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五年元月的汴京城,仍沉浸在新春的歡樂中,但是接二連三從蜀中報回的消息,卻令得整個朝廷上下都籠罩在陰雲之中。
自去年冬十二月,蜀中官員報來張射殺亂民首領王小波的消息後,太宗以為蜀中之亂已平,龍顏大悅,下旨大加追封張等陣亡將領。
誰知道新春一過,情勢竟然急亂直下,王小波雖死,蜀中亂民不但沒有潰散,反而擁立王小波的妻弟李順為首。李順率眾安葬王小波之後,採納計辭吳文賞等的建議,加強了軍紀,嚴令不得擾民,並且對大戶富紳采為較為緩和的方式,所到之處,把鄉里的富人大姓召集來,命令他們如實申報各自所有的財產和糧食,除按人口給他們留下夠用的數量外,所餘全部徵調,發放給貧苦農民,因此民心所向,所到州縣,開門延納,傳檄所至,無復完壘。
不過短短十餘日,李順率領義軍已經連克蜀、邛二州,隊伍已增加到數十萬人。接著,他率領部隊揮戈東下,從西南和西北兩面向成都逼進。正月戊午日,李順軍攻克漢州;已丑日,攻克彭州。已已日,李順軍攻下了成都府,舉世震驚。李順軍初起時,攻州克縣,成都轉運使樊知古與成都知府郭載原以為王小波一死,便是天下太平了,立刻上了奏表報稱已經成功剿殺王小波的戰功,為了表示自己的功勞,這份奏表上早已經說得花團錦簇。若此時再說亂民又起,恐怕要追究自己的欺君之罪,誰知道差誤得這一下兩下,李順軍便已經勢如破竹,不可抵擋。
成都城破,樊知古與郭載丟下成都府逃到梓州,李順隨之攻克梓州。此後,李順軍以成都府為大本營,在四處出擊。
二月桃花正開,襄王元侃正在薜蘿別院與劉娥在桃花樹下飲酒,張詠送來了剛到的邸報:李順稱王了。
桃花片片飄落在細麻箋紙上,劉娥素日拈花的手,此時執著這份邸報輕聲地念著:「……李順自稱為大蜀王,並追封王小波為開國蜀王,其下設樞密使計辭、宰相吳文賞、大將軍張余等,改元年號『應運』元年……」
劉娥輕輕地放下邸報,按著狂跳的心頭,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消化這一份震駭。開國蜀王王小波、大蜀王李順、樞密使計辭、大將軍張余……那一個個曾經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動。自則天廟相識,一路蜀道行來十餘日朝夕相處,她怎麼也想不到,再次聽到他們的消息,竟然是以這樣的一個形式傳來。他們原都是蓋世豪傑呀!
那一剎那,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元侃握住了她的手:「小娥,你怎麼了?」
劉娥定了定神,看著元侃,勉強一笑道:「三郎,這蜀中事務,你打算如何處置?」
元侃歎道:「這事兒鬧得大了,現在已經不是普通的流寇。李順在成都稱王,不但有了年號,還有這個」他將手中的兩枚錢幣放在案上,劉娥拿起來一看,分別是一枚鐵錢和一枚銅錢,鐵錢上刻著「應運通寶」字樣,銅錢上刻著「應運元寶」字樣。
劉娥臉色沉重:「連鑄錢都有了,從來沒有反賊造制錢的,他以蜀王自居,那是要分國傳世了。這可與普通的反賊不同。」
元侃道:「是啊,父皇震怒,下旨調集禁軍,入蜀平亂。今日朝中,四弟與五弟都分別請命,要率軍前去平亂。」
劉娥凝視著他:「那王爺的意思呢?」說到朝廷大事,她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對元侃也以「王爺」而不以「三郎」相稱。
元侃眉頭深鎖,道:「張詠王欽若他們勸我,也上表請求出征。」
劉娥顰眉道:「李白的蜀道難中有云『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妾自蜀中來,雖然蜀道之難,未必難於上青天,亦不是容易去得的。這幾年來我學著政事,看得出自本朝立國以來,蜀中就沒有平靜過。妾昔年在蜀中,亦曾聽得王小波李順之名,朝廷行不到的仁義,他們去行,因此上蜀中人人稱頌。一旦登高一呼,便全蜀呼應。此時蜀中若論文有計辭足智多謀,這轉戰千里,讓官兵疲於奔命,以至叛軍能夠攻城奪縣,必是他之能,因此他位居掌握軍權的樞密使;吳文賞有經世濟國之能,這安定民心,一呼百應,建立制度、定年號鑄錢幣,必出自他之手,因此他位居宰相一職;論武楊廣有蓋世武功,張余有統御之才,都不是普通之人。王爺從未統過兵將,兵凶戰危,此次掛帥,實是弊多利少。」
元侃笑道:「正是,我已經回絕了他們了。」
劉娥看著元侃:「他們是為了競儲嗎?」
元侃的手微微一顫,苦笑道:「真真不要再提此事了,前頭看了大哥二哥的例子,我竟是心灰意冷了。似大哥這般文武全才,被囚南宮。似二哥這般心思耗盡,落得亡魂不安。如今四弟五弟,也是明知道蜀道艱難,卻還是搶著要去。」
劉娥道:「官家先是立楚王為儲,廢楚王之後就立了許王,許王已死,若依著長幼之序,當是三郎你呀!」
元侃苦笑道:「正是,我並無爭儲之心,可歎老四老五,卻因此一直將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為這一張椅子,已經死了不少人了,弄得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思量至此,不是不令人心寒的。」
劉娥緩緩地偎依過去,靠在元侃的身上,輕聲道:「三郎,你還有我!」
元侃將劉娥擁入懷中,輕歎道:「是的,小娥,我還有你!」
劉娥凝視著元侃:「三郎,其實張詠王欽若也沒有說錯,人生本如險灘行舟,若不奮勇上前,便會粉身碎骨。」
元侃心中忽然一陣煩躁,推開劉娥道:「我能怎麼辦?但凡父皇有半點心在我身上,也不會一拖幾年不談立儲之事!自許王死後,我不管做什麼事,在父皇面前總是動輒得咎,偏生四弟五弟做什麼,父皇都不曾這般苛責。」
劉娥倒了一杯茶,微笑道:「恭喜王爺。」
元侃怔了一怔,道:「恭喜我?父皇對我如此苛求,小娥你竟說恭喜。」
劉娥悠悠地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是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元侃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父皇是在考驗我?何以見得?」
劉娥在桌上放了八個杯子,微笑道:「這八個杯子,就算是當今官家的八位皇子吧!本來大皇子楚王元佐最得官家寵愛,可是自他火燒王府之後,官家就已經絕了立他為嗣的心。更況他已經被廢為庶人。」說著,拿掉了一個杯子,笑道「因此上才立二皇子許王元僖為皇儲,可是許王無壽。按順序,本就該是立王爺為皇儲。」她又拿掉了一個杯子。
元侃搖頭道:「前些日子馮拯上表請求立儲,立時被貶嶺南。這已經是第三個因為立儲之事而被貶的官了,現在再無人敢言立儲之事了。」
劉娥笑道:「是呀,照理說許王去世,就應該立襄王為皇儲,可是官家不但沒有這樣做,就連大臣上書議立皇儲,都被問罪,所以朝中文武議論,官家是不是不願立襄王?其實,他們都錯了。」
元侃一怔:「錯了,哪裡錯了?」
劉娥搖頭道:「不必輕舉妄動,其實咱們已經佔了長風。如今王爺為長,本身就是優勢。廢長立幼,自古大忌。沒有特別的理由,官家是不會這麼做的。我雖然只見過官家一面,可是官家給我極深的印象,他是一位極有決斷的官家,越王妃,吳王的那些小動作,只能是適得其反。」她踱了幾步,道:「越王元份,是皇四子,太平興國八年出閣,改名元俊,拜同平章事,封冀王。雍熙三年,改今名,加兼侍中、威武軍節度使,進封越王。淳化中,兼領建寧軍,改鎮寧海、鎮東節度使。越王的優勝之處,是他的岳父崇儀使李漢斌在軍界中的名望,可這點,也正正是他的短處……」
見元侃不解的神情,劉娥微微一笑,道:「越王妃是個什麼樣的人,三郎應該很清楚吧!」
元侃不由得啞然失笑,越王妃李氏出身將官之家,失於教養,悍嫉無禮凶殘,就連當今天子也有耳聞,言語之間頗露微詞。
劉娥笑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越王連齊家也做不到,如何敢言治國平天下,官家最愛說開卷有益,他是熟讀史書的人,歷代悍後為禍,豈能不知?更何況這次爭取太子位,越王妃與她的父親如此賣力,做了太多的小動作,官家是眼中揉不進沙子的人,哼哼,她們做得越多,越王的機會就越小。」她微笑著撤掉一個杯子。
元侃已經聽得怔住,不由地點頭:「說下去。」
劉娥眼中露出銳利的鋒芒來:「五皇子吳王元傑,太平興國八年出閣,授檢校太保、同平章事,封吳王。端拱初,加兼侍中、成都尹、劍南東西川節度。淳化中,徙封吳王,領揚潤大都督府長史、淮南鎮江軍節度使。吳王文才出眾,這點倒是頗得官家的欣賞。可是去年,他在府中新造的假山亭台……」說到這裡,她故意頓了一頓,才道:「去年吳王在自己的府第大興土木,建造假山花園,尤其是為了討官家的歡心,造了貯書二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亭榭游息之所,美輪美奐,結果卻被他自己府中的翊善姚坦潑了一頭冷水,說:『坦見血山,安得假山。』此事傳到官家耳中,官家召見了姚坦,盛讚一番,於吳王卻也沒什麼責罰,此事便不了了之。」
聽到這裡,元侃便道:「是啊,五弟的聖眷,就是比我好。我一點點小事,父皇就這麼苛責我。」
「恰恰相反,」劉娥正色道:「若論官家對皇子的寵愛,無人能夠比得上八皇子元儼,你看你們七人,都是十四五歲就已經出閣辦差歷練了,唯有他十六歲了,還留在宮中捨不得讓他出閣歷練,而且什麼朝會宴集,都把他帶到身邊。他的母親王德妃又得寵無比。老年人愛幼子,官家會把大位傳給他嗎?」
元侃才想起這位小皇子來,搖了搖頭:「這怎麼可能,主少國疑,這是本朝大忌,更何況父皇他……」卻不敢說下去了,太祖皇帝得位,是自後周柴家幼主手中得,當今天子得位,是自太祖的兩個幼子手中得,所以當今天子,是怎麼也不可能把大位傳給幼子的。
劉娥微笑道:「是不可能,所以三位未曾封王的皇子,王爺的六弟徐國公元,七弟涇國公元都不可能,是不是?」說著,便取掉了桌上的三隻杯子,桌上只剩下兩隻杯子了。
元侃點了點頭,劉娥笑道:「官家待吳王之寬厚,便如待八皇子之寬厚一樣,本朝向來不禁奢費,太平閒王,誰對他諸多要求。欲降大任,自然從嚴苛求。王爺你也說了,當年官家還在藩邸時,你大皇兄作事,是如何被官家苛求的。」
元侃悻悻地說:「可是父皇對大皇兄雖然要求極高,態度上卻還是和顏悅色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