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後,奶奶回房等著女兒、女婿的到來,而展母和於志揚也一起退出飯廳,似乎還有事情要忙。
偌大的前廳,狀似悠哉的展煜坐在沙發裡蹺著二郎腿,盯著電視螢幕,卻不時皺著眉頭。
雕花屏風那端嘈雜的聲浪,讓他有了無法忍受的表情。
她居然跟幾個家僕圍著餐桌「搶」碗筷?
「唉呀,大小姐,你放著就好,我自個兒收拾就行了,怎麼可以讓你做這種事呢?」
「沒關係啦,反正我也閒著……」有所躊躇的幸蘊瞟呀瞟過那一端。
「可是不行吶,老太太瞧見了會不高興的。」另外有人說了。
「就是說啊,大小姐還是去休息好了。」更多的附議傳來。
驀地,匡啷──傳來一道教人掉魂的碎裂聲。
展煜引頸望去,但見一隻瓷碗在地面四分五裂。
呆立的幾名家僕傳來陣陣的呻吟──
「啊?!破了!」
「完了死了慘了……怎麼這樣子不小心吶,這組碗很貴的,是太太從日本帶回來的啊。」
「太太要是知道摔破了,會氣壞的啊。」
幸蘊臉上的五官皺成一團。
她不知道這碗是怎麼打破的,只是這哀嚎聲是這般熟悉,這般的叫人沮喪。
「怎麼了?」冷不防地,展煜走近,惹起現場的再度慌亂。
「少爺,這……這碗──」管家阿英已經結巴。
「你不要怪她們,是我……是我不好。」幸蘊回神,忙道:「都是我害的……」是她帶賽!是她這個衰神總是將霉運帶給別人!
展煜臉一沉,「不過就是打破個碗,有什麼好嚷嚷的?有事我負責!」莫名其妙!這丫頭是天生喜歡「自虐」是不是?他就是受不了她這副小媳婦的德性。
對著她那顆還貼胸的頭顱,展煜隱忍滿肚子火氣,「說你害的也不為過,誰讓你雞婆的?」
「我……只是想幫點忙啊。」幸蘊好委屈。
「行!那你有的幫了,從警衛室、花園、廚房到這整棟屋子的雜務,你可以一項項去幫,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他們都不會感激你幫忙的!」
望過那些家僕們閃爍的神色,幸蘊更困惑了。為什麼?
展煜一眼看懂她的心思,「你不明白是不是?因為,這是他們的職責。在這個屋子裡每個人都有自己應盡的本分,而你這個大小姐硬是搶著去做,只是破壞規矩,讓他們更為難罷了。」
「可我不是什麼大小姐啊,而且……」幸蘊還是很不服氣,「只是舉手之勞的事,何必說得那麼嚴重呢?」
「你──」他快被她氣死了!
難道她就不能讓自己過得優閒一些?想他親族裡那些表姊妹,連喝口水都得有人伺候著。
「對不起,我不懂得這裡的規矩,也不習慣。」她蹲身打算去撿碎片。
展煜霍地蹲下身去,一把揪住她的手臂。「笨蛋!你在幹什麼?」
「你……」幸蘊實在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來自臂間的痛楚卻讓她皺眉抽氣,他的臂力好強……
她痛楚的表情讓展煜瞬間鬆了手,隨即映現他臉上的是更深沉的懊惱。
幸蘊卻為了另種發現而欣喜道:「你的臂傷已經全好了?」
「嗯。」展煜放手哼聲應著,還是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她高興個什麼勁兒?
「那我就放心了。」原本緊皺的小臉蛋舒眉展眼,霎時神采活現。
可是,她高興的模樣還真是他媽的……漂亮。展煜的目光硬是多逗留了數秒鐘。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嘴裡咕噥兩句,他轉身往沙發座椅快步走去,想起什麼又回頭對著其他家僕粗聲說了句:「把地面收拾一下,還有,不要笨到用手去撿。」
幸蘊愣了愣。他是在說她嗎?
他剛才那麼生氣是因為她笨得用手撿?不,應該說是他怕她被割著……這一刻,幸蘊心頭竟有著說不上的舒暢感。
因為她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個屬於噴火怪獸的秘密──是誰這麼告訴過她的?「會咬人的狗不吠」,相反的狀況就是像他這樣子……不咬人的?!
幸蘊忍不住笑了。
若他知道被這樣比擬,不知他的反應會如何?
不論如何,不再害怕他的感覺,讓幸蘊心頭如釋重負。
她不再害怕與他獨處,就像此刻,其他人都已離開,她站在沙發旁望向他,一種想望突地竄入她的腦袋瓜。
她突然好想去順順他的頭髮──那預警示「生人勿近」的衝冠怒發,順得平嗎?
「你!」展煜重重甩掉手裡的晚報,從沙發跳起瞪視她。
她到底還想幹什麼?他可是給了她機會的!不論是開口說話或是閃邊走人,都隨便她,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
他忍氣憋聲忍耐的N分鐘裡,她居然只是瞠著兩隻眼珠子往他身上瞧,然後像白癡一樣傻笑!
「不論你想幹什麼,至少也說句話啊!」接觸到她那雙清澈的眸子,轟隆的炮聲頓時被澆滅,重複這個問句時無奈已勝於怒氣。
「謝謝你……我很抱歉。」她說了,還是兩句足夠讓人困惑至崩潰的話。
大大舒口氣,展煜抱胸睨著她,明智決定要來個抽絲剝繭。
「謝我什麼?」第一道題目。
「謝謝你那天幫忙解圍。」
展煜頷首,「那你抱歉什麼?」第二道繼續下去。
「你為了我們才受傷,而我卻連一句謝謝也沒有,我不該那樣子說你,覺得很抱歉。」
他了了,高舉的手勢示意「答題」完畢。「你只是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而事實上你也說對了,我就是那樣子的人。」
「不,不是這樣子的,請你讓我把話說完!」她不顧他眼裡的訝異,堅定的說:「當時看你跟那些人打起來,我心裡真的好害怕,我怕、怕你……」
「怕我會打輸?」展煜的眸光閃爍。
「就算你打贏了又如何?這些麻煩原本是跟你毫不相干的,都是因為我……我天生就是個倒楣鬼、掃把星,誰沾了誰帶衰。我真的不想再連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我不能把自己的不幸也帶給你!
但是,我卻又很清楚的知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助,當時的我連阻止的勇氣也沒有!結果害你受傷……你流血了,我知道那一定很痛……」
說到激動處,緊緊抓著椅把的她,最後趴枕在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展煜也不說話,只是靜默的望著她。
她在哭。他想。
她在哭,因為他受傷、因為他的疼痛……
倏地,熱燥的空氣就像突遭薄冰罩封一樣,隨時有觸裂解凍的可能。
她幽幽的字句彷彿還在空氣中迴盪……然後蕩入最底層,終至衝破了薄層,然後激濺沸騰。
「如果我說我不怕帶衰呢?」熱潮帶動展煜的腳步,他步向她,輕攬著她。
幸蘊仰頭,目光烙在他如火炬般的眸底。
「你……」幸蘊感覺渾身輕飄飄,奇異的感覺讓她心跳加速。
她瞧見了他最最「好看」的樣子了!而這一次不是想像,而是真實的。
雖然不是笑容,但那凝聚情感的眼,卻更懾人心魄……
幸蘊明明心裡是喜悅無比,可是淚水卻管不住的猛淌,怎麼擦也擦不淨。
他就靠在她身旁,猶豫的手最後還是伸向她的兩頰,擦拭淚水的動作快速且紊亂。「哭什麼?你哭起來有夠醜的。」
溫熱微癢的感覺自幸蘊兩頰傳來,也自心裡傳來。
他出言一樣不善,「還有,從現在開始,不要讓我再聽見你說什麼倒楣的字眼,否則……」
「否則怎麼樣?」她吸著鼻子,很認真的問。
「否則你這個『小姑姑』我一樣照罰不誤。」他挑挑眉,刻意嚴厲的口吻聽來卻有另番俏皮。
幸蘊破涕為笑,「什麼小姑姑,你別聽奶奶亂說。」
「不,奶奶是那種會亂搞的人,但就是不會亂說。」他留意著她的表情,「看來,這句『小姑姑』我是不得不叫了。」
「我我我──」她差點咬著舌頭。
他乍聽瞪直眼,發出輕笑。「我還以為你結巴的毛病已經全好了。」
「我才沒有結巴。」她忙著澄清:「我平時說話才不是這樣子的,那是我比較緊張的時候,尤其是你──」你在場的時候。
再一次的「尤其是你」,讓展煜的眼眸再度加深了顏色。
而幸蘊那張臉的色調,簡直就像是潑了整瓶的紅墨水。
也在同時,兩具身軀才有所「覺醒」的拉開距離來。
「如果……我真的不想當什麼大小姐、小姑姑的,奶奶會不會生氣?」心跳狂亂的幸蘊,嘗試轉移話題。
展煜清清喉嚨,攤手說了:「這點你就不用太傷腦筋,你就算肯,也會有人跳出來擋的。」
他的話讓幸蘊想起了展母。
她神色黯然,「其實我看得出來,你媽媽她……」
「你想說她不喜歡你?」展煜替她接下話,然後對著驚訝的她,平靜淡漠道:「基本上,她不喜歡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任何可能破壞自身利益的人事物。」
「破壞利益?我嗎?我……做了什麼?」幸蘊掉了下巴。
他為她的單純而綻出笑靨。「你覺得莫名其妙,對不對?這不就結了,反正你什麼都沒有做,就更不用管別人怎麼想了,懂嗎?」
她茫然的搖搖頭。「可她不是別人,她是這兒的主人,所以我想我還是回家比較好,我實在有點怕……」
「只要問心無愧,就是皇帝老爺也不用怕。她不過就是這間古董屋的主人,而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不要讓任何人來影響自己,除非是你自個兒情願!」
第一天,她就這麼不爭氣,打起退堂鼓?展煜整個人就像被點燃的炸彈,可他愈是如此就讓她愈恐懼,跟著他也愈惱火。「媽的!你在怕什麼?當我不存在啊?」
唉,又來了。這男人簡直是座火藥庫,可是,這一回卻炸得幸蘊心花怒放。
「嗯,有你在身邊保護,我就不怕了。」幸蘊解讀他的話意,感覺心頭甜滋滋。
嗯?展煜眨眨眼,忽地冒起一陣雞皮疙瘩。
他,剛剛是這麼說的嗎?這麼……肉麻兮兮的話?
但是怪就怪在──他怎麼覺得這樣子的感覺也蠻好的,尤其是她對自己信任的眼神,竟讓他一時為之神清氣爽。
展煜陪著她笑,並未反駁什麼。
陽光普照大地,台龍企業辦公大樓,也在市區黃金地段交映生輝。
深諳理財之道的展煜,將台龍經營的有聲有色,除了台龍資產暴增之外,也為自己在商場上奠定崇高的地位。
「你看你看,T報財經版寫你是什麼……商界的寶石欸!」一大早,台龍的業務經理黃承業,同時也是展煜的同窗好友,拿著報紙衝進董事長辦公室哇哇嚷嚷。
「黃經理,這是董事長辦公室,你是不是闖錯門了?」展煜那頭板著臉,然後對秘書下達指令:「余秘書,通知下去,下午那場業務會報,如果相關單位的資料提報不完整,一律議處。」
呃?業務?黃承業識趣的趕緊掉頭走人,平時私底下怎麼鬧,可到了公司,這人就變得沒血沒淚的了。
可,他似乎心有不甘,離去前,硬生生問了句:「你喜歡什麼顏色?」
豁出去了!黃承業索性不去看他那張吃人的嘴臉,大聲重複問著:「只要董事長回答我,我馬上就走。」
「血紅!」
聞言,黃承業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了。
接下來呢?展煜的辦公室裡很快就被一片「血紅」給淹沒。
紅領帶、紅皮夾、紅圍巾……還有一簇簇的「火鶴」在飛舞。
SHIT!望著那簽留的芳名錄,展煜知道,他這個「好同學」又賺進不少外快了!
就像上次,不知哪家雜誌,居然還重金採訪黃承業!話題是──好同學展煜心中的擇偶條件。
「無聊!」當時的展煜只是咩了聲。
賣友求榮的人可不服氣了──「這怎麼會無聊呢?對那些巴望著能嫁給你的女人來說,這可是千金難買的寶貴訊息呢。」
展煜好笑的道:「我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你確定知道?」
那傢伙答得臉不紅氣不喘:「鬼才知道呢。反正我看這輩子這個真命夫人是不會出現的,想被你這種人喜歡──難嘍。」
展煜不應腔,心裡卻有著微微的抗議聲。
收回思緒,步向落地窗,居高臨下的展煜,俯瞰腳底滾滾紅塵。
隔壁街的路口,男的小心翼翼牽著身邊的女伴過馬路;不遠處的速食店門口,那個女孩是拿紙巾在幫男孩擦拭嘴角吧?
雖然相隔這麼遠,但他好像瞧見了他們臉上的笑容……展煜猛地收回了心神,他幹嘛盯著這種肉麻超惡的動作?
可是倏地竄入他心頭的,就有這麼張笑容──
是幸蘊。
她自然泛紅的笑靨,讓他情不自禁跟著勾起了唇角。這傻丫頭近來好像笑容特別多?
有句話說「相由心生」,描繪幸蘊往後的日子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或許是她覺得自己不必害怕什麼了,然後她也就自然感覺這一切都實在沒啥可怕的,甚至包括于氏那口子。
於守義的深沉、展秋香的尖刻、還有於志揚的頤指氣使,起初展煜還怕她會招架不住,私底下迂迴的問起狀況來,她的回答卻讓人啼笑皆非──
「我想他們一定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苦衷吧?」
當然有苦衷,只有展煜知道他們的「苦衷」在哪兒──她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啊。
或許是老天爺嫌這丫頭「死」得不夠徹底,針對奶奶認養幸蘊的話題平時倒是按捺下來,但只要是於家的人上門來,奶奶就一定翻出來「認證」一番。
對于氏一家子來說,這無疑是火上加油。
雖然展煜已經被「展於聯盟」正式除名,可是他卻不難猜出他們下一步的戰略──那就是如何讓梅幸蘊知難而退。
「你為什麼認為他們有苦衷?」他忍不住問了。
「因為每次看見他們都是一個樣子啊,雖然每當奶奶在場時,他們也會有笑容,但我感覺那是一種強顏歡笑,他們一定有啥難言的苦衷……真是可憐。」
幸蘊的回答讓他很訝異。
「可憐?他們可憐?」喔,展煜真的好想大笑一場。
這幫人對她的百般刁難是可想而知,怎地?人家處心積慮想給她難堪,她不捧場來個哭哭啼啼也就算了,居然還露出那種大慈大悲的憐憫關懷?難怪幾位「大德」要關起門來捶胸頓足了。
展煜能確定的是,再這樣子下去,「展於聯盟」那群人肯定一個個「吐血陣亡」。
幸蘊傻氣十足的跟著他笑起來,「我也覺得很奇怪啊,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苦瓜臉不是我老媽的正字標記,原來有錢不一定就能夠很快樂的。」
「那當然。」
「那你呢?你也很有錢啊。」她問得好快。
展煜一時愣住了。「我不知道。」
「哪有人連自己快不快樂都不知道的,怪胎──」
她捂著嘴,連忙瞅著他望的樣子,逗笑了他。
「你才是怪胎,人家沒給你好臉色看,你還可憐他們?」
「大概是習慣了吧,反正……從小到大,我看到的臉都是一副認衰的樣子。」她吐著小粉舌,模樣煞是可愛。
那幫人當然活該倒楣。只是,展煜卻因此想起她曾說過的話──
我夭生就是個倒楣鬼、掃帚星,誰沾了誰帶衰……
這麼靈驗?
展煜勾唇泛笑。他從不信邪。
什麼倒楣鬼、掃把星的?他就是看不慣她那副「對號入座」的樣子,就是不許她擺出那副「衰相」,讓人看了渾身不舒服。
只是……他幹嘛啊?他有必要管這麼多嗎?她要哭要笑,都跟他不相關,雖說她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是可愛……
走回那張象徵權威的董事長座椅,展煜仰靠椅背,長長吁口氣,略感酸澀的眼皮一閉。
然而,視覺可以輕易阻隔外界景觀,但腦門裡流連不去的影像卻是一直頑固盤踞。
他想著幸蘊羞澀溫柔的笑靨,甚至是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醜樣子」……
他也想不通為何腦袋滿滿都是她的影像,但誰也不能強迫他想起她,除了他自己。
不要讓任何人來影響自已,除非是你自個兒願意!
這是他對她說過的話。
重新張開眼,展煜氤氳的眸中逐漸清澈,一抹緩慢卻堅定的笑容浮現。
他喜歡她笑,因為他希望她快樂。
一切都是他的意願,那麼就沒什麼好彆扭的。
就是這麼簡單。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假日。
展煜推掉所有應酬,留在家裡。
從閣樓的窗口遠遠眺去,他果然瞥見於守義的座車駛入停車場。
閣樓對講機十分有默契的響起。
「少爺,于先生他們來了,而且也找了梅小姐過去。」善盡職守的英嫂依例「通報」。
沒多作停頓,展煜放下工作,快速步出小閣樓。
這已經是習慣了,他習慣迎接幸蘊無助搜尋的目光,然後解讀著她寬心的表情。
只要是讓他覺得快樂的,他都不打算改變,包括適時出現她身邊的這個習慣。
他來到前廳,馬上察覺狀況似乎不太尋常。
「這個好好玩,哈哈……」
他聽到的,是幸蘊開心的笑聲,還有陪在她身旁的志揚。
他們並肩靠攏,翻著一本雜誌,有說有笑。
這一次是真的不一樣。
她沒抬頭,她的目光不再無助張望。
展煜安靜地站在大廳口,她終究還是沒發現他。最後他頭一掉,安靜離開。
他的習慣被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