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斷腸別(3)
莒弓在外守候看著,羋月扶著向氏進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著魏冉,魏冉已經有兩歲的年紀,此時正一臉好奇地問道:「我阿娘去了哪裡?」
偃婆只得來來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
「什麼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兒家不要多問。」
「阿娘回來會給我帶吃的嗎?」
「會。若不會,阿婆買給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來幫我和我阿娘的嗎?」
「不是。」
「阿婆我娘去哪兒了。」
「不是早告訴你了嗎……」
就在偃婆快對付不了這年紀的小兒車轱轆話的時候,見向氏回來了。偃婆喜道:「向媵人你回來得正好……」另一句「快將這小兒接了過去」的話還未說出口,卻見向氏身後跟著的羋月,驚詫得說不出話來道:「公主,你如何會到此處來?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卻已經從她的懷中接過了小魏冉,低聲道:「偃婆,勞煩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話,要與公主說說,好嗎?」
偃婆從來沒看到向氏如此堅決過,怔了一怔。畢竟身為奴僕,這點規矩她自是懂的,連忙站了起來陪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喚我一聲便是。」
偃婆出去了,向氏抱住了魏冉,低聲道:「公主,這是我出宮以後生的兒子,名叫魏冉,你可願視他為弟?」
羋月一怔,看著向氏懷中的小兒,驀然地想起了幼弟羋戎小時候的樣子,心中一軟,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雖然不解母親只出去一趟,就帶來一個通身氣派如仙女般的「阿姊」來,但卻乖乖地聽話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也應了一聲道:「哎,小弟。」
向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頭對魏冉道:「從此以後,你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阿姊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一輩子都聽阿姊的話,知道嗎?」
魏冉連忙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再複述一次,同我說,你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說!」
魏冉乖乖的複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頭道:「小兒好乖,母親甚是欣慰。」
羋月卻聽得向氏的話語甚是奇怪,道:「母親,你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向氏微笑,眼神在羋月和魏冉身上依戀纏綿道:「我要說的便是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帶走,當他是你的親弟弟,從此我把他托付給你,好不好?」
羋月一怔,她在宮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夠養這一個小兒。然則見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絕望的哀懇,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應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詳地一笑,神情中似從重重枷鎖中解脫了一般。
她將懷中的魏冉,遞到了羋月的手中,神情舉止之鄭重,直如楚威王臨終將國璽交與新王槐一般。
羋月心中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方想說些什麼,卻聽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這三年來,你們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過。」
羋月一怔,道:「你說哪裡話來,是你這三年受苦,我們卻無知無覺,實是不孝罪孽。」
向氏輕歎道:「我這一生,自誤誤人,實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應該對你說,可是不對你說的話,這一生便無人知曉了。」
羋月抱著魏冉的手緊了一緊,卻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著向氏說話。
她年紀尚小,力氣不足,又從未抱過幼兒,抱著魏冉直如小獸抓著獵物一般,一味的狠攥。那魏冉年紀雖小,卻是懂事,他也從母親不同尋常的鄭重中感覺到了母親對他的寄望,被羋月攥得發痛也不聲張,還竭力踮著腳尖,試圖減輕羋月抱他的重量。
向氏緩緩地道:「想來我的事,夫人也與你說過了?」
羋月點頭道:「是。只是父王去後,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擺手道:「其實,當年隨夫人入宮時,我還有一種選擇,夫人曾經問我,是要隨她入宮為媵,還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邊讓他們為我發嫁?我一來是捨不得夫人恩義,二來,卻是貪圖富貴。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遠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這般好。為夫人生下你們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時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選擇另一條道,命運是否就會不同……」
說到這裡,她摸摸頰邊,卻覺得淚已枯乾,竟是已經不會再落淚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說這個又有甚麼用,我能夠成為你和戎的母親,便已經不枉此生了。我這一生不能為你做什麼事,只望將我一生的教訓告訴於你,莫要似我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誤了你們。」
羋月抱著魏冉的手已經覺得吃力,漸漸放開魏冉,將他放諸自己的身邊,讓他枕著自己的膝頭臥著,一邊輕輕地撫著他的背脊。她養過弟弟,知道羋戎是極喜歡這樣的,諒必魏冉也是喜歡的。
魏冉臥在她的膝頭,又見母親回來,心中鬆了大半,被她這樣輕輕撫摸著,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戀地看著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幾分安慰,卻繼續道:「先王殯天之後,我去章華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誤認為是宮女,言行無禮……」
羋月震驚,她這時候才知道向氏當年被逐出宮的原因,恨聲怒罵道:「這無道昏君,父王剛剛殯天,他便起這**心,怎堪為王!」
向氏閉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禍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羋月再問,飛快地將之後的事情說了道:「威後知道此事,便認定是我勾引新君,將我逐出宮去,配與賤卒。我原該一死,以殉先王,免損你姐弟顏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這個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羋月聲音澀澀地道:「母親,大王無道、威後狠毒,這豈能怪你。」
向氏慘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錯,我還活著,這便是錯。所以上蒼要懲罰我,教我看清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羋月已經聽出了她話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卻膝行兩步,握住了羋月的手道:「我不擔心戎,也不擔心冉,我只擔心你。人生最苦莫過於生為婦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話,只望你要牢記。」
羋月看著向氏,向氏含淚淒苦地望著她,眼神中有著有化不開的絕望、擔憂和驚懼。她心頭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親請說。」
向氏看著羋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頰邊卻忽然怕污了她似地縮手,看著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萬、千萬不要步我的後塵,不要過上我這樣的命運。我向少司命許過願,讓你們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難,都讓我受了吧。上天總是苛待於我,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受!」
向氏說完,微微一笑,羋月這一生都記得她此刻的笑容。
羋月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嘴角顫動,叫道:「母親——」
向氏卻忽然道:「我這一身的髒污,想要更一更衣,這草棚中無處避讓,你且帶著冉出門稍候一候,可好?」
羋月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向氏卻拉起她,連著魏冉一起推出門去,關上了門。
站在門外的偃婆見她二人出來,奇道:「你們怎麼出來了,媵人呢?」
羋月怔怔地道:「母親說她要更衣……」
偃婆詫異道:「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難道她要更換那件破衣嗎?」
羋月驀然回頭,急去推門,門卻已經被向氏自內鎖上。
偃婆也急去推門,門卻不開。
羋月轉頭見莒弓坐在不遠處馬車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給我。」
莒弓連忙上前,取刀問道:「公主要刀何用?」
羋月道:「把這門砍開。」
莒弓忙道:「何勞公主,小人這便把門砍開。」
說著舉刀一揮,那草棚不過拿根細棍暫作門閂,自然一刀便開。
門一開,便是一股極濃的血腥之氣衝鼻而來。
羋月衝了進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個激靈,連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門外,不讓他小兒看到這般情況。
羋月衝進草棚之中,但見向氏靜靜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隻髮簪插在她的咽喉之處,血流了一地,體猶溫,氣已絕。
羋月駭然大叫,直叫了一聲又一聲,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叫什麼了,卻是止不住地叫著,叫著——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連聲音都已經嘶啞,卻是無法止住叫聲,像是這叫聲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體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兒,整個人抽搐著,卻沒有倒下,喉頭無法抑止地嘶吼,卻沒有哭,也沒有淚,只有如小獸般絕望而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聲,最終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後脖,將她劈暈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