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摽有梅(1)
過得數日,她便藉著去探望弟弟羋戎的名義去了泮宮,又與黃歇相約,將此事說了出來,問:「你說七姊姊挑撥八姊姊去打你主意,會是什麼暗藏的心思?」
黃歇便想起一事來,道:「我想起來了,前幾日秦國遣使到郢都面見大王,說秦王駟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為繼後。」
羋月道:「想必是秦國知道我們六國結盟共謀秦國,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聯姻之際,分化諸侯。且此番五國使臣齊會郢都,想是有幾個國家也想與我們楚國聯姻。」
黃歇點頭道:「正是。」
羋月問道:「我們且分析看看,會有哪些國家的求親,會是七姊姊的目標?」
黃歇數著諸侯道:「若論其餘六國,數燕國的太子噲、魏國的太子遫、趙國的趙侯雍皆在適婚年紀。」他再數道:「韓侯已婚,齊王年老而齊太子已婚,皆不適合。」
羋月心中暗歎,大公主姮便是嫁給了齊王辟疆。縱然這齊王辟疆於列國之中,有英明之稱,建稷下學宮,招天下群賢,可終究是英雄已老,羋姮嫁過去亦只是為繼後,且太子早立,不過是與齊國拉攏了關係,但於羋姮來說,卻是半點前途也無。身為王家女兒,便縱使你在閨中千般嬌寵,當真要出嫁的時候,亦是身不由己。
當下便也道:「燕國太遠且闇弱,魏國盛極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給諸侯王有利,那看起來最適合的人選應該是趙侯雍了。我聽說趙侯雍十五歲繼位,如今也才二十多歲,且趙國都城邯鄲又是出名的繁華綺麗。聽說燕國有人慕邯鄲人的步態優美,結果邯鄲人的風範沒學到,倒把自己怎麼走路給忘記了,只好爬著回家。這邯鄲學步雖是一則笑話,但也可見趙人風姿之美。」
黃歇也道:「不錯,可趙侯雍條件太好,他雖是最適合的人選,但列國公主傾慕他的也不在少數。且聽說他近年寵幸一個美女吳娃,打算立吳娃為正室。趙侯雖好,但若根本無意求婚楚國,也是枉然。」
羋月道:「所以,秦國也想求娶公主?」
黃歇點頭道:「因此秦國想搶先在五國使臣到來之前,搶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沒有勝算。我聽說近日秦國已經派人在後宮遊說了,你可知道?」
羋月道:「怪不得這幾日七姊姊老是在我們面前說秦國如何可怕,還說如果嫁到秦國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羅江。」
黃歇領悟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記得她以前就說過,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為媵,她更不想為媵。」
黃歇道:「你是說,七公主故意煽動八公主喜歡我,是因為知道了秦王要來求親的事?」
羋月道:「不錯,到時大王應下秦國親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屬,一定會不願意。聽說秦王已經三十多歲了,嫁給一個年紀這麼大的男人,還是嫁到那種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風點火,八阿姊一定會不願意嫁。到時候大王為了不失信於秦國,就有可能將七姊姊作為嫡女嫁到秦國去……」
黃歇聽了這番話,也有些心寒,道:「她一個小姑娘,居然會這樣工於心計?」
羋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記鄭袖夫人初入宮的時候,跟她現在的年紀也差不多。才用了幾年時間,就踩下諸多美人,成為宮中第一寵妃。連王后這樣厲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鋒芒,身體也弄得日漸衰弱。」
黃歇卻問道:「你在宮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還是假的?」
羋月問道:「為何有此一問?」
黃歇道:「我看太子為此一直憂心忡忡,才十幾歲的人,連個笑容都不容易見到。」說罷,也歎息一聲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為權勢中心的人,有時候也未必見得便是真好。」
羋月也低低一歎道:「是啊,可若是沒有權勢,便會更加慘淡。說起來,你是黃國的後裔,我生母是向國的後裔,說起來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螻蟻,你也要隨侍太子身邊,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幾歲的人,為自家操完了心,還要為他操心……」
黃歇也歎息了道:「大爭之世,只有弱與強,何來對與錯?在這個世界上隔三岔五的爭戰中,隨時可能有千百條人命死去,甚至是整個國家的滅亡。黃國向國之滅,又何嘗不是楚國之鑒呢。我與太子相伴多年,見著他的痛苦,也是憐他的不易。」
羋月輕歎道:「是啊,大爭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這般權傾後宮者,亦是處處不易。女醫摯說,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鄭袖才會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寶座。若是她背後有強秦支持,若要奪嫡,也未必不可能。」
黃歇長歎道:「秦人若得了這種機會,豈有不插手的,他們可不管誰得寵,誰上位,只要能夠亂我楚國,想必秦人是高興得很。」
羋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專寵多年,能夠讓自己成為王后,讓兒子成為太子,她也絕對不簡單。」
黃歇點頭道:「所以八公主問你意見的時候,你叫她找王后?」
羋月點頭道:「她讓八姊姊來問我討主意,為的就是以防將來八姊姊鬧事的時候,威後問責,就讓我背這個黑鍋。哼,她與鄭袖勾結,我就讓八姊姊把這件事捅到王后那裡去,到時候王后與鄭袖鬥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難了。」
黃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過一劫了?」
羋月撲哧一笑,戲謔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傾國之色,有傾城之陪嫁,你當真捨得錯過這次機會嗎?」
黃歇專注地看著羋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羋月不答,卻走了幾步路,指著前面的樹說道:「前面有棵梅樹,你去給我折一支帶梅子的樹枝好不好?」
黃歇有些不解,看了看羋月,終於還是聽從了,他施展身法,飛躍到梅子樹上折下一枝帶著幾棵青梅的樹枝,遞給羋月。
羋月拿著梅枝玩弄了好一會兒,笑道:「前日你給我念了一首《召南》,我這裡也學了一首,就是不記得下句了,不曉得你記得否。」
黃歇對於《詩》倒是極熟的,聞言道:「你且念來。」
羋月狡黠地笑了笑,卻將梅枝塞回黃歇的懷中,這邊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分……」說到這裡,她便停住了。
黃歇便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這裡,忽然醒悟,驚喜地道:「你……」
他方一轉頭,卻發現羋月早笑著遠遠跑開了。
黃歇欲追,卻又停住,看著手中的梅枝,想著她方纔的詩句,一時竟有些神魂顛倒。
羋月方纔所吟,卻也是《詩》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詩曰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當時的詩,常用三疊重複而唱,此詩翻作俗詞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實還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誤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錯過。
前日黃歇以《關雎》示愛,今日羋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顯然心意已明。
黃歇與羋月總角相交,自幼便將她視為自己將來的新婦,此種情愫,雖未明言,卻是久藏心中,連夫子屈原都已經看了出來,羋月又是極聰明的人,又豈能不知。
只是前頭羋茵羋姝未嫁,她的婚姻實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羋姝示愛,羋茵算計,竟將羋月的心意也逼了出來,黃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幾分感激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與屈原商議此事。
屈原亦是樂見其成的,只是羋月畢竟是公主,若依慣例,公主若與諸侯結親,便有一嫁數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併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異氏。
看楚威後的安排,便是要拿羋茵羋月,當成羋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夠讓羋月脫出身來,倒是一個問題。
屈原忽道:「你可還記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與三公主菱、四公主蕎,原均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臨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獵場行獵,不小心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於屈昭景三家之中選了媵女補上。
六公主羋薏病癒之後,楚威後厭她生病誤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後作主,早早嫁了一個下大夫為妻,若論起榮華富貴來,自然不如嫁齊國為妃了。偏六公主是個熱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煩聽,便帶了她回了自己封地,窮鄉僻壤,自然再無聲息。宮中說起來,亦有歎六公主時運不濟,命蹇運乖的。
可是黃歇一聽到屈原說起六公主來,便眼前一亮,道:「此計甚好。」
六公主所惡,卻偏偏未必不是羋月的機會。若是羋月也學六公主一般,只消在羋姝臨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羋姝出嫁之後,說通南後,將她「隨意」嫁於一個普通士子。而這邊亦可通過太子橫,將這個士子的人選,定為黃歇。
黃歇得了這個主意,忙道:「我便將此計告訴師妹。」
屈原好笑地看著黃歇搖頭道:「你以為我如何無端會去打聽宮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訴我了!」
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黃歇頓悟,訕訕地笑了。
屈原看著這個弟子,只是搖頭,他這弟子若在別人跟前,也算機敏,只是每每到了與九公主相關的事,便處處不及她了。這也算是情之所鍾,因而失常吧。
楚國宮中尚且為列國來向公主求親之事勾心鬥角,列國之人則更是相爭得厲害了。
此時郢都國賓館中,便是這等場景。
此番來郢都,由列國所派之人,便可見諸侯之態度。齊國來了太子地,韓國來了公子倉、魏國來了公子無忌,燕國來了太子噲,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寵的公子,但眾人最看好的趙國,卻只來了一個宗室公子文,顯見並不熱衷。
而秦國,卻派來了秦王駟的親弟弟公子疾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於樗裡,因此人皆稱之為樗裡子或者樗裡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駟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為左徒,此番接待列國使臣之責,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請大夫陳軫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將自己數名弟子也派了出去。
這秦國的使臣樗裡疾,便是由黃歇負責接待。黃歇暗中留意,見樗裡疾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親,斷沒有素日裡常聽聞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態。唯他身後卻有數十名侍衛,身形高大,面孔肅殺,尤其是那個侍衛頭領龍行虎步,鷹顧狼視,倒當真是有些虎狼之態。
他卻不知,入了驛館,諸人安置,待驛館中人退下去之後,樗裡疾微一掃視,諸人皆退了下去,只餘了那侍衛首領和四名侍衛,樗裡疾便忙將那侍衛首領讓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禮道:「臣參見大王。」
那侍衛首領赫然便是秦王駟了,他高踞在上首,對樗裡疾隨意擺了擺手道:「疾弟何須多禮,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風,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只稱我為阿兄便是。」
樗裡疾忙恭敬應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計劃。」
秦王駟道:「我方才彷彿聽了一耳朵,說楚國公主要參加什麼少司命大祭?」
樗裡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靈,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當以貴人領祭,祈禱豐年,人丁旺盛。愚弟聽聞楚國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禮上主祭……」
秦王駟倒來了好奇心,此番他藉著要續娶王后的事,來向楚人求婚,內心卻倒並不一定非要湊這個熱鬧,只不過五國合縱,他甚是不爽,來挑個火架個柴之來的事,很是樂意做上一做的,當下便撫著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時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裡疾跟著他久了,看到秦王駟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們做點什麼呢?」
秦王駟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只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無趣。」
兩兄弟眼神交匯,不由有會意一笑,秦王駟如今繼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裡疾乃是跟著他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這威嚴的秦王當年稚童之時,也是領著弟弟要把秦宮掀翻一個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脫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縱之心,打算著要在這郢都鬧騰一番,將這五國合縱之勢給破壞了才好。
秦王駟忽然道:「既是祭祀,豈止一人,還有誰與公主共舞?」
樗裡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聽聞扮大司命與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
秦王駟想起方才入驛館,那翩翩少年溫文爾雅,接應各國使臣辭藻嫻雅的表現,他亦是個仔細之人,黃歇暗中觀察著他,他又如何能夠不知。當下便覺得這個少年甚有觀人之術,心中已經讚許,他對落到他眼中讓他滿意的人,頭一句話便都是同樣的道:「能為寡人所用嗎?」
樗裡疾一怔,忙誇道:「大王真是愛才如命。」
秦王駟解下一劍,放幾上一放,悠然道:「人無癖不可交也。楚王愛的是絕色美女珠寶玉器,寡人愛的卻是人才。楚國立國悠久,人才輩出,寡人這一次來,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區區一個嫡公主就能滿足寡人的。」
樗裡疾思索著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讓他搭上楚國公主,否則的話他在楚國仕途順暢,又何必去我秦國呢。」
秦王駟拍案讚道:「善,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