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聰明誤(1)
王后羋姝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著跪在眼前的幾個舊婢,潸然淚下。幾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已經不能出來了,如今只餘一個采薇,還算原來的心腹。另一個侍女采蘋,卻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來的魏少使貼身侍女。
當日事情發生之後,小魏氏將所有與魏夫人有關的罪名都自己認下來了,並服毒自盡。這也是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著,她畢竟是後宮位階最高的夫人,她還有一個公子華,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手段,遠勝過小魏氏。魏夫人必須保住,小魏氏只能犧牲。小魏氏畢竟只是魏國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還在魏國,她一死,才能夠保全家人的富貴平安。
魏夫人現在,成了魏人在秦國最後的賭注,她握緊了拳頭,這一仗她輸得莫名其妙,但是公孫衍返魏,卻是她們贏得的最大一筆。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國的控制力,就不會輸。
采蘋的名字,取自《召南》「於以采蘋,南澗之濱」;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於以采蘩,於沼於沚」;采薇的名字,來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衛氏身邊的采藍、采綠、虢氏身邊的采艾、樊氏身邊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邊的采蕭、采菲,這些名字,都是她從《詩》上挑選出來,一一起的。
這些名字,代表著她對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著采蘋哭訴小魏氏之死的經過,魏夫人也不禁落淚:「好孩子,我不會負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會負了任何忠於我的人,我自會讓父王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說到這時,話風一轉,問道:「你是要留在我身邊,還是回魏國去?」
采蘋抹了了把淚,磕頭道:「奴婢願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點點頭,轉向采薇道:「你們總算出來了,可惜采蘩、井監,還有其他人都沒辦法再出來了。」
采薇磕頭:「奴婢真是怕從此再也不見到見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們兩個撈出來,也不枉我苦肉計一場,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他們的家眷多賞些錢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緊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請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來一隻匣子,推到他面前打開道:「這顆夜明珠,你去送給張儀。」
采薇惶然:「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道:「你送給張儀,他自會明白,然後你把他的回信給我。」
采薇嚇了一跳:「夫人,我們才從內府脫身,若是再出什麼差池,豈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難道我們還能更差嗎?你們就甘心這樣當個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線生機。若是坐著等死,那才會越來越不堪呢。」
采薇動心,卻無奈地道:「夫人,如今我們都沒有出宮令符,只怕帶著禮物也出不了宮啊。」
魏夫人輕歎一聲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不一定要出宮令符,可以藉著其他理由……」
采蘋見采薇猶豫,忽然道:「奴婢有辦法。」
魏夫人驚詫地:「采蘋,你有何辦法?」
采蘋磕頭道:「奴婢可以借為魏少使送葬的時候出宮,幫夫人辦事。」
魏夫人道:「好,采蘋,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記你的功勞。」
次日,魏夫人請旨令采蘋安葬魏少使,宮中允了。於是,魏少使出宮,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著。
三日後,采蘋回,卻是容顏慘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請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強自鎮定,慢慢地問道:「你東西沒有送出去?」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後,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果他翻臉不認人就把奴婢趕出門去……」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麼也沒說。」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細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複給我聽。」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
魏夫人問:「然後呢?」
然後,她看到張儀輕歎一聲,依依不捨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張儀卻說:「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什麼是心」她聽不明白,只不解地看著張儀,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複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於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於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後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後一抬頭,說:『咦,你怎麼還沒走啊?』然後就發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奴婢就被趕出來了。」
魏夫人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再仔細:「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公子作監軍,人選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卻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應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後,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几案上的東西盡數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的啊!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後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公子為監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軍,與張儀共同伐魏。」
采薇吃驚地說話都口氣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給割下來,給凌遲了……可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若我不這麼做,無以消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凌遲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來的。」她如泣如訴,話語字字斷腸,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於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几案後,看著魏夫人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歎了一口氣:「你終於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於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妾身做了無數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做夢才會夢見。想當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說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後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你過好你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嗎?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你心心唸唸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麼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沒有,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無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從原來阿姊手裡就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沒有她們相扶,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事大事,我只是糊里糊塗,不曉得自己陷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裡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已,並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麼我也只是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麼?」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我就慌了手腳,什麼話也都信了,什麼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不過只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吁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先王后想抱養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大聲:「妾身,妾身只是捨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上的一塊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為子華若被先王后收養,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認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