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門簾一響,走進了一位比桃花更美的少女,她穿著月白色的衫子,微微一笑,滿天的桃花也黯然失色。那少女柔聲道:「你醒了?」
羅飛抬頭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還活著嗎?」那少女笑道:「你自然是還活著。要不然,你掐一下自己,覺得痛呢你還活著,沒感覺呢你就死了。」
羅飛苦笑道:「不必了,我身上還疼得厲害呢,是姑娘你救了我嗎?」
那少女道:「方纔我去那山邊採藥,正好看見你,就把你救了回來。」
羅飛感激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請受我一拜。」掙扎著要起來,那少女忙扶著他道:「哎,你別動,小心傷口。」
羅飛道:「敢問姑娘芳名,日後也好報答。」
那少女道:「醫家救死扶傷,原是本分,倒不必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話。我叫雲馨,這裡是散花塢桃雲小築。公子貴姓?」
羅飛道:「我叫羅飛,來黃山遊玩,路遇強盜受了傷,幸虧姑娘救了我。」
雲馨睜大了眼,道:「黃山有強盜嗎?怎麼我不知道?」
羅飛只得道:「可能我運氣不好吧!」說罷,不禁紅了臉。他不想騙人,可是這種事情,解釋都無法解釋。
雲馨似乎不甚解世事,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上黃山遇見強盜,儘管羅飛的這個借口很差勁,她卻也相信了。
羅飛覺得騙了這個純真的少女,心裡有些不安,便想岔開話題,問道:「這兒為什麼叫桃雲小築,是因為你姓雲嗎?」猛然間想到:「她姓雲,與雲仲武同姓,難道她與他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雲馨笑道:「因為這兒桃花盛開的時候,一大片燦若雲霞,所以叫桃雲小築。」
羅飛也一笑,心道:「我也多慮了,雲姑娘這麼善良,怎會與那雲仲武有什麼關係。」他這才安心下來,瞧著周圍的環境。這是間一明一暗的小竹屋,間隔是縷空了的竹架子,放著許許多多瓶瓶罐罐,另一邊是幾個書架,窗前一張桌子,放著幾本攤開的書。窗外一片桃林,桃花滿天,果然是燦若雲霞。
夜色漸漸落下。雲馨端來一碗藥讓他喝下,道:「你的傷不重,喝下這碗藥,體內的毒就可以差不多解了。」羅飛喝下藥後,只覺得倦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當羅飛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黃昏,彩霞滿天,雲馨煮了粥給他喝下,這粥異香撲鼻,鮮美無比。羅飛從末嘗過這麼美味的香粥,不覺吃了一大碗,意猶未盡,雲馨止道:「你傷勢未好,不可多吃。」
羅飛笑道:「雲姑娘,可是這粥真是很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粥。」
雲馨微笑道:「這有什麼,我不過是在其中放了些草藥和乾果,你要是喜歡吃,我以後天天做給吃。」
羅飛一怔:「你以後天天做給我吃?」
雲馨頓覺失言,飛紅了臉,慌亂道:「我、我出去看看爐火。」匆匆走過門邊時,心不在焉,被裙子拌了一下,羅飛忙搶上前扶住她道:「小心。」兩人的手一觸即分,彼此都覺得臉上燒紅。
雲馨走了出去,羅飛呆立在門邊,想著方纔的情景,忽然覺得心中甜絲絲的,歡喜得猶如要炸開了似的。
月色漸漸上來,雲馨扶著羅飛走在花林中。雲馨捧來一隻香爐,香爐作花形,香煙裊裊,從花芯中升上去。羅飛聞著這香,疑真疑幻。花林月下,眼前的雲馨如夢如仙,眼梢眉角,都似在訴說著一個遠去的故事。
每一株花中都藏有一個精靈。從種子萌芽,出土,生長,都只是為了在一個時刻,展現它最慎重,最優美的風姿。每一片**都是完美無暇的。假如你錯過了,那你就永遠錯過了,而它,就會默默地憔悴。即使一生的守候只是為了一剎那的美麗,即使無人欣賞,依然無怨無悔。
雲馨輕拔琴弦,琴聲如流水般在她指尖輕瀉。羅飛聽著琴聲,腦海中仍留著那個醉人的故事。只覺得此刻已非人間,而是在天上了,若時光可以停滯,唯願一生一世,都坐在這兒聽雲馨彈琴。
他自幼孤苦,上得武當山後,也只是每日練功幹活,單調乏味,何嘗享受過人世間的溫柔情懷,又何嘗見過這美貌若仙、聰明溫雅的女子。縱是雲馨一言不發,已是令人心馳神醉。
只是,他又怎能忘記,雲海山莊所發生一幕;又怎能忘記師叔和師兄弟們落在敵人手中,生死莫測。師門恩深,他又怎能躲在這裡,作一個貪圖享受的懦夫。
想到此處,他不禁熱血上湧,站了起來。只聽見「咚——」地一聲,琴弦忽然斷了一根,雲馨頓覺心慌起來。她定了定神,問道:「羅大哥,你不喜歡聽我彈琴嗎?」
羅飛忙道:「不,雲馨,你彈得太好了,是我不懂得欣賞。」遲疑片刻,他道:「雲馨,我的傷勢是否已無礙了?」
雲馨低頭想了想道:「毒已去盡,只是你還要休息一陣子才好。」
羅飛點了點頭,想要說些什麼,忽然覺得自己已無話可說了。真實的情況不可說,虛浮的話題又說不上來。
雲馨也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上來似的,兩人相對無言,只是默默地站著。
好一會兒,羅飛才道:「夜深露重,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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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亮,羅飛吹滅了蠟燭,悄悄地拿起劍,將剛剛寫好的信放在雲馨的房門口。屋子裡靜悄悄地,看來雲馨猶在熟睡。他在心裡默默地歎了口氣,走了出來,走進了桃林。長夜中,最後一顆星星也即將淹沒。忽然,他愣住了。
雲馨身著一件桃紅色衫子,倚在桃樹邊,默默地看著他,臉上寫滿幽怨。她微低下頭來,又抬頭,道:「為什麼?給我一個答案,為什麼?」
羅飛第一個反應是猛然退後,退了一步,又停住了,忽然下定了決心道:「好,我告訴你。我的事,也不能對你再隱瞞什麼了。」走上前一步,柔聲道:「站在這兒,你會著涼的。」解下外衣,披在雲馨身上,擁著她到房中。
羅飛問道:「你剛才一直在這兒等我,你知道我要走?」
雲馨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昨晚琴弦斷了,我就覺得不安。後來你送我回房,你房裡的燈一夜沒熄。於是我在這兒等你,希望只是我自己多心,你不會不告訴我一聲就走的。」
羅飛歉疚地道:「對不起,雲馨。我要走,因為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不告訴你,是怕看見你傷心。」
雲馨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不告而別,難道我就不會傷心了嗎?」
羅飛道:「可我必須走。雲馨,我沒有對你說真話。可是現在要把實情告訴你了,我受傷,不是遇上強盜,而是有人要殺我滅口。」
「滅口?」雲馨吃了一驚:「為什麼要殺你滅口?」
羅飛歎道:「你長年在這世外桃源,又怎知江湖險惡,人心難測。」
雲馨默默點頭道:「我爹爹也說,江湖上壞事多好事少,我一個女孩子家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什麼都不知道。」
羅飛道:「你爹爹說得對,江湖實在太險惡了。我本是武當弟子,從七歲起上山學藝,也是對江湖事所知甚少。這次隨我師叔來黃山為雲海山莊莊主祝壽,誰知他心懷不軌,在壽宴中下了毒,加害各門各派的高手。只有我僥倖逃脫,若非遇上了你,我也早已死了。雲馨,我知道不該瞞你,現在終於能說出一切,覺得好多了。雲妹,我必須走,倘若救不了人,我也必須和我的同門在一起。如果我有命回來,我一定會來與你在一起。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就忘了我,我下輩子再報答你。」
說完,拉起雲馨的手,忽然覺得她雙手冰冷,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羅飛大吃一驚,連忙搖著她叫道:「雲馨、雲馨,你怎麼了?」
雲馨淚如雨下,痛苦地道:「不是真的,這不可能,你一定是弄錯了,弄錯了!」
羅飛道:「這都是真的,怎麼會弄錯。雲馨,你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寒意:「雲仲武、雲馨、雲海山莊、桃雲小築,難道……」
雲馨掙扎著、掙扎著道:「他、他是我爹。」
如同晴天霹靂,震得羅飛回不過神來,最害怕的事終來了,他有過疑惑,但是拒絕去想,不敢去想,但他不去想這件事,卻並不表示這個事實不存在。
羅飛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雲馨只覺得心痛如絞,她哭著跑入房中,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羅飛站在門外,聽著悲慼的哭聲,只覺得心如刀割,卻又能為力。
良久,屋子裡的哭聲漸漸停息。雲馨擦乾了眼淚,下定決心地說:「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爹爹問個明白。否則,我決不甘心。」她緩緩地站起來,對著鏡子,整理一下頭髮,深吸了一口氣,把拉開了房門。
雲馨走出門,紅腫的眼睛被戶外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她想舉手時,一個人遮在了眼前,她睜開眼一看,果然是羅飛。
「羅大哥……」雲馨說不出這一聲是甜是苦,只覺得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反正我也要去雲海山莊,不如一起走吧!」羅飛別過了臉道。
兩人默默地走著,這一條路似乎那麼長,那難堪的沉默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但又希望這一條路永遠也走不到頭,即使是這樣的一種情景能這樣走上一輩子,也好。
然而,再長的路也要走到盡頭,看見了雲海山莊的牌樓,兩人心頭只是狠狠地一沉。
雲馨抽泣著撲到羅飛的懷中,只覺得全身發冷,她仰臉叫了一聲:「羅大哥……」便語不成聲。羅飛驟覺心裡一緊,說:「雲馨,你去吧,不管你爹怎樣,你都是個好姑娘,我對你的感情,決不會因任何事情而改變。」
殘陽如血,兩人的手緩緩分開,只聽得松濤如怒。一片樹葉盤旋著,盤旋著、盤旋著、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