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日清早,位於西區最僻靜地段的中國工商銀行南馬路分行必定佔據各大報刊的頭版頭條。而南馬路這三個普普通通的中國漢字也必定如飛上枝頭做鳳凰的草雞一般,霎時間家喻戶曉,深入人心。
    原因無他,僅僅因為今天下午四點整,南馬路分行遭三名歹徒搶劫!搶劫失敗,歹徒挾持了包括銀行經理、辦事員與客戶在內的十幾名人質。三名歹徒不僅有槍,而且週身裝滿了足以炸掉整間銀行的炸藥!
    西區警署重案組組長嚴子越接到命令帶領隊員迅速奔赴現場,一邊聽取值班警員介紹情況一邊思索對策:「簡單敘述一下情況。」
    值班警員掃視一眼現場紅燈閃爍的警車與裡三層外三層的同事,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不斷滴落,聲音顫抖:「嚴sir,我們四點零五分接到報警通知,五分鐘後到達搶劫地點,迅速包圍整間銀行。歹徒可能是沒有料到會遭遇阻礙,目前挾持人質與警方對抗。」
    呵,讓他簡單敘述,沒讓他惜墨如金呀。嚴子越的嘴角輕輕一挑,拍拍年輕警員的肩膀,「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
    值班警員馬上立正,右手行禮,雙目直視嚴子越,「報告嚴sir,今天是我第一次執勤。」面上緊張,硬生生劃出三條黑線條,頭頂飛過數只黑烏鴉,轟轟隆隆亂叫一陣,人生際遇淒慘,不過如此啊。
    嚴子越面色稍霽,擺手示意他放鬆,拍拍他的肩膀,「再接再厲。認真聽聽徐警官的報告,找出自己的差距。徐徹?」
    徐徹伸手將手中的資料遞給嚴子越,分條逐步報告:「情況不容樂觀。第一,歹徒一衝進銀行,坐在報警器附近的女辦事員就摁了警鈴,歹徒當即開槍。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是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保安同時開槍,打傷了其中一名歹徒,沒有生命危險。第二,歹徒反鎖銀行大門,扣留了十五名人質。其中男性經理一名,女性辦事員五名,九名辦理存貸業務的客戶。男性經理有心臟病,怕恐嚇、激動與外部變故。客戶的情況尚在瞭解中。第三,歹徒身上圍滿炸藥。如果引爆,以銀行為圓心半徑一百米內的建築會夷為平地。」
    在聽取徐徹匯報的過程中,嚴子越不時圈圈點點,眼睛盯著銀行的平面建築圖,兀自沉思。
    值班警員兩隻大大的眼睛骨碌碌亂轉,聽到最後不禁脫口而出:「半徑一百米?」
    徐徹神色平穩,看了他一眼,沒有表情,沒有開口。
    倒是現場指揮中心級別最高的嚴子越稍稍一笑,彷彿他所身處的不是層層險境,而是風語花香處處聞啼鳥的人間仙境,「半徑一百米。包括你我。」
    值班警員被他的笑驚得目瞪口呆,魂飛天外。
    嚴子越不理會他的震驚,合上資料夾,開始下命令:「徐徹,三件事。第一,幫我準備對講機,我要和歹徒對話。第二,召救護車,要一名在急診室工作的醫生。第三,命令飛虎隊進銀行左右與後面的建築物,瞄準歹徒,待命。」
    徐徹領命而走。
    嚴子越不再理會已經石化的值班警員,邁開大步,向南馬路分行的大門走去。短短的幾步路,所遇警員紛紛行注目禮,紛紛讓路。不到一分鐘,他已然站在了風口浪尖。
    倒霉至極的值班警員慢慢醒轉,盯著嚴子越挺直寬闊的背影,內心湧起一股敬佩情感。人人都說西區警局總署重案組組長嚴子越可以笑談生死,原本以為只是風傳,可今日一見,方知事事為真。
    今天下午,西區仁心醫院急診室分外忙碌。一家大型建築公司的施工場地出現重大傷亡事故,四位常駐醫師帶領數名護士急赴現場,實施搶救;急診室主任隋唐正與幾位外科專家為一位重病人進行會診,偌大一個急診室只剩下資深醫師鍾無依和幾個實習醫生。
    從中午開始,急診室一連接了幾個病人,鍾無依一刻未停,指揮幾個實習醫生進行搶救。經過初步的搶救和基本護理,各個病人分別被送往相應科室,前所未有的忙碌終於告一段落。鍾無依擦擦額上的汗珠,坐在椅子上閉目休息。年輕的實習醫生剛剛被鍾無依連續的指揮弄得大氣不敢出一聲,此刻停下來,彷彿初放出籠來的小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欣欣,我好累啊。這急診室的工作真不是人幹的!」曉清撇著嘴,向同伴小聲抱怨。
    被喚作欣欣的小醫生一臉同情神色,頭點得就像一隻搗蒜錘,嘴巴翹翹的,「曉清,你說得一點沒錯。我已經整整四個小時沒有喝過一口水了。還有,我這腿啊,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
    「什麼詞?」曉清追問。
    欣欣咬牙切齒道:「麻木不仁。」
    曉清「撲哧」一聲笑出來,指著欣欣就樂,「欣欣,你真的大學畢業了嗎?麻木不仁,虧你想得出來!風牛馬不相及!」
    欣欣不理會曉清的諷刺,回給她一臉鄙夷,聲音提高了幾分:「哼,這叫修辭。不懂別亂笑。」
    站在她們身邊的男醫生余中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伸出手指指坐在椅子上的鍾無依,「喂,你們兩個小聲點!想挨罵啊?」
    曉清和欣欣同時向鍾無依的方向看去,心頭湧起一陣說不清的情愫。不是毫不在意,也不是恐懼害怕,它們始終盤踞心間,卻莫名無端。
    那是一張漂亮的臉,輕淡無色,風雲無波。
    曉清努力按住心頭那股說不清理不明的感覺,收回視線,不甚在意地說:「我又沒犯錯誤,憑什麼罵我!在等待病患來的空閒時間說話不犯法。」
    欣欣隨之附和:「對。醫師有什麼了不起,不必趾高氣揚。」
    余中恆張張嘴,剛想說什麼,一眼看見林院長進來,立即轉換話題:「林院長,您有什麼事嗎?」
    林院長只是衝他點點頭,逕直走向鍾無依,「鍾醫師,你辛苦了。還能撐得住嗎?」
    鍾無依沉靜起身,神色如常,款款回答:「謝謝。我沒問題。」
    林院長面有難色,斟酌再三,還是說了出來:「鍾醫師,我們剛剛接到電話。工商銀行南馬路分行發生搶劫案,需要一名醫生去救治受傷的人質和搶匪。情況非常緊急,但是,搶匪身上有炸藥,難以保證醫生的絕對安全。今天情況特殊,照目前來看,只能派你去。有沒有問題?」
    鍾無依幾乎沒有思索,立即回答:「沒問題。我馬上準備出發。」
    之前嘰嘰喳喳談話的欣欣和曉清面面相覷,不發一言。余中恆上前兩步,話未出口,就被鍾無依的回答截斷了。
    林院長長長地歎口氣,一隻手搭在鍾無依肩上,口氣中蘊含著淡淡擔心:「鍾醫師,一定要注意安全。」
    鍾無依點點頭,迅速轉身,吩咐三個實習醫生準備器具與藥品。一樣一樣現場急救必需品從她的嘴中滑出來,聲音穩定,思路清晰,幾乎可以用有條不紊來形容。而那三個年輕的實習醫生卻方寸大亂,手忙腳亂地聽從指示,機械地執行,無論如何抑制不住內心中慢慢升騰而起的恐懼。
    林院長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歎口氣,驀然轉身。
    鍾無依是個冷靜自持的女人。
    經過一刻鐘的對話,嚴子越成功地說服了搶匪接受醫生治療受傷的同伴和人質,情況基本上得到控制。
    在等待救護車到來的間隙,嚴子越下達指示:「徐徹,確定飛虎隊能否準確瞄準搶匪。」
    徐徹立即用無線電聯絡飛虎隊。幾分鐘後,他沖嚴子越搖頭,「他們已經盡力。但是距離太遠,準確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嚴子越再次觀望四周環境。銀行大廳四處以透明玻璃方便采光,這樣一來,飛虎隊一旦靠近銀行極容易引起搶匪注意。這種情況下,硬攻的把握不大,只能靠勸服搶匪自動投降。
    「徐徹,調查三名搶匪的詳細資料,越詳細越好。」他沉思半晌,最終決定以此打開缺口。
    徐徹一回頭,看到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
    嚴子越拿起對講機,大聲喊道:「裡面的人聽著,急救醫生已經到了。請你們做好準備,他三分鐘後進入銀行大廳。你們有沒有意見?」
    「不許攜帶武器!」一聲粗暴的喊話中張狂盡顯,但也掩不住濃濃的恐懼。
    「我們保證急救醫生不攜帶任何武器,他的任務是救治你們的同伴和人質。同時,你們也要向我保證,絕對不傷害醫生。這是我們達成協議的前提條件。」
    「好。」
    商談完畢,嚴子越略一轉頭,一眼便看到站在自己側邊提著急救箱的鍾無依。暮春傍晚柔柔的風吹起她的長髮,一張眉目清明的臉安靜恬然,正一聲不響地等待他的命令。
    有一瞬間,他的心神飛閃,直直地盯著鍾無依。大約過了一分鐘,他才回過神來,眼神梭巡,卻只看到一個女子。
    嚴子越大吃一驚,聲音中透著不可置信:「拜託,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我要的急救醫生?」
    鍾無依迎著嚴子越的疑惑眼神,輕輕吐出一個字:「是。」
    「開什麼玩笑!」嚴子越的口氣嚴厲起來,「不行。你絕對不能進去。」
    鍾無依眼眉一挑,「為什麼?」
    「你是個女人。」理所當然的回答。
    「但我同時是個醫生。」是鏗鏘有力的回答。
    嚴子越將對講機扔給一個警員,向鍾無依的方向靠近一些,抑制住心中不斷上升的怒火,盡力放輕聲音:「我知道你是個醫生。但是,裡面的情況非常危險,搶匪身上帶有槍和威力十足的炸藥。坦白說,我不能百分百保證你的安全。」
    鍾無依隨手撩起被風吹到額前的發,以讓自己的眼睛直視嚴子越,口氣依舊隨意:「如果是個男醫生,你就能百分百保證他的安全嗎?」
    在說這些話的過程中,鍾無依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她面色的平靜,看到她明亮有神的眼睛,裡面澄靜不含雜質,看不到恐懼與驚慌。他倒抽一口涼氣,因為她話語的直接與冷靜的口氣,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試圖勸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生死為何物的小女人:「小姐,對於你的問題,我的答案是不能。但是,男人就應該衝鋒陷陣,承擔危險和責任,而女人天生就需要被照顧。這是我為人處事一貫堅持的原則,所以我絕對不能夠讓你進去。」
    「先生,女人和男人沒有任何差別,這是我從小到大秉持的信條。所以,今天我一定要進去。」
    現場的警員你看我,我看你,紛紛為不怕犧牲不畏權威直接挑戰嚴子越的女醫生捏了一把汗。重案組組長嚴子越在指揮現場是絕對的權威,絕對的說一不二,命令是鐵,指示是鋼,這個深入骨髓的紀律信條整間西區警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今日天降紅雨,不知道從哪個石頭縫裡冒出這麼一個不知深淺的女醫生,直接違抗嚴子越的命令不說,還生生挑戰他堅持了二十九年的人生原則——男人天生要承擔危險和責任,女人天生需要照顧。
    呵,今天的指揮現場頗為熱鬧,若不是危險逼近,怕是要搭台唱戲了吧?
    拿完搶匪資料歸隊匯報的徐徹一回來就看到現場氣勢劍拔弩張,一男一女分庭抗禮,直直對視。他悄悄拉過一個旁觀的警員,問:「怎麼回事?」
    警員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不相上下的兩人身上,兩隻眼睛眨也不眨,根本就沒想拉他的是何方人士,口氣戲謔道:「呵,一個針尖一個麥芒,對上啦!」
    徐徹皺眉,口氣不知不覺加重:「我問你怎麼回事?」
    一聲吼叫如雷灌頂,震得小小警員全身亂顫,雙目一轉,徐徹陰沉的臉映入眼簾。這一轉,看戲的警員大驚失色,七魂飛了六魄,剩下一個在頭頂亂飛,盡力撐著回答徐徹的問題:「報告……報告徐sir,他們——他們——」
    「說話不要吞吞吐吐,簡單匯報。」
    「是。簡單說,簡單說就是嚴sir不要她進去,她非要進去。」可憐的警員渾身哆嗦,調動全身的末梢神經和積累了二十多年的聰明才智,將峰迴路轉衝突連連的故事用一個中心思想歸納起來。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觀察徐徹的臉色。呵呵,暴雨轉小雨哦。害怕的感覺一點一點消失,一股沾沾自喜的情緒慢慢蔓延。
    徐徹走到嚴子越身邊,搖搖搜集來的資料,開口打破僵局:「搶匪的資料。」
    嚴子越看他一眼,接過資料,飛快地瀏覽一遍,抬起頭再次看看鍾無依,依舊是不肯退縮不肯讓步的神色。他轉頭,不再理會她的固執,直接吩咐徐徹:「打電話叫一名男醫生過來。快。」
    話音剛落,銀行大廳裡就傳來了搶匪聲嘶力竭的喊叫:「你們搞什麼?口口聲聲說急救醫生三分鐘後到,現在都過了五分鐘了,別說人影,連個鬼影都沒見到!我兄弟流了很多血,快點派醫生進來。要是讓我知道你們在耍花樣,我就拉開炸藥,讓你們全部給我兄弟陪葬!我說到做到。」
    拿出手機正待撥號的徐徹停了下來,以眼神詢問嚴子越是繼續還是停止。所有警員看戲的心情一瞬間全部飛到九霄雲外,一雙雙眼睛齊刷刷指向嚴子越。
    嚴子越突然覺得有些緊張,彷彿聽到現場幾十個人的心跳和呼吸聲。他回過身,離他僅僅有一步距離的鍾無依正仰臉望著他,兩個人的眼神交匯,卻沒有任何感情,有的只是爭鬥。
    時間一秒一秒滑過,嚴子越依稀聽到自己的心在急速跳動,大腦中有瞬間的空白。這是第一次,他聽到了時間的流逝。可是已經無路可退。
    嚴子越拿起對講機,大聲喊道:「裡面的人聽著。急救醫生已經到達現場,遲到只是因為清理藥品。請你們少安毋躁,她一分鐘後進去。我的條件是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明白嗎?」
    「別耍花樣!」
    嚴子越看了一眼正在做最後準備的鍾無依,計上心來,「醫生的急救藥品比較多,需要一個人幫她提藥品。」
    「不行,只能讓他自己進來!」
    「我們——」嚴子越還想再爭取。
    「沒得商量!」搶匪粗暴地打斷他尚未說完的話。
    嚴子越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情緒忽然有些急躁。他驚訝於自己的失控,僅僅為一個女醫生即將要進入危險境地。他用力搖搖頭,努力平息下心中湧起的怒火,脫下自己的防彈衣親手替鍾無依穿上,雙手按住她的雙肩,「小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雙手的熱量和壓力慢慢滲入身體,一絲淡淡的驚慌毫無預警地湧上心頭。鍾無依趕忙掙脫他的束縛,重獲自由的雙肩卻多了些空蕩蕩的感覺。她避開他的眼神,口氣硬了幾分:「我不會後悔。」
    嚴子越看著自己被揮到空中的雙手,驚覺自己的莫名其妙,不自然地將雙手插進褲袋,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小姐,先要保護自己,才能救護傷者。千萬小心。」
    鍾無依點點頭,提起藥箱,一步一步走向銀行大廳。迅速前行,腳步堅定,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亦沒有任何遲疑。
    嚴子越注視著她的背影距離自己越來越遠,離危險越來越近,一顆心七上八下,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現在離危險最近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個沒有任何防身能力的女醫生。」徐徹感慨道。
    現場個個警員身軀不由自主挺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鍾無依。她的長髮隨風飄散,成為這個搶劫現場最亮麗的風景線。
    她最終還是進去了。
    嚴子越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睛盯著銀行一動不動,嘴裡下著命令:「徐徹,請飛虎隊員準備,等我命令。」
    這是鍾無依第一次進入搶劫現場。
    寬闊的銀行大廳內氣氛消殺。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血跡斑斑,遭槍擊的女辦事員橫躺在地板上,鮮血直流,已經昏迷;另一名遭槍擊的搶匪腹部中搶,雙手摀住受傷部位,痛苦地呻吟,一名搶匪跪在他身邊,不知所措;一直和警方對話的搶匪用槍挾持患有心臟病的銀行經理,眼神掃來掃去,惡聲惡語威脅人質,銀行經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色呈深紫色,胸口上下起伏。
    評估完現場情況,鍾無依馬上放下藥箱,開始對已經昏迷的女辦事員實施搶救。持槍的搶匪見狀拖著經理跑到她身邊,用槍指著鍾無依惡狠狠地喊:「我命令你先救我的兄弟。」
    鍾無依沒有抬頭,手中的動作迅速敏捷,聲音平靜:「先生,這位小姐的傷勢要比你的兄弟嚴重,請稍微等一下。」
    「你沒聽到小山一直在喊疼嗎?」
    「聽他喊聲中氣十足,不會有生命危險。請稍等。」鍾無依包紮好傷口,察看女辦事員的面色,衝著搶匪說,「先生,這位小姐失血過多,已經出現暫時性休克,急需輸血,否則有生命危險。我需要兩個人把她抬出去送去急救。」
    「你別耍花樣。」
    「我只是個醫生,救助病人是我的責任。只有這位小姐送去搶救,我才有心思和能力去為小山處理傷口。你考慮一下。但不要太久,你兄弟一直在流血。」
    領頭的搶匪看向半躺在角落的小山,呻吟陣陣,血已經染紅了米色的上衣,另一個兄弟小華雙手幫忙按住傷口,臉色煞白,神色驚慌。外面是層層包圍的警員,裡面是鮮血噴灑兄弟受傷的局面,他進退維谷,亂了心神,無奈之下只能點頭。
    「那你叫他們來兩個人吧。我現在給小山檢查。」鍾無依半蹲下來,拉開受傷搶匪的上衣,察看傷口。白色的醫生袍沾染上斑斑血跡,煞是奪目。
    「喂,怎麼樣?」兩個搶匪同時發問。
    「他傷到了大動脈,我已經幫他止血,但並不能支持多久。還是叫救護車送他去醫院吧。你們認為怎樣?」
    「小山不會死吧?」
    「現在送去肯定不會。」
    領頭的搶匪拖著經理又走近幾步,口氣急促:「那現在送。」
    注意到被挾持的經理呼吸不順,鍾無依站起來,慢慢走近他們,一字一頓地說:「先生,我有個提議。你可以讓警方準備車,你的兄弟背著受傷的小山,我來換經理,然後我們四個一起出去。我跟你們一起走,等你們到達安全地點扔下我就行。你認為怎麼樣?」
    「為什麼?你是不是想害我?」
    鍾無依搖頭,「不會。經理有心臟病,需要服藥,而且看他這種情況也禁不起折騰。萬一他死了,你就是殺人兇手了。我身體健康,而且是個主治醫師,警方一定要保證我的安全,所以我在你們手裡,他們一定不會開槍。你看怎麼樣?」
    搶匪有些動搖,但仍然不放心地追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是個醫生,剛才抬出去的小姐、小山,還有在你手裡的經理,他們都是我的病人,我一定要讓他們活著。這是我的責任。同樣,你身為大哥,也有照顧自己兄弟的責任,你不會看著他流血到死吧?」
    搶匪用力地點頭,看著鍾無依認真的眼神,下定決心地大喝一聲:「那你過來。」
    鍾無依一手拿著藥片,一手拿著礦泉水,一步一步走近搶匪。搶匪一把推掉經理,一把攬過鍾無依,冰冰冷冷的槍抵住她的太陽穴,「你不怕死嗎?」
    鍾無依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將水和藥遞給經理,連聲催促:「快。喝完藥躺下休息。你不會有事的。」
    經理一臉感激,眼神盈眶,顫巍巍地說:「謝謝,謝謝你。」
    看著經理情況穩定下來,鍾無依身心鬆弛,平靜開口:「那我們走吧。多拖延一分鐘,小山的危險就增加一分。」
    「好。小華,背上小山,我們出去。」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緊張,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擔心。
    腕上手錶的指針慢慢向前移動,嚴子越的眼睛在手錶和銀行大廳之間做直線運動,無法集中心神。除了剛剛抬出一個傷者,裡面再無任何動靜。好不容易等到搶匪要車,停了幾分鐘,也不見他們有什麼動作。
    「徐徹,準備車輛。命令飛虎隊撤出建築物,分散隱蔽在銀行投向外面的主幹道上,待命。」
    「嚴sir,是要伏擊嗎?」
    嚴子越點頭,「對,他們想走。告訴手下,不要輕舉妄動,搶匪手裡有人質,有炸藥。」
    「好。」徐徹話鋒一轉,「嚴sir,你看!」
    這一看叫人心驚膽戰。
    搶匪用槍指著鍾無依慢慢地走出銀行大廳,腰間圍了好幾圈炸藥,後面兩個身上同樣纏滿炸藥,渾身是血。
    嚴子越一眼便注意到鍾無依白色醫生袍上滿是血跡,斑斑點點,觸目驚心。那支黑色手槍緊緊貼住她的太陽穴,只要輕輕一撥,扣動扳機,那顆有著美麗長髮的頭顱就會鮮血橫濺,不復存在。
    嚴子越感覺自己的心彷彿吊在懸崖上,忽忽悠悠,沒有停靠的地點。他拔出身上的配槍,不知不覺向前移動了幾步。
    搶匪察覺,大叫:「後退!」
    嚴子越止住腳步,伸出右手,命令警員停止前進,「先生,請你保持冷靜。」
    「我要的車呢?」
    嚴子越指指場中央停靠的一輛白色轎車,示意手下散開。他揚揚手中的鑰匙,放掉手槍,「先生,我現在過去幫你們打開車門,發動引擎。請一定保證人質的安全。」
    一切準備完畢,嚴子越緩步退後。搶匪指示小山小華先上車,自己帶著鍾無依守住車門。就在他回頭確定小華小山是否上車的瞬間,說時遲那時快,嚴子越飛奔上前,左手按住搶匪手中的槍,右手大力將鍾無依從搶匪懷中推出去,一個轉身,搶匪已經被他制服,無力動彈。徐徹率領兩名警員迅速衝進車裡,兩名搶匪束手就擒。
    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嚴子越的一推用力過猛,鍾無依順著力道在脫離生死險境的同時滑向另一個深淵——整個人四腳朝天倒在地上。時間是下午五點鐘,中國工商銀行南馬路分行的搶劫案告一段落,自己的病人也被送往醫院急救。躺在地上的鍾無依似乎並不急著起來,仰著臉,靜靜地觀看西天那一片片美麗的晚霞。幽藍的天幕,橙粉相間的彩霞,絢麗奪目。
    日子若像彩霞一般燦爛,那樣的生命會是一種怎樣的精彩呢?
    突然,頭頂上湧來烏雲兩片,一張是嚴子越黑漆漆的臉,一張是經理堆滿笑容的臉。在鍾無依的心裡,感激與排斥同樣是深淵。
    她歎一口氣,無奈地從地上坐起來,絲毫不以為忤。
    經理一副感激涕零模樣,抓住鍾無依的手,愣是把她拉起來,「醫生,請問你貴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今天要不是你把我從搶匪手中換過來,我這條命就保不住啦。」說罷,轉頭又衝著嚴子越說,「警官,這位醫生在危難時分視死如歸,一定要大力表揚。本來搶匪手中的人質是我,可是這位女醫生奮不顧身,臨危不懼,硬是以自己為籌碼和搶匪交換。」然後又轉向鍾無依,「醫生,你不僅僅是救了我一命,你還救了我全家人的命啊。我替我老婆孩子謝謝你。」
    嚴子越越聽越氣,臉色越來越黑,看鍾無依的眼神越來越凜冽。鍾無依越聽越無力,可經理一改半小時前急喘連連的狀況,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大有不鳴金擊鼓不收兵的架勢。她擺擺手,以挽救即將受傷的耳膜,「經理,你剛剛心臟病復發,不宜過多說話。請回家休息吧。」
    經理頻頻點頭,再次緊緊握住她的手,薄薄的嘴唇吐出一長串的謝謝,弄得空氣中充滿甜膩膩的味道。
    天色漸漸轉暗,西天彩霞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寧靜幽藍的夜色。星星一一升起,散發著淡而恬靜的光芒,平和而美好。
    可是,一片烏雲飄走,另一片烏雲隨後報到,硬生生破壞這靜謐時刻。
    不用猜,另一片烏雲就是嚴子越嘍。只見他黑著一張臉,雙眼正欲噴火,口氣彷彿夾雜了十萬噸火藥,直接而不留情面:「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如果不知道,我可以不嫌其煩帶你去性別鑒定科做個詳細的鑒定。」
    鍾無依喜歡直視別人的眼睛,尤其是當那個人正處於憤怒狀態中。只見她大小姐不慍不火,不怕死地點頭兼回話:「知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嚴子越的火氣「騰」地燃起來,「那又如何?是女人就應該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傻傻地跑過去和一個大男人交換,爭著做人質,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危險,知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給我們工作帶來多大的困擾?」
    「如果搶匪手中的人質是男人,你們的工作方式會與剛才不同嗎?」鍾無依反問。
    「不會。但是,我不會有那麼多顧忌。不會擔心他害怕,不會擔心他暈倒。明白嗎?」
    「我一樣不會害怕,不會暈倒。男人能做到的,我一樣可以做到,甚至比男人做得還要好。請你不要歧視女性。」
    「男人與女人永遠不會相同。男人需要承擔責任,而女人需要被人照顧。僅此而已,並非歧視。」
    「我永遠無法理解。」
    天色完全轉黑。
    兩個針鋒相對的人看不清各自的臉色,只知道脫口而出的話一句比一句直接,一句比一句鋒利。冷冰冰的話語飄散在兩人之間,築起一道厚厚的牆壁,無法消融。
    漫無止境的沉默與對峙。
    暮春夜晚的風稍稍有些涼,吹到身上激起層層寒意。鍾無依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突然感覺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轉身就走。
    嚴子越站在原地,望望天上那一彎新月,煩躁至極。

《愛在星光閃爍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