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謀士策(2)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當日楚國屈原曾經試圖聯合五國同共伐秦,此事雖然在楚國被破壞,但諸侯若生此事,合縱還是會繼續實施。大秦與列國之間,戰事將發。我自會設法奏請大王,和公子華一起領兵出征。公子華若以庶長之名久在宮中,而大王其餘諸子不諳兵事,你說大王將來會考慮立誰為嗣?」
井監如醍醐灌頂,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儀一揖:「多謝張子。此後魏夫人當只倚重張子,再無他人。」
張儀卻只呵呵一笑:「好說,好說。」
見井監走了,羋月推開門,從鄰室出來輕輕鼓掌道:「張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厲害了。」
張儀矜持道:「季羋誇獎了。」卻見羋月向他行了一禮,張儀詫異:「季羋何以多禮?」
羋月歎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宮,進退維谷,還請張子教我。」她此時實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她自年幼時起,便一心要脫離宮庭,逍遙天外。不想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替黃歇報仇,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氣,為了張儀的激將,她又入了宮庭。
而如今,她在宮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卻無法達到目地的時候,她想,她是不應該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夠再一次離開這宮庭呢?
她想請教眼前這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他的聰明人。
不想張儀卻搖了搖頭道:「季羋,旁人我倒有興趣教,只是你嘛,實在是不用教。季羋,許多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來。一個人過於聰明其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許多應該經歷和面對的事情,都想憑著小聰明去躲開。許多擺在眼前的事,卻非經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睜開眼睛去看。」
羋月惱了:「你又是這句話來敷衍我,虧我還當你是朋友,告辭。」
見羋月轉身離去,張儀看著房門歎息:「季羋啊季羋,你掩耳盜鈴,還能維持到幾時?」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議事。
在外人眼中,或雲過去大良造公孫衍深得秦王倚重,或雲近來客卿張儀可令秦王言聽計從,但事實上,真正能夠被秦王駟倚為心腹,無事不可直言之人,卻只有樗裡疾這個自幼到大一直緊緊追隨,任何時候都可以讓自己放心把後背交給他的弟弟。
此時秦王駟便將公孫衍策論交給了樗裡疾,問道:「你看這公孫衍上書,勸寡人或伐義渠、東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國,你意下如何?」
樗裡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為不可,魏國自雕陰之戰以後,國勢衰弱,這只病了的老虎我們不抓緊時機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後就難辦了。再說,魏國是大國,不管割地還是賠款,都有利可圖。而義渠、東胡等狄戎,是以遊牧為主,一打就逃,一潰就散,得不償失。更何況……」
秦王駟見他吞吞吐吐,便問:「更何況什麼?」
樗裡疾直視秦王,勸道:「大王,公孫衍身為大良造,執掌軍政大權,手中的權力幾乎和商君無異。當日先公封商君為大良造,將國政盡付商君,為的是支持商君變法。而公孫衍的對國家的作用卻遠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為封他為大良造,實有權力過大之嫌。公孫衍不能警惕自守,為國建功,卻把手插進後宮之爭中,意圖謀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裡,樗裡疾也不禁歎息一聲。
且說公孫衍雖為大良造,乍看上去,與商鞅權勢相當,秦王駟對他也甚為倚重。但實際上,秦王駟與公孫衍之間的關係,卻遠不及當日秦孝公與商鞅之間互為知己,以國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孫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師公孫賈之前例,欲尋一個有違法度的公子重臣處置而立威。樗裡疾知其意,處處小心避讓,兩人這才沒有發生衝突。
然而終究心中埋下怨氣,且公孫衍於秦之功,實不如商君,尤其在頭幾年見其征伐之利後,這幾年無所建樹,見秦王駟已經有些不喜,便終於把忍耐了甚久的話說了出來。
秦王駟亦知其想法,安撫道:「樗裡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軍國大事,還離不開公孫衍。」
樗裡疾搖頭,不以為然:「大王,商君變法,雖然國力大振,軍威大壯,可我大秦畢竟國小力弱,底子單薄。這些年來雖然取得了一些勝仗,可是青壯年都派出去連年征戰,田園荒蕪啊。雖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賠款,但是收不抵支,這些年來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賈向楚國和巴蜀購買糧食才能夠運轉得上。大王,秦國不能再繼續打仗了,要休生養息啊。」
秦王駟沉默。
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滴似打在樗裡疾的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秦王駟才長歎一聲:「是啊,秦國是不能再繼續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國卻又不能不繼續打仗,大秦立國,一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養息,只怕什麼樣的東西都敢欺上來了。」
樗裡疾歎氣道:「說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呈上道:「大王,這是臣入宮前,客卿張儀托臣交給大王的策論。」
秦王駟接過竹簡,詫異道:「哦,這張儀自楚國跟著寡人來咸陽後,寡人故意冷著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這是要寫一些驚世之論出來了。」
秦王駟飛快翻看著竹簡,看著看著,忽然又捲到開頭,再仔細地一行行研讀過來。拍案讚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沒有。」
樗裡疾搖頭苦笑:「臣弟自然是看過了,可是覺得忒荒唐了些,誠如其說言,就這麼不動一兵一卒,能夠攪得列國如此?我們只消打幾場小戰,能夠得到大戰更有利的結果?」
秦王駟歎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當年一文不名,就能夠將楚王及其后妃耍得團團轉。」他抬頭,看著樗裡疾,兩人相視一笑,秦王駟繼續道:「他既然敢誇此海口,且讓他試試也好。如果他能夠三寸舌勝於百萬兵,那麼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樗裡疾鞠身應道:「是。」
見樗裡疾離開,繆監悄悄進來,又向秦王駟低聲回了羋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宮與張儀會面之事,秦王駟點了點頭,不以為意。王后能有什麼心思,他閉著眼睛也能猜得出來……終究,不過是後宮女人的心思罷了。
繆監退出,秦王駟卻看著几案上的匣子沉吟,這是當日樗裡疾在打掃戰場之後,找到的一隻玉簫。只是當日羋月已經被義渠王所劫,因此這隻玉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個小女子,倔強、大膽、無所畏懼,又心志堅定。他喜歡羋姝那樣的女子,省心、簡單,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會去欣賞那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順手取上木匣,沿著廡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門口,卻見羋月正在院子裡教魏冉用沙盤寫字。
但聽得她輕聲說:「這四個字是什麼,小冉認得嗎?」
但聽得魏冉脆生生的童聲道:「是『豈曰無衣』。」
秦王駟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你這麼快就教到這首詩了嗎?」說著,推門走了進來。
羋月聞聲抬頭看見竟是秦王駟到來,心中一驚,連忙行禮:「大王。」
秦王駟進來時,便見院中一場沙地,上面用樹枝寫著詩句,羋月與魏冉正蹲在旁邊,顯見正在教弟習字,見了他進來,忙站起來行禮。
秦王駟凝目看去,見羋月低著頭,神情拘謹,心中有些不悅,他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笑道:「你怎麼如此拘謹,莫不是你還記恨寡人毀了你的心血嗎?」
羋月知他說的是之前自己私制節符為他所毀之事,不禁汗顏,垂首道:「臣妾豈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這樣失當的事情,必會被人治罪了。」
秦王駟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蘿正侍立一旁,見狀連忙領著魏冉行了一禮之後退出,院中只餘羋月與秦王駟二人。
羋月低頭,卻不知他忽然到此,出於何因。她當日入宮,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後黑手為黃歇報仇之心而來,如今人是查出來了,可是卻仍然無法報仇。細想之下,此番入宮也不過是助得羋姝一點助力,但秦王駟為人精明,便是沒有自己,羋姝也當無事。自己查了許久,卻不如秦王駟輕輕巧巧,便查出幕後之人來。細思量此番進宮,竟是完全無用,反而將自己陷在宮中,不如早謀脫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對秦王駟實是沒有半點的遐思,實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著如何早早將他打發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還未來得及向大王道謝,幸虧有大王派繆辛跟著臣妾,臣妾才免得殺身之禍。」
秦王駟並不知此事,聞言一怔:「怎麼?你出了什麼事?」
羋月詫異地道:「大王不知此事?」當下便將自己奉命去見張儀,回程之中卻被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險些被驚馬踩踏之事說了一遍。
秦王駟聽了一半,皺眉打斷:「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車?」
羋月點頭:「是,還幸得大良造及時勒住了馬車。」
秦王駟沉吟片刻,溫言道:「哦,那也是趕巧了,你以後出門,要多加小心才是。」
羋月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頓了頓才道:「大王今日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秦王駟這才想起,便將手中的木匣遞給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裡疾跟我說,收拾戰場的時候發現黃歇留下的玉簫,寡人想這件東西還是你收著最好。」
羋月打開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簫,心中又驚又喜,更是悲傷得不能自抑,她輕撫著玉簫,眼淚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終於不禁咽哽出聲:「子歇……」
秦王駟原本只是準備將玉簫交與她便罷了,然則看著她的悲傷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傷感,腳步欲行,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自黃歇出事,羋月壓抑已久,此刻在這支黃歇所用的玉蕭面前,終於所有的悲傷如開閘而洩,此時她忘記了自己是在秦宮,也忘記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記了自己在秦宮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秦王駟不動聲色,將她輕輕擁住,歎道:「你若是傷心了,就哭一場吧。」
羋月只覺得在極度的孤單悲傷之中,有一個人在身邊輕輕安慰,那種悲傷和痛苦,彷彿也得了寬解,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對我這般殘忍……子歇,為什麼你將我一個人拋下……你曾經說過只為我吹樂,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訴,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到底對誰說,只是生死驚變數月來,所有的憂慮、忿怒、悲傷、矛盾、逃避、無助等種種混亂和情緒,盡在此一洩而出。
她素日繃得太緊,已經到她不能承受之盡,只是這一刻見著這玉簫,便是長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盡情傾盡,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記了週遭的環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房間,只知道自己曾經哭過訴過甚至捶打過,然後,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去,直至第二天醒來,才忽然想起昨天黃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
然則這些事情,亦是在她極度的悲傷中,變得模糊混亂,讓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其中的細節來。
她打開木匣,看著匣中的玉簫,心中一痛,黃歇已經永遠不在了,而自己想要為黃歇報仇的目標,又不知何時能夠實現?想到當日,與黃歇在上庸城中,那樣無憂無慮的三天,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她已經逃離了楚宮,逃離了命運的捉弄,可以放下過去所有的陰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樂。
可是幸福和快樂卻如曇花一現,轉眼即逝。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幸福存在,為什麼給了她,又要將它奪走。如果她從來未曾獲得過,那麼,她在秦宮的日子,就不會這麼難熬,這麼絕望。
她苦笑,曾經在楚國這樣處處小心,防著受猜忌而克制壓抑自己的生涯,難道還要在秦宮繼續上演嗎?
只是當初她在楚宮的忍耐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樣的生涯,若是在秦宮還要繼續忍耐,又有什麼必要呢?
若說是在楚宮中,她還有著對未來的期盼、還有著黃歇的愛和安慰,這秦宮,她有什麼?
這冷冷秦宮、漫漫長夜,何日,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