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抬起頭來,望著那桐蔭深深,真宗輕歎了口氣。總管張懷德朗聲道:「皇上駕到,楚王接駕!」
真宗頓足斥道:「放肆的奴才,哪個要你如此喧嘩!」
自院中慌忙跑出來一個內侍跪下道:「奴才周懷政接駕!」
真宗點了點頭,道:「平身,大皇兄何在?」
周懷政起身,小心翼翼地答道:「大庶人在裡面,奴才服侍官家進去。」
真宗點了點頭,周懷政上前引導著真宗走進迴廊之中。
真宗一邊走著,一邊問著楚王素日的起居,周懷政答得極是快捷流利,真宗見此人甚是機靈,暗暗點頭。問道:「大皇兄這裡可是一向由你服侍的?」
周懷政垂手道:「是。奴才以前是御書房的,十年前先皇調了奴才來此專門服侍大庶人。」
真宗一怔,站住了腳:「先皇——」想起太宗與楚王父子之間的種種恩怨,心中不勝感慨。先皇雖然廢庶囚禁了楚王,可是卻又將自己的近身侍從專門派來服侍於他。這種種關懷,卻又是遠勝於對其他諸兄弟。他低頭想了一想,問道:「這十年來,可是有誰來看望過大皇兄?」
周懷政垂手道:「稟官家,這十年來,只有皇后、哦,奴才該死,如今應該是太后她老人家來看望過大庶人。」
真宗怔了一怔,問道:「先皇不曾來過嗎?」
周懷政答道:「不曾。」
真宗再問:「也沒有派人來過嗎?」
周懷政脫口道:「只有……」忽然似想起了什麼,慌忙住口。
真宗頓時起疑,喝道:「大膽奴才,你敢欺君嗎?」
周懷政忙跪下求饒道:「奴才不敢,還有那、那王繼恩也是來過的。」
真宗聲音驟然變得冰冷:「那王繼恩是何時來的?他與大皇兄又說過些什麼話?」
周懷政道:「半年前,王公公來的時候,要求與大庶人單獨說話。大庶人說,事無不可對人言,王公公就沒敢再說,悄悄地走了。」
真宗冷冷地問道:「此後再沒來過嗎?」
周懷政磕頭道:「奴才敢拿性命擔保,王公公此後再沒來過。」
真宗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頓時覺得全身都輕鬆了,微笑道:「你起來罷!十年了,大皇兄,還是朕的大皇兄啊!」
黃昏殘照,緊閉了多年的南內宮門,被沉重地推開,那門似被銹住了,被推得「扎扎」作響,驚得裡面的人個個神情緊張,不知所措。這扇門,從雍熙二年到今天,還是第一次被人打開。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三年裡,只不過是開一個小門送些必需品。
這十三年裡,頭幾年的皇后李氏、近年來王繼恩雖然也來過,但也只是與楚王隔窗說話,像今天這樣宮門大開,還從未有過。裡面不過是王妃李氏帶著幾名老內侍,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沒有想到真宗會親臨這裡,都嚇得面面相覷,連跪下叩頭請安都忘記了。
此時被廢的楚王元佐,正是坐於炕上,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書卷,欲要站起,卻是一個踉蹌,李氏忙扶住了他。見元佐正欲下跪行禮,真宗一步搶上來,扶住了他:「大皇兄,不必多禮!」
元佐驀然抬頭,真宗心裡猛地一驚,十年不見,但見元佐兩鬢已經斑白,整張臉因為多年的囚禁而變得蒼白瘦削而枯槁,早已遠非昔年那英姿煥發如天人般的王子了。
元佐掙開真宗的手,艱澀地道:「君臣分際,禮不可廢。草民元佐,參見吾皇萬歲!」他似是好久沒有說過話了,語聲暗啞難聽,一句話未說完,便猛地咳了起來。
真宗還未回醒過來,這邊元佐已經是磕下頭去。真宗搶上前去,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元佐扶起來,硬按著他架到炕上去。但覺得元佐身上一股子寒意透骨,竟是叫人打個寒噤。
真宗只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嘶啞了:「大皇兄,是我,我是三弟,我是來看你的。」
元佐的咳嗽聲慢慢停息,垂下眼簾,淡淡地道:「元佐是待罪之身,已被廢為庶人,不敢領受皇上這一聲大皇兄稱呼。」
真宗當場怔住了,只覺得一腔熱望,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頓覺得手足冰冷。但見元佐的眼神冷淡而疏離,兩人雖然相距得如此之近,卻只覺得隔得極遠極遠。
元佐只覺得真宗扶著他肩頭的手不住顫抖,凝望著他的一雙眼睛充滿了委屈和不解,那一刻神情仍似極那十幾年前在他懷中撒嬌的小弟弟,心頭一動,待要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心中猛然一驚,暗道:「我這是怎麼了,還當是十幾年前嗎?他如今是皇帝了,再不是我的小弟。」他的手在袖中顫動了一下,終於仍然垂下,轉過頭去,淡淡地道:「南內陰寒,不宜久呆。官家還是請回罷!」
真宗只覺得一股子氣湧上來堵在喉頭上,踉蹌著退了兩步,兩手在袖內緊握著雙拳微微顫抖,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只得勉強維持住皇帝的尊嚴,強笑道:「好,那朕先去了,改日再來看望大皇兄!」也不等李氏等跪下送駕,轉身待要離去,卻聽得後頭元佐冷冷地道:「此處不祥之地,非天子所宜到的地方,請皇上以後不必再來了。」
這一句更如雪上加霜,真宗頓覺得心頭刺痛,他撫住心口,只覺得此處陰寒入骨,一刻也不願意停留,疾步而出。
出了南宮,真宗徑直去了翠華宮。劉娥連忙出來接駕,卻見真宗臉色煞白,整個人怔怔地直走進來,也不理會她,也不說話,直直地走到書桌前坐下,竟是一言不發。
劉娥嚇了一跳,她從未見真宗如此模樣,一時竟不敢上前。悄悄地拉了張德懷去問,張德懷不敢多說,只悄悄地說了兩個字:「南宮。」
劉娥輕吁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
她與真宗在一起十五年了,真宗與楚王的兄弟之情,以及楚王當年之事,她自然是深知的。更有真宗登基之前,有王繼恩企圖擁立楚王繼位之事,這其中的恩恩怨怨,當真是一言難盡。眼見真宗今日有般大異常態的情景,也不禁心疼。
她雖然一時不知道南宮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顯見得一不關已身,二不關朝政,卻是可以上前勸慰的,當下上前柔聲道:「官家今日辛苦了,是否讓妾身為您擦把汗,喝口熱茶罷!」
真宗沉著臉,只是嗯了一聲,劉娥接過侍女遞來的熱巾子,輕輕為真宗拭了臉,又輕輕地拭著手心,卻見真宗的臉色稍鬆了些,又親手捧過熱茶來,真宗就她的手中飲了一口,便推開了。
劉娥揮退左右,坐到了真宗的身邊,輕輕握起他的手,柔聲道:「三郎,咱們以前說好了,什麼事也都不會自己藏在心裡。你若是不開心,只管對著我發脾氣來出氣,只是別悶在心裡教我擔心,好嗎?」
真宗怔怔看著她,忽然長歎一聲,沉默片刻,便把才纔的事慢慢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已經是嘴唇煞白,怔怔地道:「大皇兄,他為何要如此待我!」
劉娥輕歎一聲,輕輕地伏在他的懷中,道:「三郎,還記得那一晚嗎,那是在攬月閣,你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是剛剛得到楚王發病的消息時……」
真宗輕歎一聲,撫著劉娥的長髮道:「怎麼會不記得呢!唉,我原是個最省事的人,只願做個太平親王,逍遙一世足矣。明知道做皇帝最是煩惱不過的事,我爭這帝位,只為著兩個人。第一為著能夠救大皇兄出來,第二是為著能夠與你名正言順地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可是為什麼,大皇兄竟然會變得如此模樣,卻是叫人心寒心痛。」
劉娥抬起頭,望著真宗輕聲道:「三郎,昔年他是兄長,你是幼弟,凡事他包容著你愛護著你,你在他跟前使性子,不必有半分的忍耐。可是如今,楚王在南宮囚禁了十幾年,任何人處在這種位置,只怕都不可能還像以前一樣的好性子。他又帶著病,又是這樣的性子,昔年連先帝都包容了他,三郎,你何事不能包容你的兄長呢!」
真宗怔怔地看著她:「包容?」
劉娥肯定地點了點頭,道:「你是天子,包容天下,怎麼不能包容了你親哥哥的一時言語衝撞呢!」
真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神色頓時輕鬆了許多,點頭道:「也是!」
劉娥捉過真宗的右手,方才真宗的拳頭捏得基緊,竟可見掌心深深的幾道指痕,劉娥將這手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中,輕輕揉捏撫平,這邊含笑道:「方纔楚王那一番話,雖然聽著無禮,細想來,卻也並非完全無理。」
真宗眉頭一挑:「這又是什麼話?」
劉娥微笑道:「楚王如今是什麼身份,他是個被廢的庶人,又被囚禁在南宮。三郎卻是以當今天子的身份進去,您這是見兄長還是探監,不明不白的。他不以君臣之禮相見,卻是以什麼禮相見?再說王繼恩做亂,卻又是拿他當幌子的,他身處嫌隙之地,待罪之身,三郎尚還沒給個說法,你叫他如何當沒事人一般地與你共敘兄弟情?南宮是囚人之所,自然非吉祥之地,身為天子,不宜多涉,否則既傷身子,又招物議,這原是楚王關愛三郎之意,三郎如何聽不出來呢!」
一番話說得真宗最後一絲不悅也去了,他低頭細細想了一回,道:「這麼說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劉娥抿嘴笑道:「凡事統共是有一個不是的,我待要認下是我的不是,我卻是至今未曾見過楚王,怕是三郎也不肯信。三郎要愛惜哥哥,自己擔下這個不是來,我卻還有什麼可說的!」
饒是真宗方才一肚子的悶氣,此時也掌不住笑了出來:「不得了,我竟不敢與你說話了,繞了一圈,統統是我的不是了。那依你說,如何才是呢?」
劉娥笑了笑才要說話,真宗想了一想不甘心又喝道:「倘若你出的主意也不中用,那可是所有的不是,都叫你擔了!」
劉娥撲噗一笑,卻是拿起方才真宗用過的茶盞,自己先喝了一口茶,這才慢慢地道:「三郎可還是疑著楚王嗎?」
真宗回思之才這的般情形,楚王的為人心性自然已知,當下笑著搖頭道:「胡說,朕的親哥哥,朕還能不知道他的性子。」
劉娥放下茶盞,道:「既如此,三郎先下一道旨意,赦他出南宮,還他楚王封爵,賜他府第,讓他與家人團聚,如何?」
真宗點了點頭,道:「朕正要如此。」
劉娥微微一笑,道:「楚王身上帶著病,被囚於南宮十餘年,此時身受牽連,任是誰也冷了心腸。待他回府,好好地將養一陣子,與家人團聚,自然暖了身心。待過得些時日,三郎帶齊了諸王們再一齊相聚設宴,那時間和樂融融,自然是有敘不盡的兄弟骨肉之情。我倒不信那會子楚王的心腸還會是冷的。」
真宗撫掌笑道:「說得正是,原是朕沒考慮周全。」他低頭輕歎一聲:「十餘年過去了,大哥看朕,朕看大哥,都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次日,便有旨意下來,赦元佐出南宮,起復為楚王之爵,並重修當年的楚王府賜還。楚王的長子允升,當年因楚王遭禁,而由太后李氏親自抱養,此時也一併出宮回府與父母團聚。
卻是這一道旨意,又掀起一場風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