥了眼魏彪。
被林飛狹長的眼角一瞪,魏彪不覺逸出一絲詫然。
「怎麼?」林飛警覺地回眸。
「兩位留步。」魏彪一怔之後很快恢復如常,當下抱拳攔住他們的去路,「在下就住在前面街角的陸園。兩位若還沒有找到落腳處,請務必去舍下小住!也讓魏彪盡上一份感謝之心。」
「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本地人。」林飛狐疑地轉眼珠,心中懷疑更盛。
「只是見兩位背著包裹,又從客棧出來。所以……魏某是個老粗,若有冒昧還請兩位見諒。」魏彪親熱地挽住拓拔燾的手,「兩位攔住了在下的馬車,幫魏某避開了禍事。如不讓魏某一盡地主之誼,那魏某也白算是條江湖漢子了。」
林飛暗道,江湖人物?那更要避開了。住進那種人家的府第說不定會碰到意料之外的是非。
「實話相告,老哥家裡的廚子,是江南一代手藝最好的酒樓裡請來的。兩位一定要來嘗嘗我們真正的江南菜!」
「那還等什麼?」林飛吸著口水,一把拽起拓拔燾,「走吧!」
「你突然變得興致昂揚了耶……」
陸園。
酒足飯飽,林飛心滿意足半蹲半坐在池畔一塊假山石前。
「佛狸,你有沒有覺得這個魏彪很怪?」
「在吃了人家的飯,又住到人家的院子裡,甚至還在人家池塘邊釣魚的此刻……已經沒有質疑別人的資格了吧。」拓拔燾哼笑了一聲,眼波繼續投往水面一動不動的水漂。
「他自稱姓魏,可府邸卻寫著『陸園』。」
「這很怪嗎?」
「當然。我們漢人和你們不同。很注重姓名風水。就算是從別人手中買下的園林,也不會繼續掛著過去的匾。」
「也許他與前任主人頗有淵源,也許這園子並不是他自家的房產。這些沒什麼好在意的。」
「那你為什麼一直皺眉?」林飛不滿地用手重拍他的釣竿。
拓拔燾瞟她一眼,也不生氣,逕自換上食餌,「我在想一些其他的事。」
「是什麼?」林飛追問。
「我所有的事你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嗎?」少年回問得別有用意。
「當然。」
「為何?」
「我是師傅!」
拓拔燾哼笑,「你也是父王的師傅。」
「我師父才是你父王的師傅好不好……」
「名義上都一樣。」
「可惡。」
「難道不是嗎?」注意著似有動靜的浮漂,拓拔燾帶著諷刺的語調說:「若我與父王有了紛爭,你會站在哪邊?」
「當然是你這邊。」林飛不假思索地答。
「真的嗎?」
「當然啊,我們才是一邊的嘛。」林飛理所當然地說,「我看到你父王就害怕,總擔心他什麼時候會砍我的頭。」
「那等我繼位,你就不用擔心了。」少年輕鬆地說,「那時你想怎樣就怎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又說大話,等你繼位?」林飛頑皮地吐舌,「我還是早點打包回江南吧。」
「是啊。」拓拔燾的唇邊漫起一片嘲諷,「然後又拋下我獨自一人對吧。」
「那要怎麼辦……」林飛不勝煩擾地仰頭,望著春日明軟的碧空,有點悶悶地開口:「難道我一輩子都待在佛狸身邊嗎?死不了的怪老頭崔浩會被當作妖怪的。」
「用你自己的身份啊。」
「我自己的身份?」林飛學著他回以諷然的笑容,「我是什麼身份?一個沒有爹娘的野丫頭?」
拓拔燾看她一眼,知道勾起了林飛的傷心事,他放下釣竿,把手搭上林飛的手背,收起笑容的臉鄭重地承諾:「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可糟了。」林飛卻別開視線,變作一個頑皮的笑臉,「和佛狸做親戚的話,我就變成魏國皇族了。」
「那有什麼不好嗎?」
「大概……太麻煩了吧。」林飛吐了口氣,晶亮的眼睛望向幽沁碧藍的天。她還是比較喜歡隨時都可以怞身逃跑的定位呢。
「原來是這樣啊……」
帶著傷心的微不可聞的回應隨水面浮起的氣泡消散,吞食香餌的魚兒順利飽食一頓大餐。
「你們在這裡啊——」
皮靴踩在青石子路的磨擦隨著熱情的招呼一併傳入耳際。林飛收起疏懶的微笑,回眸對上魏彪笑容可掬的臉。
「魏兄的生意都安置好了?一副很閒的樣子嘛。」
「是啊。」魏彪樂呵呵地把眼瞇成一道彎線,「托二位的福,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等入了夜,我帶你們四處逛逛,盡一盡地主之誼。江畔停泊的那艘大花船裡,可是有著不少別處難見的精彩節目。」
「有勞魏兄了。」林飛懶懶道,「只是在下也曾經久居江南,並不需要別人負責指路呢。」
「哈哈,這樣啊。怪不得林小哥的口音沒有關外的感覺。不過還是由我帶路比較好,現在時局混亂,官府到處盤查,沒有在冊的本地人作保,很容易被羅列名目拘捕,這也是我請兩位到我家住的原因啊。」
「時局混亂?」林飛詫異道,「江南一帶慣常是適合縮頭烏龜居住的安樂鄉。會有什麼大事。難不成還在查那個胡夏王?」未免太可笑了,夏王再怎麼輕率也不可能跑到劉宋的領境。當然了,自己身邊就有一個這麼輕率的傢伙就是了。
「是魏國突然發兵的緣故。你們不知道嗎?」魏彪挑眉,旋即頷首,「是啊,普通百姓很難得知這些官府欲意封索的消息。」「魏國發兵?」林飛震驚。她這個堂堂魏國權臣怎麼不知道有這種事?下意識望向拓拔燾,後者卻是一副不為所動的冷淡樣子。
「所以說呢,還是由我與二位同行會比較好。」魏彪滿臉堆笑,「今晚江邊似乎有個有趣的活動。你們不妨先休息一下,晚飯之前,我再遣人來叫你們。」
莊院主人禮貌周全地告辭,給客人留下屬於自己的空間。站在塘邊的林飛卻覺得一絲很冷的風,悄然潛入心底的縫隙。
榆葉梅飛落窄窄的葉片,像關外大鳥足下纖細的羽毛。寂靜的小園青樹搖動,吹皺凝目而視的二人的衣角。
「怎麼回事?」她審視地看著他。
「我怎麼知道。」少年回以好脾氣的笑,「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的事我也同樣不知道。」
「可魏國怎麼會突然發兵?」林飛不解。
「一向在父王身畔的你,都不明白父王心意,剛從柔然回來的我,又怎麼會知道朝中的動向呢。」
林飛無語凝睇。佛狸說得沒錯,魏王原本就有南下的意向。可是一直以來都會尊重崔浩意見的陛下,為什麼唯獨這次突然改了主意?
「我明明有對他講,鄰國居喪不宜吊伐。而他也同意了。」她幹幹地說。
拓拔燾低頭笑笑,把手拍上她的膀臂,「父王畢竟是帝王,他有自己的想法。為人臣子,對這些國家大事,我們只能服從無權干預。」
「你真的不知情?」林飛還是有些懷疑,不管怎麼說,是拓拔燾提議在這個時候來江南遊玩的。
拓拔燾略感為難道:「如果知道,說什麼也不會在這種危險期間,帶你偷跑遊山玩水吧。好歹我也是魏國太子。」
「說得也是……」林飛自言自語,「佛狸的話,一定會想要趁機建功立業才對。」她鬆了口氣,「怎麼樣?現在趕去說不定還來得及哦。」
「都已經偷跑到這裡了。」拓拔燾無可奈何地攤手,「左右也會回去領罰,索性先玩一個夠本吧。」
「哈。那就帶你見識一下江南的繁華好了。」林飛大笑,「喂,佛狸。我們一個是魏國的太子,一個是魏王的國師,這種時候四下遊玩,回去後,會被你父王砍頭吧?」
「怎麼會呢?回去以後,我們就說崔浩大人是為編寫書冊做準備,皇兒我呢,也就從旁跟隨遊歷增長見聞。」
「說得好。」林飛點上他的鼻尖,笑嘻嘻地按下道:「佛狸最會狡辯。」
「那就走吧。」順勢抓住她的手,少年笑道:「魏彪不是說今晚江邊會很熱鬧?我們兩個偷偷去,不讓魏彪看到。」
「哈——君子所見略同。」
街上果然有很多盤察的捕快。只是穿著男裝的林飛看來光艷清雅,一襲寶藍色長袍也襯得拓拔燾更顯秀頎,給人以十足富家公子的感覺,混入街面,順眼卻不惹眼,也沒有什麼人會對這兩個風采翩翩的青年多加盤問。
「我穿男裝是不是真的很像男人。」太過通行無阻,反而讓林飛有點小小的失落感。
「南方人本來生得就矮,你難得高挑,雖然纖細,卻比一般男人還高得多了。」
「反正我就是像男人。」林飛固執道,不然也不會堂而皇之地扮了這麼多年大國師。
「你便是像男人,也是像絕世美男子。」拓拔燾忍不住抬手撥弄她散落耳畔的頭髮,「我一直都在忍耐哦……」
「忍耐什麼……」林飛好奇地瞪大眼睛,悄悄往上看,覺得佛狸好奇怪。
少年危險地靠近低語:「忍耐不去殺死那些盯著你看的人。」
面前,何時身高早已超越了她的少年淡淡地說著殘酷的話語。眼眸中的認真一瞬間讓林飛有點恐懼。
她摸摸自己的臉,低頭調轉話題:「哪、哪有啦。我天天戴著那個面罩,臉自然就會被悶得比較白啊。人家一定是在看我這副不男不女的樣子。」佛狸看多了皮膚粗糙的女子,才會把她當成美人,「我還是帶你看一下真正的江南美女吧。」她不以為然說。
「是泛波江上的花舫嗎?」拓拔燾興趣不大地問。
「對啊。那些凌波的水仙子。才是江南真正不容錯過的風景。」
「哦。」少年勉勉強強地回應,「她們有你好看嗎?」
「這……」
「沒有必要想得這麼認真吧……」他只是隨口說說啊。
「我是在想我究竟長什麼樣子來著……」
「……」一瞬間的沉默後,少女憤憤不平地抗議:「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天天戴著鬼面罩,誰還有心情照鏡子啊。」
「我可什麼都沒說呢……」少年豎起白旗,令少女的嘴角悄悄上揚,漾出兩個甜甜的小渦。
身材高挑的長髮美人,被優雅英秀的少年牽著手的樣子,在路人眼中多少會留下曖昧的印象吧。
而當事人卻好像絲毫都沒有發覺的樣子。
只是歡欣的……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如此歡欣地對著那些早已見過不止一次的街頭巷景發出大呼小叫。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在載滿花香的江南岸,風乍輕,水乍藍,一切惹人愁思的煩惱都還只是若等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