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午後,連日來的霪雨終於告歇,初晴的街景顯得一片清新。
隔著咖啡廳的透明窗凝望外頭,王薏卿的眸底,似染上薄霧,看來迷迷濛濛的。
幾個小時前,她主動遞上辭呈,結束了幾個月的秘書生涯。
想到這兒,薏卿忍不住低頭又歎了口氣。
「不要歎氣了,那種工作不要也罷!」對座的好友鍾小琪安慰道:「哪有老闆硬要人家陪他去應酬的?我看他分明是覬覦你的美色!你又不愁吃穿,幹嘛一定要出來找工作?」
「不工作,難道給我爸媽養一輩子啊?」薏卿搖頭失笑。
「那……讓我哥養好不好?」
「嗄?」薏卿瞪直眼。
「好歹我哥也是個醫生,他絕對養得起你。機會難得喔!有很多女人都想當先生娘呢!」
薏卿抿嘴笑說:「那實在很抱歉,我從來沒想過!」
小琪一臉洩氣,「從來沒想過,現在可以想啊!虧我們還是好朋友。」
這種事也能套交情嗎?雖然鍾政的條件確實不錯,但問題是,她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還不想那麼早結婚,所以暫時不想談感情。」薏卿乾脆說。
「你不是不想,而是還在等待完美的夢中情人,對不對?」小琪翻了眼皮,續道:「那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這個完美情人在哪兒了。」
「哪兒?」
「在上帝那兒。他老人家還在傷腦筋該怎麼去打造!」小琪朝上一指,沒好氣的接口說:「你再這麼挑的話,你老爸真的有必要先撥塊土地給你。」
「幹什麼?」
「蓋間尼姑庵啊!我看你還是當個師太最適合!」小琪鼓著腮幫子說。
「這叫寧缺勿濫,你懂不懂?」薏卿一笑置之。
「不懂。」小琪撇撇嘴,「本來嘛!長得醜的男人,你說跟他在一起會對不起自己;長得好看的,你又伯帶來危機;有錢的男人呢,你說什麼飽暖思淫慾,最容易作怪;至於沒錢的,你又說什麼要愛情也要麵包。我看你這輩子是一定嫁不出去了。」
「那可不一定!」銀匙無意識地攪拌著咖啡,抗議的聲音也在薏卿心裡迴盪。
她相信自己未來的另一半,上帝已經幫她量身打造好,就在某個未知的地方,她的真命天子正在等候著自己。
離開咖啡廳,五薏卿回到家裡,發現偌大的空間還是一片靜悄悄,從屋裡狀態看來,她確定爸媽還沒返家。
雖說和父母同住一個屋簷下,可一年當中,她還是獨居的時刻居多,她早就已經習慣了。
打開電視,抱著小說,窩在沙發裡薏卿眼皮愈來愈重……驀地,一陣聲響刺入她昏昏欲睡的意識。
從沙發裡跳起來的薏卿,瞪著鈴聲大作的電話,半晌,抓過話筒:「喂——」
「喂,小奶妹——」親熱的呼喚自話筒裡傳來。
薏卿愣了兩秒後,逸出無力的哀吟:「媽,拜託你不要再這樣叫我了好不好?」
「有什麼關係?我以前也是這樣叫的啊!」
以前?是她三歲的時候嗎?她現在都已經二十三歲了耶!「媽,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所以,不要再叫她的乳名了!
「可是在媽咪的心目中你還是孩子啊!你看,媽咪就是不放心你,所以纔打電話回來關心嘛!」
不放心?不放心會不交代去向,然後一走就是十幾天?薏卿奸笑又好氣的應道:「媽,我很好,你可以放心,只是希望你這一放心,我們不會年底再見。」
「別這樣說嘛!我跟你爸是真的有事情在忙嘛!」
「什麼事?」
「呃……卿卿,你怎麼不問我跟你老爸在哪裡?」
又答非所問!老套。
薏卿打了個哈欠,「你想告訴我的話就直接說吧!」
「我們在老家。」
「喔。」不是在非洲某個部落就好。
「你老爸希望你立刻回來一趟。」
這可讓薏卿愣住了,搬離故鄉至今算來已十幾年,除了孩提時代之外,父母很少帶她返鄉。
現在,他們卻突然要她回去,而且還是立刻?
薏卿還在納悶,電話已經換人接聽。
「阿卿,我是爸爸。現在是十點零八分,十點半就有車班,你還記得去哪兒搭客運嗎?就在咱們家過去的那個路口再左轉——」
「爸,為什麼——」
媽媽的聲音又冒出來:「你出門要記得檢查一下,該拔的電源拔掉,還有瓦斯也要檢查一下。」
「媽,你們要我回去是——」
「對了,冰箱的電源不能拔喔!」
「媽——」
「我是老爸。你到了車站的時候就打個電話來,我叫人去接你。」
「可是我——」薏卿努力想把話說完。
「就這樣子嘍,拜拜!」
「喂——」薏卿瞪著話筒。
到底發生什麼事?
坐在出租車上,薏卿說出目的地之後,便瀏覽著窗外景觀。
司機老大嚼著檳榔,口齒不清的問:「小姐,你是本地人嗎?」
「嗯。不過離開很久了。」
「是不是覺得變很多?」
「是變很多。」變得她都快認不出來了。
司機老大可熱心了,開始為她介紹,從高速鐵路的架建、新路的開發到最後成了一樁樁車禍的描述……
薏卿但笑不語,瞄著窗外。突然,司機問:「小姐是本地人,那你應該聽過一個叫王阿捨的吧?」
呃?王阿捨不就是王財旺——她的老爸?
她的遲疑,換來司機老大的滔滔不絕:「你可能太年輕了,所以不認識。告訴你喔,剛剛我們經過的那些土地都是王阿捨的,聽說他的土地還不只這些,只是這幾年賣的賣、抵押的抵押……可憐喔!老祖宗留下來的財產都守不住了……」
薏卿目瞪口呆——這就是爸媽連袂南征北討、終日奔波的結果嗎?
刻意提早下車,她徒步走向老家。
隨著心情愈來愈沉重,她愈走愈慢,直到拐人巷道,她還在猶豫是否該直接找父母親問個明白?
邊走邊想的薏卿,腳步在巷尾定住了。抬頭望了眼,她隨即掉頭走人。
走錯了!
腳步甫抬,在瞥著那棵老椿樹的時候,皺皺眉,她又掉頭——
沒錯啊!她記得這棵老樹。
再趨近一望,確定門牌號碼無誤之後,抬頭瞪著門楣處「天靈宮」的斗大字樣,王薏卿整個人傻住了。
這明明就是她的老家!她出生的地方啊!什麼時候改成神壇了?
但見屋內香火繚繞,大廳上方供奉著幾尊神像,一群人圍著神桌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此時,兩名婦人穿越過她,快步走進屋內:「快點啦!濟公起駕了!」
濟公?薏卿跟著湊近一望,發現神桌旁那個手搖蒲扇、頻頻打嗝的男人,奸眼熟……「啊!」她忙著遮住訝呼的嘴。
「起駕、起駕了……」眾人紛紛說道。
噢!老天!薏卿瞠眸結舌。當她認出「濟公」正是那個酒鬼表哥阿俊的時候,她的神志已經瀕臨崩潰……
倏地,有人拉了她一把——是春侮阿姨,她母親唯一的姊姊,也是阿俊的母親。
她拖著薏卿往側廳步去,一個勁兒的說著:「卿卿,好久不見啦!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呢!來,阿姨看看,嗯……本來我還不信你媽說的,現在一看,你還真的是變漂亮了咧!」
薏卿扯著嘴角乾笑。這是誇獎嗎?「阿姨——」
「來,先坐下來。咦?你怎麼就帶這一點行李?」
「我……」薏卿望著自己手裡拎的小提包。有什麼不對嗎?「阿姨,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怎麼會變成這樣?還有外面那個——」
「那是你表哥阿俊,你不認得了啊?我們搬來快兩年了,這裡早就改建了!你爸媽沒告訴你嗎?」
薏卿搖搖頭。他們什麼都沒說,她只聽說自從姨丈過世之後,春梅阿姨開始篤信宗教。「我爸媽呢?」
「喔,剛剛先走了!」春梅阿姨往廚房走去。
「先走了?」
「對啊,他們趕著到機場,說是到泰國辦點事。」
「泰國?」薏卿快跳腳了,「那他們為什麼打電話催我回來?」
「因為他們不放心你,這也是為你好啊!」春梅阿姨端來一杯水:「先喝了再說。」
「為我好?」可是她現在一點也不好!薏卿大口大口的灌著茶水滅火氣。
「你在台北沒發生什麼事吧?」春梅阿姨又問。
「什麼事?」
春梅阿姨突然挨過來,壓低的聲音滿是詭異:「就是碰到不乾淨的東西啊!」
噗——薏卿嘴裡的茶水差點噴出來。
「有厚!」春梅阿姨神氣地點點頭,「就說嘛!無緣無故的,你媽說眼皮跳,你爸喝水被嗆到,這一定就是有事情了!還好我讓他們問神,纔知道問題是出在你身上……卿卿,你現在喝下這些符水,是不是覺得好多了?」
符……符水!?薏卿瞪大眼,低頭看看杯子,茶葉裡果然還夾雜一些黑抹抹的東西!
春悔阿姨拍拍她肩膀,繼續說道:「你不用害怕,雖然說阿俊算出你今年犯五鬼,劫數難逃,可是他也說你紅鸞星動喔!只要有喜事就能逢凶化吉啦!」
「阿俊表哥算的?」
「你不相信啊?」
呵呵……薏卿吞著口水,乾笑。她相信她有劫數,只是——犯的是自家人。
「阿姨,你讓表哥做這個……好嗎?」
春悔阿姨愣了愣,纔說:「有什麼不好的?」
「可是,這樣子騙人——」
「誰說他騙人了?你可別瞧不起你表哥,他也是拜過師的。」
「可是,他說的一定是真的嗎?」
春梅阿姨怔了怔,纔撇嘴答:「相信就是真的。再說,他也沒騙財騙色,不過就是一些香油錢嘛!而且,他要沒能說個准,會有這麼多人願意來宮裡嗎?」
薏卿啞口無語,半晌,纔道:「可是我總覺得表哥還年輕,可以做其它的事啊!」
「算了,只要他肯做事,不再酗酒,我就很心滿意足了!本來阿姨還在擔心自己將來沒個依靠的,你姨丈說走就走……」春梅阿姨念了好一大串,匆地神色一轉,喜孜孜的說:二剛兩天你姨丈回來,我看他胖了些,還笑咪咪的,總算沒枉費我幫他做的那些法事。」
聽見這樣的話,薏卿本來應該害怕的,可是望著阿姨滿佈風霜的臉遽然神采煥發,她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
春梅阿姨繼續說著:「你現在回來了就好,你表哥會幫你消災解厄,而且……」口氣匆轉曖昧:「阿姨負責幫你找對象,一定妥當的啦!」
對像?道七還是乩童?薏卿委婉的推辭:「我看不用了,既然我爸媽不在,我還是回去——」
「回哪兒?你不等他們啦?過幾天他們就回來了啊!」
薏卿想了想,也好,她正好也想證實一下出租車司機所說的話。
兩天過去了,她的爸媽依然是「失聯」狀態。
黃昏時候,春梅阿姨忽然對她說,阿俊表哥要帶她上山一趟。
「到山上?幹什麼?」
「你去了就知道。」阿姨怪神秘的笑笑。
夜色逐漸暗沈,空曠的山區也開始籠罩著一種特有的森冷。
薏卿不禁問:「表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看見了沒?最近這些年來,一些有錢人都喜歡往山上跑,待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裡頭就是住的這種富豪人家。」坐在駕駛座的阿俊,指著遠方的燈火處,半開玩笑的接口說:「你想不想釣一隻金龜婿回去?」
「不想。」薏卿瞪了他一眼,不再搭腔。
車子終於停在一道黃銅大門之前,往裡窺探,見到了美麗花園的一隅,再縱目馳騁,薏卿不得不為這宛如宮殿般的豪宅咋舌。
「表哥,老實說,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抓鬼。」
啥米?
「走吧。」阿俊拎著一隻方箱,快步走向那道已經敞開的銅門。
薏卿定在原地直搖頭,她的兩隻腳好像打了結,動彈不得。
「快點啊!」表哥還在呼喚:「時辰快到了!」
如果不是薏卿自認駕駛技術不夠純熟,怕還沒逃下山去就先命喪谷底,她真的好想落跑。這會兒,她只能硬著頭皮緊跟在表哥身旁。
在得知這房子主人的「底細」之後,薏卿原來的不安被好奇給取代了。
原來這戶人家,就是曾經被媒體炒翻天的「方氏企業」?
早年憑著雄厚財力搶得先機的「方氏」,現今所奠定的地位,無疑是商界龍頭。然而最讓人們津津樂道的,卻不是方氏商場上的豐功偉跡。
近幾年來,時常可以從報章雜誌,看見方氏的八卦報導——
喪偶多年的老方董迎娶風塵女、新任董事長——方家少東和繼母間的明爭暗鬥,甚至還傳聞一向正派經營的方家,和日本黑道組織「天幫」有不為人知的糾葛關係……
而不久前發生的一場離奇車禍,奪走方家小女兒的性命,傳聞中的鐵腕少東也跟著消聲匿跡,更引來外界種種的聯想。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道聽途說。
王薏卿從來沒想過,一直被人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竟然就要出現在眼前!
她忍不住問表哥:「那個方少呢?他現在怎麼樣了?」
「那場車禍讓他的腳瘸了,現在還在復健當中,能不能完全好起來還不知道呢!」
「好慘……」薏卿突然不再那麼羨慕這幢華麗得過分的豪宅了。雖然她家的祖產可能被老爸給敗光了,但好歹人畜平安啊。
方家的管家阿福伯帶領著他們來到祠堂。
薏卿看見方家小女兒的遺照,那張年輕清秀的面容讓她不禁脫口歎道:…這麼年輕就走了,好可憐噢!」
身旁的表哥立即輕斥:「別亂說話,當心她找上你!」
找上她?別開玩笑了!
步出祠堂後,表哥纔告訴她,這位方小姐近來時常在這座宅子裡出沒,已經搞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
此時管家歎口氣,附和說:「是啊!我也見過,我想小姐一定是不捨得走。」
薏卿大口大口的吞著唾液。一直不相信表哥的能力,但要是他現在真有本事抓隻鬼出來,那第一個需要被超渡的人,一定是她。
管家又說:「等會兒請師父問問小姐,看她是不是需要些什麼,太太現在人雖然不在家,但是她交代過了,希望師父能讓小姐不要再留戀人世間,趕緊投胎去啊!」
「是啊是啊!」薏卿陪著猛點頭。
巡視整座宅院之後,管家偕同其它傭人張羅設壇事宜,表哥也開始檢視「裝備」……
至於薏卿,就只有在一旁打蚊子的份。
表哥匆然遞給她兩張粗糙的黃色紙張,說:「你到前後門把符貼上。」
「我?」
「還是你要留在這裡看我引魂?」
薏卿橕大眼眸,二話不說地接過那些符紙,一溜煙跑了。
繞到後門之後,她開始後悔自己的選擇。走在長廊下,但見側立兩旁的水銀燈柱下樹影幢幢,不時發出颯颯的聲響。
「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薏卿首度這般虔誠的唸經,低著頭加快腳步,只想快快貼完符走人。
見到後門,她一鼓作氣衝過去——
「啊!」撞著人了。
「對不起、對不……」她抬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孔……是、是祠堂裡的那張遺照!
「啊——」薏卿尖叫一聲,連滾帶爬的拚命逃竄。
「有鬼啊——」衝入亮著燈的房間,發現裡頭沒人的她,身子一軟,跌坐地面。
此時,門外再度傳來騷動,薏卿全身一僵,憋著尖叫的衝動,就近爬到桌子底下。
須臾,她看見一把輪椅被推了進來。
薏卿立即鬆了口氣。鬼是不會坐輪椅的……
慢著……輪椅子覷著椅上那雙長腿,薏卿暗忖,該不會是方少?
「外頭那些人實在可笑,居然真的找道士來了。」推輪椅的男人說。
「這一點也不好笑。」輪椅上傳來的聲音格外低沈:「程金,再這樣子鬧下去,只怕有些秘密是保不住了!」
秘密?什麼秘密?薏卿實在不是有意竊聽,但耳朵卻不自覺的豎高……
輪椅上繼續傳來命令:「把我的話轉達給由子,要她收手,不許再繼續扮鬼嚇人了。」
扮鬼!?薏卿張大嘴,用力吸了口氣。
這麼說來,她剛纔撞到的不是鬼,而是……忽然,她覺得手臂怪癢,低頭一瞧——
哇勒!是蟑螂!她嚇得用力一甩手——
砰——噢!撞上桌腳了。
「誰?」平地傳來一聲雷。
完了……薏卿全身寒毛直豎。
都是「小強」惹的禍,難道它不知道偷聽秘密的時候,必須梢安勿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