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無雙抱著木板,在海上漂流了幾天幾夜。風暴的威力,只有在海上顯得最大。在這自然界的威力面前,無論多麼高強的武功也是不能抵抗的。但是,武功高的人,生存能力還是要比普通人好得多了。
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到了什麼地方。海裡白天的太陽要比陸地上酷烈地多,可以輕易地就曬脫人一層皮;到了夜晚,海水又是冷入骨髓。但是,求生的意志仍使雲無雙堅持了下去。她生性倔強,只要她自己不想死,那麼,外界的一切,休想能叫她屈服放棄。烈日和寒冷也許算不了什麼,乾渴和飢餓才是她最大的敵人,縱然她的耐力要比別人好得多,但她畢竟也是個人。
就在她漸漸地就要耗盡體力時,遠處出現一點黑點。是海市,還是蜃樓?她奮力向前游去,卻原來真是陸地,是一個小島。
果然是天無絕人之路。雲無雙真的是不容易死,連老天爺都要不了她的命。雖然只是一處小島,荒涼無人。可是此刻,卻比天堂神殿更可愛了。雲無雙上岸,飽食了一頓野果之後,找了個山洞,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很沉靜,也很香甜,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這樣放鬆了。
第二天醒來,她沿著小島到處巡看了一圈,果真是個杳無人跡的小島,島上雖荒涼,卻是有林子,有泉水,有野果,有鳥獸。倒是可以長住的。又回到昨天上岸的海灘,這裡卻是驚濤拍岸,亂石穿空,海鳥低飛,黑雲層層,看上去陰沉險惡。她回到洞口,採來許多枯草,整理了一下山洞,在洞口豎了根柱子,刻下了兩劃,今天,是她到這小島的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她採來了野果,打來了小獸,學著燧人氏鑽木取火,倒也過下去了。第四天傍晚,她又來海灘時,發現海灘上伏著一人。她快步跑過去,將那人翻過來一看,大吃一驚,竟是顧先生。卻原來海水循著一定的潮流,數日後又將顧先生衝到這兒來。
只見顧先生臉色已經發青,卻幸而尚有微弱的氣息。顧先生武功原在雲無雙之上,但他在大船上挺身代雲無雙受了那桅桿一擊,在海上又無木頭漂浮,只任憑海浪沖擊多日,已是生命垂危了。
雲無雙剛要將顧先生扶起,忽然想起了在桃雲小築救了羅飛的情景,雲海山莊被滅,尤歷歷在目。救,還是不救?只覺得心中升起一股難以抑止的怨恨,心想:「別人的死活,與我何干?縱然他救過我,可他也是我的對頭。」
站起來走了兩步,又止步想道:「若非他捨命救我,以他的武功,又何至於此。反正我的情況,也不能再壞了,救他又有何妨。」想到這裡,又走了回去,將顧先生扶起,救回山洞。揀了一堆乾柴,生起火來,將一隻野兔,在火上燒烤。半晌,肉已熟了。她拿起竹筒,到溪邊去取水。
泉水倒映著她的面容,卻是發現自己的憔悴。水中的倒影,扭曲著問自己:「雲無雙,雲無雙,你忘了你是誰了?一個女魔頭去救一個俠道聖人?雖然他是救過你,『知恩圖報』可是那些正人君子們的信條。你可是魔教教主,『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才該是雲無雙的信條。回山洞去,去殺了那顧先生,才是魔教教主雲無雙的作為。」她站起來,竹筒摔在地下,返回山洞,就欲殺了顧先生。
看著仍在昏迷不醒的顧先生,她的手掌剛要擊下,又停住了:「殺一個昏迷不醒,無反抗能力的人,豈是我雲無雙所為。倒為如我先救了他,等他恢復後,再行殺他。」她又將掌收回去了,卻不知自己這一進一退,天人交戰之間,已與昔日有些不同了。她向來行事要殺就殺,從不猶豫,這一猶豫,心就難狠了。其實她的心中,並不如自己想像得那麼狠毒,她的內心深處,只想救顧先生,並不想殺他。只是,仍須要為自己的救人行為找一個借口而已。
然而她自己卻未察覺到這一變化,只是照自己的想法去作了。她扶起顧先生,以自己功力,助對方推宮過穴,運行血氣,餵下了一口口泉水。又將兔肉撕成極細小的碎片,混入泉水中燒開,將肉湯一口口地餵下去。
次日,她採來野果搗碎了,也如前日一樣,一口口地餵下去,又將顧先生扶起,以自己的內力為他運功療傷。眼見他的臉色已從青轉白,氣息,脈博都強了許多,不禁甚為欣喜。
又過了一日,已是來島上的第七天了。雲無雙帶著柴禾,獵物走回山洞,看見顧先生已經醒了,而且坐了起來。
雲無雙喜道:「你醒了?」
顧先生微笑道:「多謝!」
雲無雙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沉下了臉道:「我可不是要救你,只不過我不願欠別人的情而已。待你好了以後,我還是想要殺了你。」
顧先生微笑道:「不管是什麼原因,你終究是救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
雲無雙冷著臉扭過頭去不理他,自顧自己在火上添柴。不知是柴太濕還是她心緒不寧,冒起了一大股濃煙。雲無雙嗆了一大口煙,就咳嗽起來。誰知越咳越凶,一發不可收拾,一連串的咳嗽竟咳得她喘不過氣來,跌坐在地,仍不停地咳嗽,翻腸倒肺地咳嗽,整個人弓著背不停地咳嗽。身後有人在幫著輕拍著她的後背,好半天才有些緩和下來。
顧先生輕輕問道:「你這樣子咳嗽有多久了?」
雲無雙淡然道:「沒什麼,老毛病了,只是這次厲害了些。」
顧先生想了想:「能讓我替你看一看嗎?」
雲無雙失笑道:「我自己還是個醫者,倒要你來替我看病?」
顧先生道:「醫者往往不能自醫。況且能醫者,醫的只是普通之病,不能看出內症來。」
雲無雙看著他道:「這麼說來,你也是個高明的大夫了。那麼,你倒能診斷出我有什麼病嗎?」說著,把手遞給顧先生。
顧先生搭著她的脈博,好半天,不時皺起眉頭。良久,才徐徐道:「你六脈弦遲,乃素日積鬱所致;兼心氣衰耗,心血衰竭,應是事事上用心太過,心氣虛而生火,以致夜間難寐,總要醒來好幾次,而且多疑多慮,即使不相干的事,也要在自己心上聯繫起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坐臥不安,此皆因心氣衰耗,積憂傷肝,肝木盛者,平日有無故之怒。肝木又克制脾土,主不思飲食。又有風邪侵肺,應已有六七年宿疾,每逢春冬季或陰濕天氣,就有咳喘,且一次比一次厲害……」
雲無雙聽得寒毛凜凜,將手抽了回來,道:「夠了,先生果然高明。」
顧先生搖頭道:「這是只是普通外症,倒也罷了。你的病,卻又有另一層心病在內。」
雲無雙揚起眉道:「心病也能從脈息上看出來,那你不但是神醫,還該是神算了。」
顧先生道:「心病已成疾,自然能從脈象上看出來。你又不該去練那『無相真經』。『無相真經』本是道家之書,你若依其調息內息之法,屏心靜氣,絕外務,練上幾年,也可療你之疾。只可惜你捨本逐末,卻去苦練那殺人絕技。而且,一心求快,竟違武功之道循序漸進之理,以藥物金針強行增加功力,打通六脈。你也算一個武學奇才,聰明絕頂之人,竟讓你練成了此絕世武功,卻不知此舉大傷自身,且每多練一層,則戾氣就深了一分。每日苦練那殺人之技,大違天和,戾氣日日加深,比之任何外毒都更厲害。你體原有之宿疾,也因你武功增強,而更病勢增強。後你又入魔教,每日裡行的是殺人之術,想的是害人之法,日日心血損耗,氣力衰竭,已有走火入魔,病入膏肓之勢。近日來更有兩個大變。約在一個半月之前,你遇一人生大傷心事,嘔血數升,心血將盡,更兼體虛之際,又遇風邪入侵至深,從那日起,你體內宿疾,便一一發作。你本以自身深厚功力,壓住疾病。但功力一衰,則百病纏身,比常人更厲害了。山谷一戰,你又添新傷,雷雨之夜,海上流至此,功力耗盡,宿疾迸發……」顧先生停下話來,看了看雲無雙緩緩道:「以此看來,你已陽壽不多了。」
雲無雙哈哈大笑,笑得整個山洞迴響陣陣,笑得樹木抖索,宿鳥驚飛。忽然止住了笑聲,淡淡地道:「我早就知道了。」短短六個字,人生無限淒涼,無限傷心,盡在其中了。
雲無雙冷笑道:「生既無歡,死有何懼,也許對我來說,死,反而是種解脫,我早就該死了,七年前,那一場大火,雲海山莊變為廢墟,可以說是我一手造成的。據說從古到今,武林傳奇總有這類的事情一再發生,少女多情,結果也總是圓滿的。怎麼到了我身上,就變樣了呢?我到現在,猶覺得像是個夢,哈哈,哈哈!」她雖是笑著說,卻含了無限恨意。
顧先生凝望著她道:「所以,這成了你的噩夢,你一直都活在這噩夢裡,已經七年了。」
雲無雙抬頭遙望遠方,道:「我父親不該讓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嬌寵無知中。我曾經太天真,以為世界就只像是我的家一樣,百花盛開之園,便是我的居處。那一場大火,將我心中的殿堂擊得粉碎,從此以後,我流浪江湖,見識了無數人間醜惡與貪婪。我曾經在酒樓中彈琴侍曲,聽到許多武林故聞,歸根到底,無非爭名爭利,仇怨相連。後來,我又入天魔教,與鬼魅共處,我雖然還是人,可是,已經與鬼無異了。我恨毀我家園的九大派中人,我也恨天魔教中人,世上一切會武功的人,我都恨。世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這些武林中人,學得一身武藝,便不甘平庸,爭強好勝,爭名斗利,恃強凌弱,我就是要把這些人都滅絕了。自從雲海山莊火焚以來,我每天晚上都會作惡夢,夢見冤魂啼哭,刀光火海,夢見我父親死時的慘狀。只有握緊我手中的刀時,我才不會害怕,不會恐懼。只要一刀在握,就可以面對任何的事,死亡、陰謀、殺機,了斷生死成敗,超然物外,所向無敵。九大門派也罷,無雙教中人也罷,在我心中沒有分別,都要死。當天下只剩下最後的一個武林中人,就是我,我就殺我自己。」
顧先生聽了她這一番話,不覺升上一股寒意。他從來沒聽過,有人竟會講出這麼一番殺氣騰騰偏又是傷時感世,悲天憫人的話來。雲無雙決非十惡不赦之人,只是她的思想,卻比那十惡不赦之人更為可怕。眼前的這個女子,不但是武功極走偏鋒,連心志也是極走偏鋒。雲無雙的心中仍有善,只是這份扭曲了的善,卻比惡更壞。人世間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溫雅如蘭,卻無情若刀的女子呢?
雲無雙忽然側過頭來,朝顧先生微笑道:「你瞧我美嗎?」篝火映紅了她的臉兒,顯得格外嬌艷,便是顧先生這樣的人,也不由地心中一動,他定了定神,片刻方道:「很美。」
雲無雙咯咯地笑道:「在天魔教,端木雄、莫易他們,對我久有不軌之心,卻從來沒有人能夠親近我一絲半毫。現在,我就讓你看看,我究竟有多美。」說著,緩緩地伸出手,一件件解開自己的衣衫。
顧先生站了起來,驚道:「你要作什麼?不可……」猶未說完,驀然見雲無雙已褪盡羅衫,裸露出她的身子。她的身上,竟是傷痕纍纍,令人不忍目睹:刀傷、劍傷、刺傷、劃傷……不一而足;有的傷痕淺,有的傷痕深,有的傷在表皮,有的傷痕入骨;新傷舊傷交叉重疊,有的成點,有的連片;最奇異的是她的左臂上有七片**形的傷痕,一樣大小,一樣形狀。
顧先生震駭地問:「這是怎麼回事?」雲無雙的臉仍是美如仙子,可是她的身子,卻是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魔鬼。她竟是天使面孔,魔鬼身子。
雲無雙淡淡地道:「一半是練功所致,有一部分是與人廝殺所留下的,還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傷的。每當想起以前的事,痛苦難忍,我就在自己身上劃一刀,肉體的痛苦倒也能讓我暫時忘了心中的痛苦。尤其是每年的四月初十,我就更不能忍受,我就會在手臂上刺一朵**,到今年,正好是七片了。你瞧,可美不美呀!」
她瘋狂仰天地大笑起來,火紅的篝火,漆黑的山洞,映著她那滿是傷痕的身影,彷彿是一副地獄圖。她等著顧先生的駭異、嫌惡、退縮的表情。
顧先生卻默默地走上來,脫下自己的外衣,裹在雲無雙的身上,輕輕歎道:「無雙,可憐的無雙!」雲無雙抬起頭來,看見了顧先生眼中的一片淚光,她笑不出了,她呆住了。顧先生看著她,抑止不住心中的感情,將她用力擁入自己的懷中。
雲無雙倚在顧先生的懷中,這一刻,她忽然感到虛弱之極,全身無力,長年的孤苦奮鬥,飄泊無依,此刻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踏實之感,讓她覺得,她是安全的,不必再擔心什麼,害怕什麼。
「為什麼對我這樣?」雲無雙從顧先生的懷中抬起頭來問他。
顧先生凝視著她的眼睛:「因為我要對你說,這世上,你不止是一個人,還有我願與你同行。」
雲無雙渾身一震:「你,你為什麼這麼說,你是在憐憫我嗎?」
顧先生搖了搖頭道:「為什麼要說憐憫?不、不是憐憫,不是那種居高臨下式的憐憫。我對你,是真的疼惜,是愛。我以為我今生不會遇見能讓我心動的女子了,可是在武當山上那一夜,我無意中看見你不顧風雨,癡癡地站在那小院一夜。你可知那一夜,我也是站在牆外,和你一樣在雨中,看著你一夜。」
雲無雙幽幽地道:「世上的好姑娘那麼多,你為什麼偏偏會喜歡我這個女魔頭?」
顧先生抬起她的臉道:「看著我,無雙,為什麼你要一直將女魔頭這三個字掛在嘴上,這三個字是你的擋箭牌嗎?你在躲避什麼,你又在害怕什麼?」
雲無雙顫抖了一下,立刻又挺直身子,道:「害怕,我會有什麼害怕的事?」
顧先生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一直看進她的心裡去:「你害怕的,是過去,過去一直是你的噩夢,對嗎?」
雲無雙扭過頭去,半日才歎道:「不錯,過去的一切雖然已經成為往事,楞中過去留下的陰影,卻一直在糾纏著今天,讓人走不進明天。」
顧先生道:「所以,不管你表面上多麼要強,你的心底,卻還依然是雲海山莊的那個小姑娘,畏懼風雨。」
雲無雙退後了一步,道:「我真不該對你說那麼多話。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太可怕了,竟能看出那麼多連我自己都無法看出的自我來。」
顧先生凝視著她問:「你,怕我嗎?」
雲無雙搖了搖頭:「不,你不是個令人害怕的人。不知為什麼,在你面前,令人很放鬆,很安全。」
顧先生道:「那麼,你更沒有必要再害怕什麼,沒有必要用一層冷漠來保護自己,對嗎?過去的一切,都已過去。你又何必用過去來懲罰自己,銜恨他人呢?」
顧先生的話,如同春日陽光,慢慢地融化了雲無雙心頭的寒冰,她哽咽道:「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父親,還有許許多多有親人,都不能再復活了。還有,還有我那可憐的孩子……」
顧先生輕拍她的肩頭,柔聲道:「愛你的親人們,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的,都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活著。從雲海山莊到今天,活著,已經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又有什麼理由不珍惜自己活著的每一天呢?過去的一切已無法挽回,沉緬過去,只會讓自己錯過更多。當我在海上漂流時,我以為我自己會死在海上。那時候我就想,我真想再看一次日出,我要是能活下來,我會更愛這個世界的。」
雲無雙不由自主地道:「我也是。」
顧先生握著她的手道:「既然你也活著,我也活著,為什麼不一起更愉快地活下去呢?」
雲無雙抬起頭來,叫了一聲:「顧先生——」
顧先生深深地凝視著她道:「我的名字,叫作顧、長、風。」
「顧長風,」雲無雙輕輕地將這個名字在口中念了幾遍道:「我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稱你為顧先生,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
顧長風喟歎道:「也只有幾個老朋友,才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他們也不會再叫我的名字了。」
雲無雙道:「他們也只稱你為顧先生,那是他們也越來越敬重你了。」
顧長風追憶往事:「我青年之時,行走江湖,與武林中輩份甚高的佛門高僧了凡大師、金面丐神金炎老哥結為忘年之交,被江湖中人稱為『世外三仙』,其實以我的年齡資歷,遠比不上他們二位,江湖中人把我們三人排在一起,是太抬舉我了。後來,又與中原群俠結盟,行走江湖,當年的意氣紛飛,自不待說。未料風雲變幻,人事飄零,到今日,了凡大師已經西去,金老哥遊戲風塵,行蹤不定,而我遁跡海外,孤身一人,也已很久未見中原諸友了。」
雲無雙凝視著他道:「你享一世盛譽,卻孤身在海上漂泊,寧可忍受孤獨和寂寞。你在聲名最盛的時候消失了,難道,你也曾經有過一些難言的往事,難言的創傷嗎?」
顧長風輕拍她的肩道:「你是個很聰慧的女子。是的,但一切都已過去了。其實在海上,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放浪形賅於天地之間,感受到天地之廣闊,日月星辰之流轉,你就會忘記個人的煩惱。你還記得『海上釣鰲客』的典故嗎,臨滄海,釣巨鰲,風波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線,明月為鉤,執之三年,為天下無饑餒而釣。」
雲無雙忽然道:「你知道嗎?救你的時候,我也曾反覆多次,頗為猶豫。最後的決定是:先救你還你之情,然後再出手殺你。」
顧長風笑道:「那麼,你現在還這麼想嗎?」
雲無雙搖頭道:「可是我直到這一刻,才明白我那時的心情。我遇事時,常能立刻就做出反應,猶豫不決,實屬少有。當時我內心,可能並不願殺你,可我必須為我的不殺,找出一個理由。」
顧長風笑道:「你常有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嗎?」
雲無雙道:「很少,大部分時候,我是不會讓自己感情用事人。」
顧長風道:「只有偶然的不經意中,你才會露出自己的天性來,無雙,無雙,你又何必壓抑太苦。」
雲無雙問道:「我只是覺得奇怪,那天你在船上說了三件事,這三件事都是我的隱秘之事。除了第一件或許少有人知曉之外,第二、第三件事,你又怎麼會知道?難道,你真的是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嗎?那天聽了你的話,我真是毛骨悚然,惱羞成怒。因為這兩件事,我相信除了我自己,是沒有人再會知道了。」
顧長風道:「就是因為這三件事,我才真正瞭解你。那天你在小鎮曾經把錢都給了一個老丐,是嗎?他就是我的義兄金炎。」
雲無雙吃驚地:「金面神丐?」
顧長風點頭道:「不錯,他本也是受了人言,對你敵意頗深。但是,你我決鬥的前兩天,他卻特意趕來見我,並把這件事告訴了我。」
雲無雙點頭道:「那麼另一件呢?那天你應是武當的上賓,怎麼會半夜到那個僻靜的小院中?」
顧長風凝視著雲無雙,緩緩地道:「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個雷雨之夜,我不能成眠,起來獨自散步,也是揀著僻靜的地方去。正好看見你到了那個小院。你在窗外站了一夜,我在牆外看著你一夜。而那一夜,我竟不能自抑,為你所打動。後來,我才知道你與羅飛的故事,以及金老哥對我說的事。」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雲無雙輕歎道:「也許是吧!七年飄泊,我真中累了,倦了。武當一役我若勝了,我在這個世上的事算是了結了。報完了仇,完了心願,我也就可以結束我自己了。可是,武當之事卻為所阻,雷雨之夜後,我就去找昔年被我送給了別人的孩子。可是,那個村子發生瘟疫,全村的人都死了。那一刻,我真是對一切,包括報仇,包括無雙教等,都心灰意冷了。那一場決鬥,誠如你所言,是求死之心多於求勝之心。可是我又沒有死。直到今日,你又讓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長風,我覺得,只有這一刻,我才是可以真正完全放鬆我自己了。」
顧長風輕輕地攬她入懷中,低聲道:「現在,你可以安心地休息了,有我在,你放心吧!」
雲無雙看著他的眼神,那裡有她這些年來從未得到的感情,雲無雙慢慢地垂下眼皮,她將自己也完全地交託給了對方。_
雲無雙很快就睡著了。顧長風望著她沉睡如孩童般無邪,不禁有一種心疼:即使是在江湖上被稱為女魔頭,一旦卸去那冰冷的盔甲,骨子裡,她仍是柔弱易受傷害的女子。
看著雲無雙仍沉沉地睡著,顧長風坐下來,瞑目趺坐,默運玄力,真力運行三個周天之後,自覺精神飽滿,睜眼一看,天色已亮了。
他走到洞外,見雲無雙正在烤一隻野山羊,香氣四溢,顧先生笑道:「好香!」雲無雙微微一笑,撕下一隻羊腿,細細地再烤得熟透了,才遞給他。
兩人在這荒島中生活了下來。雖然荒島中諸物皆無,但兩人一起動手,伐木蓋起了兩間小木屋。雲無雙弄來大大小小的貝殼,作碗,作盆,以獸骨為針,製作了羊皮衣服……慢慢地,也就很像一個樣子了。
雲無雙仍是常失眠,咳嗽,做惡夢,夜夜醒來,總見顧長風守護身邊,時刻關切。雲無雙勸道:「我的病不礙事,原是老毛病了,你又何苦夜夜不睡守護著,你自己的傷還沒完全好,也該多多休息。」
顧長風笑道:「沒關係,我自練辟榖之術後,便是不用睡眠也不打緊。天亮之前,打坐一會兒便可休息過來了。你午夜驚醒,正是身心最虛弱之時,一不小心,極易外邪入侵,擾亂心志,以至心神不寧,走火入魔。」
雲無雙猛然想起:「對了,有一天夜裡,我也是自惡夢中醒來,那時候心神不寧,只覺得四周魔影幢幢,又很清醒地聽到有人逼近的聲音,便只覺得殺氣充盈,不能自抑,竟出手殺了我的侍女。」
顧長風神色凝重,道:「夢中殺人,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看來,你不能再練那『無相真經』上的武功了。我有一套內功心法,對調理內息,冶療內傷很有幫助,你依此法而練,同時要屏心靜氣,無嗔無怒,不可大喜大悲。我每日為你導氣運行,或許,對你的病況也會有所助益。」
自此,顧長風每日助雲無雙療病。過得幾個月,竟覺得雲無雙的咳嗽漸少了,夜間醒來,也比前些時候稍也了些。顯見,病勢已漸在控制中了。
不知不覺,春去秋來,兩人已在島上好幾個月了。這夜正中秋了,月光極明亮,顧長風與雲無雙在島中央的小山頂上賞月。兩人在山頂上,以山作酒,揀一塊平坦的大青石,縱橫作線,設局下棋。月色如水,兩人意與神會,不覺心曠神怡。一局至收官子時,顧長風在左上角反劫一子,雲無雙正思量著在何處應子,忽然聽見一陣風聲吹過,竟隱隱有人語嘈雜。雲無雙停下手,凝神再聽,又似沒有。雲無雙暗笑自己今日又有些過於敏感了,不再理會,就在左上角應了一子。
卻見顧長風停住了手,也似在聽著什麼。風聲又起,夾雜著人聲更大了,這一次,卻是兩人都聽見了。兩人凝神再聽,聲音越來越響了,再聽得一會兒,似是有無數人在同時大叫:「顧先生——顧先生——顧先生--」
雲無雙道:「是找你的。」顧長風站起來道:「我們過去看看。」聲音似從海灘方向傳來的。兩人向海灘行去,越過一個小山坡之後,就望見了海灘。
海灘上燈火通明,有上百條大漢,手執火把,大聲呼叫。為首的一名大漢,身如鐵塔,聲若洪鐘,他站在人群中,比別人高出不止一個頭,遠遠地一眼就望見了顧長風,大喜,扔下火把撒腿就跑過來,一邊就大叫道:「顧先生,俺陳蛟終於找到您了。」
跑到顧先生面前就跪下了,喜極而泣。顧長風仔細一認,道:「陳兄弟,原來是你。」
那大漢陳蛟用手抹了一把眼淚,驚喜道:「顧先生,您還認得俺。俺可找到您了,俺就說,顧先生是神仙了,怎麼會有事呢?」
顧長風忙扶起他道:「可難為你了,陳兄弟,你一直在找我嗎?」
陳蛟咧開大嘴道:「這回,可是俺找著您了。半年前,俺們手下的弟兄們在海上網上個人,已經差不多半死不活了。一問,才知道先生您的船出事了。可嚇得俺們全家上下哎!俺老娘帶著俺那媳婦兒連夜在海神爺跟前燒香。俺就和俺那批兄弟們,在海上一個個島上找過來,一個個叫過來。這回,可把這去過的,沒去過的的海島都去了個遍,還碰上些倭寇幹了幾仗。可好,可總算見著您了。」說罷,一揮手,叫道:「弟兄們哪,咱們可找著顧先生了,咱們也可以回家了。」
顧長風心下感動:「陳兄弟,難道你們都不曾回家去過嗎?」
陳蛟道:「咱們討海人,一年半載回不了家算個啥,找到了顧先生才是最要緊的。當年要不是顧先生您,哪有咱這幾百號人哪!顧先生,咱們這就走吧!」
顧長風回頭一望,雲無雙不見了,忙道:「陳兄弟,你且等等,我去去就來。」忙回到山上,見雲無雙正坐在大青石前,望著那盤未下完的棋,手指無意識地劃來劃去。顧長風走近她,道:「無雙,走吧!」
雲無雙搖了搖頭道:「你的朋友來找你了,你去吧,不必管我了。」顧長風在她身邊坐下來道:「你以為我會一個人走?」
雲無雙道:「別人不遠萬里來找你,你怎麼能不領情?」
顧長風扶住她的肩頭,緩緩地說:「無雙,嫁給我好嗎?」
雲無雙渾身一震,不能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顧長風看著她,道:「我說,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雲無雙閉上眼睛,眼角有一絲淚痕,她道:「長風,我願意。」
顧長風與雲無雙來到海灘上,對大家宣佈了這一喜訊。眾人歡呼起來,陳蛟喜道:「這當真是雙喜臨門,今天是中秋節。顧先生,不如就讓兄弟們在這兒為您辦了喜事,也讓兄弟們和先生一起高興高興。」眾人齊聲叫道:「好啊!」
這等粗豪漢子,雖是魯莽了些,卻是個個都是至情之人。望著那一張張純樸熱誠的臉,讓人不能不感動於那一份心意。當下在海灘上燃起兩大堆篝火,眾人採來野花來打扮新人,打開船上的藏酒歡歌慶祝,圍著火堆載歌載舞。疲累和放鬆,快樂和欣喜使得這些海上健兒們放縱於酒,這個晚上,比任何一個節日都更快樂。
顧長風與雲無雙相依在一起,望著眾人,心中唯願這一刻能夠永駐,天長地久。
旭日東昇,大船升上了帆,迎著太陽馳上回家的路。在船上,每一個人,見了雲無雙,都會尊敬地稱她為「顧夫人」。他們並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但都像尊敬顧先生一樣來尊敬顧夫人。
望著漸漸遠去的小島,雲無雙由衷地道:「我會懷念這個小島的,在這個小島上,我得到了重生。我們一定要重來這裡。」顧長風笑道:「當然會,我們以後就在這小島上住下來。你給它起個名字,好不好?」
雲無雙沉吟道:「你我初次相見後,就是一場雷霆大雨。後得以到這個小島,也是由於一場雷霆大雨。人生之不可測,猶如雷霆之不可測。這個島,就叫雷霆島,你覺得如何?」
顧長風笑道:「好一個人生之不可測,猶如雷霆之不可測,雷霆島這個名字,果然很好。這個島雖然荒無人煙。但是氣候水土都很好。將來,我們可以把這個小島修整一番,移一些花鳥樹木上來,就是一個世外桃源了。」
雲無雙露出喜悅的神色:「好啊!我真希望這一天早些到來。」
兩人相依在船頭,遙看海天。那一刻,世上塵囂不至,江湖風波不興,真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