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楊六郎〔2〕
從雍熙三年到如今的鹹平二年,從陳家谷到遂城,楊延朗可以說十四年裡的每一刻,都是在為了今天而作期盼,而準備著。
他當然不會退,他也不能退。上天把蕭太后這樣一個對手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如果退了,也許他的人生中,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遂城只是一個小城而已,四周只有土磚壘成的土牆,守城的只有三千兵馬,而且大部份是沒多少作戰能力的廂軍,楊延朗將城中壯丁都組織了起來,授於武器。守住四方城牆。
攻勢已經進行了三天兩夜了,這一天,又將近黃昏。楊延朗站在城頭,只見天邊最後一絲殘陽如血,越發映得城頭上下的一具具屍體沐在血光之中。
他恍惚地想:「大好江山如畫,不知明日,是否還能夠看到這一縷陽光?」一眼望去,將士們的臉被血跡與黃土所掩蓋住了,瞧不見臉色,只見著眼中無盡的疲憊和血紅。
這三天,將士們的屍骨壘成了山,逼使得遼兵丟下加倍的屍骨,卻仍未能攻進城中一寸。然而,他心中明白,戰爭已經接近尾聲了。
遂城的兵力已經透支近極限,這最後一次,是城中的老弱婦孺將自家房子拆了,石頭運上牆頭,臨時組織的壯丁們是拿著菜刀鋤頭亂石頭打退的遼兵,更是因為天色將黑了。
天黑了,為他最後留了一夜的時間思考。明天——他將拿什麼打退遼兵?
副將走到他的身邊:「巡使,您已經守在城頭三天兩夜了,請先下城頭休息一下吧?」
楊延朗搖了搖頭:「我先去城中巡視一圈。」他下了城樓,潑一把冷水刺激一下疲累已極的精神,然後騎上馬,率副將繞著城牆巡視過去。
馬蹄的的聲,踩在青石板的路上。楊延朗一言不發,走了良久,忽然停下馬道:「雷兄弟,明日我守城頭,你在城下準備。我已經派人向行營都部署傅大人請求援兵,但若是援兵未到,遼兵攻進城來,你便領大家撤入街巷之中,與遼兵展開巷戰。哪怕城破,也要拖住,等到援兵到來收復遂城。」
雷副將聽得心頭巨震,驚呼道:「那巡使您……」
楊延朗道:「我若活著,自然與你並肩作戰,我若殉國,只能一切拜託於雷兄弟你了!」
雷副將急道:「楊巡使,您千萬不能——」他話語未說,卻素來知道楊延朗的為人,只怕難以阻止於他。只得急忙另主意道:「哦,楊巡使,未將有個建議。明日若是城破,末將率令將士們展開巷戰等待援兵。只是——那傅大人向來不肯輕易發援兵的,為了援兵能夠及時來,只怕明日您得親率一隊兵馬殺出重圍去向傅大人請援。大人,為了能夠保住遂城,只能請大人親自去。如果沒有您親自去,只怕請不來傅大人的援兵的。
楊延朗看著雷副將強作笑顏的臉,只覺得心頭熱血湧上,他伸手拍了拍副將的肩膀:「好兄弟,難為你用心良苦,只是我楊家沒有臨陣脫逃的兒郎。楊家的人只要有一口氣在,必然寸土不能讓與敵人。明日一戰,只怕是你我兄弟聯後的最後一戰了!」
雷副將扭過臉去,強抑熱淚,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回頭道:「北城門的牆面今天被遼人的火炮轟塌了一個口子,我已經調北城門的弟兄們過去增援,怕是明天那裡會成為遼人的突破口,大人千萬小心。東城門的石頭不夠用了,末將已經叫人去城中搜用民家防盜用的鐵棘和鐵釘,估計也能夠頂一陣?」都是沙場將士,既然知道對方決心已下,也無謂多說其他言語,倒不如把商討些實際事務。要到了拿這種民用的鐵棘鐵釘去對付蕭太后的二十萬兵馬,實在是杯水車薪濟不得事,卻也是能做得多少是多少罷了。
馬蹄聲繼續前行,忽然一陣寒風襲來,楊延朗不禁打個寒戰,歎道:「連老天都來湊熱鬧,今夜氣候忽降,這樣的天氣能讓人片刻手凍成瘡,遼人不畏寒冷,明天這一戰可就更難打了。」
雷副將正要說話,忽然整個馬身一滑,若不是及時勒住韁繩,差點摔落馬下,卻也不由地輕呼一聲。楊延朗忙問:「雷兄弟,你怎麼了?」
此時月華初上,映得地面一片光亮,雷副將跳下馬來仔細一看,道:「原來是個水坑,被凍結成冰面,因此馬蹄打滑。」他用力踩了踩冰面道:「這天氣真夠嗆,才一會兒,這冰面硬得踩都踩不動!」
楊延郎嗯了一聲,見雷副將已經上了馬,便繼續往前走,心裡頭忽然朦朦朧朧閃過一個念頭——「打滑」 「硬得踩都踩不動」。他心神不定地任由戰馬走了好一會兒,忽然勒住韁繩,掉轉馬頭,疾向剛才雷副將馬蹄打滑的地方返回。
楊延朗跳下馬,提起銀槍,朝著冰面上直戳下去,但聽得輕微的唰唰幾聲,頭幾下卻只是戳得表面上的冰屑飛濺,直戳到第五下,這才聽得「嘩啦」一聲,冰面破裂開來。
雷副將忽見楊延朗掉轉馬頭而去,急忙也掉轉馬頭追了過去,卻只見月光下楊延朗狂喜萬分,倒提著銀槍一個勁地戳著地面。雷副將跳下馬來,驚問道:「楊巡使,發生什麼事了?」
楊延朗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縱聲長笑:「哈哈哈,當真是天祐我軍,天祐我遂城,天祐我大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