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是聽不下去了,居然有人狠心謀殺嬰兒,還當著她這位未來的王牌大律師面前說起怎麼個死法才不會拖泥帶水,完全不把生命當一回事,枉顧人類數萬年來為傳承所做的努力。
  她好意的出聲要為他們排解,好歹她也是有法律學養的專家,就算下能讓個個滿意至少能有個妥協的餘地,不致鬧得撕破臉雙方難看。
  可是那個叫格德的混蛋竟然用眼白睨她,語氣不屑的說她還下是菲爾德伯爵夫人,沒有資格插手他們的家務事,要她自個搬張椅子一旁待著,不要隨便開口打斷男人的「正事」。
  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毫無還擊能力的女人也算是一件正事嗎?就算咎由自取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她肚子裡的孩子可是有可能是他們其中之一的,不能為了降低事情的複雜性而犧牲無辜。
  說到底還是男人的禍根惹的禍,他們的男性荷爾蒙不那麼分泌旺盛的見到女人就想上的話,也不會有今天難堪的場面出現。
  「你不是我的女兒。」
  蒼老無力的聲音驀然在耳邊響起,冥思中的歐含黛忽地回神,表情茫然的忘了身在何處,直到看見老人的輪椅近在眼前,她才猛然的想起自己被兩頭牛氣得快吐血,老伯爵於是建議她到花園走走,省得氣壞了身體。
  「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可否請你再說一次。」一面對長輩,她的態度就變得拘謹些。
  輕歎了一口氣,兩頰消瘦的桑德利悵然若失的望向遠方。「我的女兒很膩人,見著陌生人會羞怯的躲在我身後,門牙掉了一顆地直喊爸爸。」
  「嗄?!呃,這個……女孩子是會變的,她……我長大了,牙也長齊了,不再害怕門外的大野狼。」她彆扭的沒辦法喊他一聲爸爸,不自在的表情讓人看了莞爾。
  「呵呵……你說話的口氣很像她,長得也有七分神似,可是你不是我的小香儂。」他還不致認不出十幾年未見的女兒。
  「啊!你……」她眼神小心的看著他,心頭感覺有點酸。「你想太多了,我不是香儂會是誰呢?你安心養病別胡思亂想。」
  他看起來比她開卡車的老爸還老,體型也差上一大截,整個人因生病而失去光澤,皮膚枯澀顯得過黃,肉消見骨的讓人感到他時間真的不多了,沒力氣自己行走必須倚賴輪椅代步。
  看到他,令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耳邊似乎還聽見他吼人的大嗓門,連趕帶踢的要偷懶的司機趕快出車,不然就拿他們的工資抵出貨延遲的賠償金。
  大家表面上很怕他,其實歐爸、歐爸叫得挺熱情的,知道他是豆腐做的硬漢,嘴巴嚷得大聲但心腸特軟,見到誰有困難他一定是第一個伸出援手的人,包裡包外的把一切處理得妥妥當當,然後怕人發現他做了好事趕緊開溜。
  雖然她的爸爸沒念什麼書,現在跟人家在社區學校學ABC,可是他是個樂天開明的好父親,從不以自己的想法約束六個孩子,由著他們興趣發展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看到別人的父親她才知道自己也會想家,很想對著父母說一句——我愛你們。
  「香儂的眼珠顏色是棕偏金,平時看起來像東方人的深色眼睛,可是太陽光一照就會顯現出原來的顏色,這點很像我過世的母親。」他一眼就瞧出兩人有所不同,但沒立即點破。
  「啊!原來如此,我應該戴有色的隱形眼鏡才是。」她頓悟的一拍額頭,絲毫不介意被人拆穿了。
  下次她會記得做功課,好好研究個透徹再來扮演另一個人。
  「辛苦你了,和我的不肖子合謀讓我走得開心,你們算是有心了。」雖有遺憾仍然窩心,起碼他們還願意找個人來騙他,不怨恨他當年差點拋妻棄子的自私。
  歐含黛笑得不好意思的推著他走了一段路,折了朵小花放在手心玩。「其實我們有試著要找出香儂她們,可是她們去的地方太偏僻無法立刻聯絡上,我只好趕鴨子上架,李代桃僵來英國一趟。」
  「你是說你們真有她們的下落?」神情顯得激動的桑德利用力的捉住她手腕,眼泛淚光。
  「我媽叫馮玉君,她和你要找的馮香君是雙生姊妹,香儂小我兩歲,她們剛由英國回台灣的時候就是住在我們家。」長達七年之久,直到她們各自找到想走的路。
  「她們現在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挨餓受凍,是不是受人欺凌……」他急迫的追問不休,生怕他至愛的一雙人兒受委屈。
  「她們很好,真的很好,沒有痛苦也不怨你,她們一個在非洲當修女撫慰人心,一個正在中國大陸修行,吃齋念佛希望普渡眾生,也就是尼姑,她們的心靈很平靜,選擇了不同的宗教信仰。」
  「修女?尼姑?」表情錯愕的桑德利怔了一下,不太願意接受他所愛的兩人竟然走向神的懷抱。
  「你沒事吧?不會像格蘭斯一樣以為我編個故事唬他?」他到現在還深信不疑她是真正的馮香儂,只不過隨母親結了婚而改名換姓。
  苦笑地輕拭眼角的淚滴,他的神情多了絲落寞。「格蘭斯的性格很固執,這點跟他母親很像,一旦認定了某件事或某個人就很難動搖,根深蒂固的如同蟒蛇緊緊纏繞。」
  他的話讓她硬生生的打了個冷顫。「不會吧!你是在告訴我今生不用想逃了,我一定會成為他的獵物?」
  她有那麼悲慘嗎?得當暴君的俘虜。
  「你很聰明一點就通,很適合當我們艾拉特家族的女主人。」雖然做不成他的女兒,當媳婦也不錯。
  不要吧!她很笨,智商只有六十,屬於弱智族群。歐含黛在心裡吶喊著,希望這是一場惡夢,夢中嚇一嚇也就罷了,夢醒後一切回歸原樣,不會成真,她不想和一個心中無愛的男人當一輩子的怨偶。
  一想到此,她的心情不免低落了幾分,你愛他,他卻不愛你的處境有多悲慘,縱使她有心想跨越那道無情的溝,腿短的她怕是有心無力,一不小心整個人往下栽,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當個悲情女人。
  如果那位美如天使的女子是她的殷鑒,那她這份情就下錯了地方,愛留英國,人卻失魂落魄的回到台灣,和當年的阿姨一樣。
  「我有點累了,麻煩叫個下人來推我回房。」神情顯得疲累的桑德利輕撫著胸口,看得出來他的病讓他無法久待室外。
  「我來吧!還要叫人多不方便。」其實是懶,從花園走到中庭還有一段不算短的路,不如由她推著走省事。
  歐含黛手腳不是很靈巧的推著輪椅,心意重於技巧的有些笨拙,一遇到石頭不會轉彎,直接輾過去的讓老人彈了一下,接著又不巧的的撞上花壇,差點翻車的跌成一團。
  不愧有惹禍精的封號,她的好意這會兒倒像是殺人未遂,一直處心積慮要他的命似的,一下輪椅自有意識的向左歪,一下和傾斜的尿尿小童擦身而過,險象環生地好像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最後終於有人看不下的接手,讓兩手緊捉椅把的桑德利鬆了一口氣,緊縮的心臟為之一寬。
  「說你是惹禍精一點也不為過,我家的老主人幾乎被你害死。」本來他可以多活兩個月。
  什麼意思嘛!他幹麼學翩翩說話。「高登管家,你走路都不發出聲音呀!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
  一回身發現身後多個人,那種感覺很詭異,像是無時無刻受人監視一般,不論做什麼事都在別人掌握之下。
  「小姐的膽子應該沒那麼小,聽說你還重創我家主人的要害。」他毫無起伏的聲調裡似乎隱藏一絲笑聲。
  「你還真神通廣大,連這種事也知道,我懷疑你在他房裡裝了針孔攝影機。」一目瞭然。
  她就不信格蘭斯會大肆宣揚此事,他怕丟臉都來下及了,重點部位遭到襲擊的男人通常是想盡辦法隱瞞實情。
  高登的嘴角輕微的上揚五度左右。「菲爾德莊園的牆很薄,什麼聲音都傳得很遠。」
  「牆很薄關偷聽……」臉頰倏地飛紅,她表情像生吞了一顆雞蛋。「你……呃,聽得很清楚?」
  「一開始模模糊糊,接下來越來越清晰,到了中段以後我們就睡不著了,決定早一點起床灑掃。」多消耗點體力才不會胡思亂想。
  想把頭埋進土裡的歐含黛呻吟地扶著發燙的臉。「你一定是存心的,想看我出糗。」
  天呀!到底有多少人聽見她放浪的叫聲,如果遠在房子另一頭的高登都聽得一清二楚,菲爾德莊園的牆就真的太薄了,應該敲掉重修。
  「小姐用不著覺得羞怯,這證明我家主人能力未受到影響,你大可安心的使用他。」顯然她那一腳踹得還不夠重,有待加強。
  喔,媽呀!她想撞牆,這個管家根本是笑面虎。「你家主人特地要你來跟我說這些話嗎?」
  「不,他還在處理更重要的事,例如一個孩子的生存權。」他拐彎抹角所指的是蘿莉。
  表情變得嚴肅的歐含黛不願談及此事,一想到她就一肚子氣,一扭頭當沒他這個人的存在,悶聲不響的走開,她不是艾拉特家族的人,所以她沒有資格,也不想當個惹人厭的「閒客」,一天到晚插手別人家的事。
  格德的話雖然傷人卻也是實情,有些事還是得由當事人出面解決,不明白前因後果的她只憑一時的衝動強出頭,人家不一定感激,還會覺得她多管閒事,反而將事情複雜化。
  尤其是蘿莉哀求的對象並不是她,即使她有心為她出頭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問她需不需要律師還被瞪,紅絲密佈的綠眸溢滿對她的恨意,好像她才是謀殺她肚裡孩子的兇手。
  好人做到被人嫌還有什麼意思,不如走遠點省得大家翻臉,她也不是沒脾氣的人,真要發起火來,她家的卡車司機全滾得遠遠的,怕掃到風台尾。
  「不要怪他對蘿莉小姐無情,他也是出於無奈。」英國上流社會容不下婚前出軌的婦女,她不把孩子拿掉只會惹人非議。
  「哼!無奈。」冷嗤一聲不發表言論,她選擇沉默。
  高登語氣平順的說起往事,希望能化解她的不滿,菲爾德的主人並非天生冷情,這是有由來的,他從十三前說起,也就是格蘭斯十七歲那年發生的事……
  「……他原本是個樂觀上進的年輕人,相信愛情也善待身邊的女孩,若非為了挽救老夫人而甘願典當愛情,換取她的性命,如今他的心中也是有情的。」
  「典當愛情?」愛情也能當嗎?真是太光怪陸離了,很難取信於人。
  「他對你的在意已超過他所能付出的,請給他一個機會不要太快否決他,他不是沒有愛情的人,只是還沒想到辦法拿回來。」他相信有當有贖,只要有那份決心。
  「拿?」聽起來更怪異,愛情可以任意取捨嗎?
  他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去問你的好朋友吧!」
  她會知道怎麼做。
  這時台灣的夜晚忽然變冷,睡到一半的小男孩突然打了個噴嚏,心口騷動的睜開眼審視他的花兒們,一朵艷得照人的紅色石竹正幽幽的吐露芬芳。
  *  *  *
  夜,是一切罪惡的開端。
  睡得正香濃的歐含黛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睡意酣然不甚清醒,第一個閃進她腦海中的念頭是地震了,生長於地震帶上的台灣,她已經習以為常,以為頂多搖晃個幾秒鐘就會停止,地震只是釋放地底能源,這是專家們唯一的解釋。
  可是在她翻了個身後還在繼續搖,那種感覺就有點毛了,讓她不得不睜眼瞧瞧一室的黑,她不習慣在睡覺時點燈。
  驀地,她感到一絲不對勁。
  地震應該是上下擺動,或是左右搖晃才對,怎麼好像有人在扯她的床單,企圖把她從床上拉下,不讓她有好眠的一再騷擾,非要她醒來面對現實,否則不肯善罷甘休。
  這下她不醒都不成,帶著一臉疑惑揉揉惺忪的眼,努力集中精神讓眼睛適應幽暗的光線,她想應該不會有……
  「啊!鬼呀!」
  披頭散髮的「女鬼」一見她醒來,冷笑的鬆開拉扯的手。
  「安茜夫人要見你。」
  誰是安茜夫人?
  驚魂未定的歐含黛拍拍差點得心臟病的胸口,小口的呼氣吐氣平復心緒。哪有人半夜三更的溜到人家房裡,一言不發的站在床尾存心嚇人,要是膽子小的人早被她嚇死了。
  她記得睡前明明有鎖門呀!為了防止格蘭斯那頭豬爬上她的床,她還特意用椅子擋在門口繫上鈴鐺,不論誰想進來都會驚動「警報系統」,繼而吵醒所有的人。
  可是,她為什麼能來去無聲,擋門的椅子還好端端的擺在靠門的位置,難道菲爾德莊園也有所謂的秘道,她被高登給騙了?
  不容她多想,一股略帶瘋狂的力量硬將她扯下床,不讓她披上任何御寒衣服的往她背上一推,硬是把她推出溫暖的房間。
  多霧是倫敦的特色,剛一接觸冷霧濃密的空氣,寒意忽地竄進四肢,哈了一口氣頓成白煙,她才知道英國的夜晚是寒冷的,而且她非常可憐的被迫去見什麼安茜夫人。
  而當看到約有十層樓高的高塔時,她的雙腳已經發軟了,暗叫聲我的媽呀地猛找電梯,不常運動的她怎麼可能爬得上去,簡直是一種折磨嘛!
  就在她想打退堂鼓往回走時,月光照亮蘿莉手上那把指著她的槍,微愕的她為了活命也只有當個笨蛋任其擺佈,暗罵自己蠢,居然相信她是無害的,還為了她和那頭豬吵了一架。
  「你就是格蘭斯從台灣帶回來的黃種女人?」
  再度被驀然響起的聲音給嚇了一跳,撫著狂奔的心她幾乎要跪地膜拜。他們菲爾德的人未免太古怪了,老愛裝神弄鬼的嚇人,沒把她嚇成鬼的同類似乎很不甘心。
  歐含黛本來以為她是在和空氣交談,除了身後的蘿莉,她根本沒瞧見第三個人,一直到她發現一隻老鼠跑過腳底,低頭尖叫時才發覺寬闊空間的角落多了一張床,一個看不清是人還是動物的凸起物躺在上頭一動也不動。
  「說話,你啞了嗎?」
  脾氣真壞。她想。「找我的人是你,應該是你有話要說,身為客人的我實在不好意思和你搶話。」
  她大概就是安茜夫人吧!怎麼不肯把燈弄亮些好讓人看清她的長相,想故做神秘不成。
  「伶牙俐齒,你就是用那張善於言詞的嘴迷惑我兒子吧?讓他不公正的處理正事。」又是一個不知恥的台灣女人,妄想攀上他們艾拉特家的權勢富貴。
  「你兒子?」她指的是誰呀!她認識嗎?
  不過看到原本聖潔如天使,如今卻像個棄婦的蘿莉,她的心底不免打個突,猜想她是何人的母親。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菲爾德伯爵是誰,你這賤婦休想染指他一分一毫,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她連清馬廄都沒資格。
  由喉間衝出的聲音猶如磨過沙子一般沙啞粗糙,聲音宏亮地表現出不屑和輕蔑,終年與床為伍的安茜夫人已許久不曾接觸過陽光,她把自己關在高高的塔中不與人來往,也不許外人來探望。
  除了服侍她的幾名女傭外,她的世界單調得沒有其他人存在,怨天恨地的咒罵她所認識的人,連她最敬仰的上帝也淪為唾棄的對象,床底下的十字架早已蒙塵。
  她已經讓無邊的恨意蒙蔽原本無垢的心靈,埋怨丈夫的無情,痛恨奪走她一生幸福的東方女子,想死不能死,活得痛苦無法解脫,她就像一個活死人一樣,處處仰賴別人的照顧,她活著還有什麼用。
  所以她把所有的不滿化為具攻擊性的行動,不管誰出現她面前都會被最鋒利的惡言刺傷,彷彿自己是世上最不堪的生物沒有生存的價值。
  「好端端的幹麼罵人,就算你兒子是菲爾德伯爵也不能隨便……」啊!等等,她說的是……「你是格蘭斯的母親?」
  哇!不會吧!這麼勁爆,尊貴的老伯爵夫人住在簡陋的高塔?
  「你不配喊他的名宇,低賤的支那人。」恍若回到當年的情景,丈夫為了另一個女人決心將她休棄,安茜.艾拉特的眼中迸射出熊熊妒意。
  「現在我們不叫支那人而是台灣人,而且我們不低也不賤,生活水準在世界水平之上,麻煩你有空多到外頭走走,不要讓人笑話你目光短淺、思想腐朽。」想跟未來律師比口才,她真的需要再教育。
  「你……你這無恥的女人竟敢羞辱我,我、我……」想動手教訓人卻無能為力,安茜夫人咬牙含恨的瞪大雙眸。
  「夫人的身體癱瘓多年無法行走,你要讓她多到外頭走走好丟人現眼嗎?」癡人說夢。
  身後的蘿莉冷笑地說出安茜夫人最羞憤的一點,她冷哼的轉過頭面向牆壁,讓無止境的悔恨和悲傷將她包圍住。
  「嗄?她……癱瘓了?」一絲憐憫油然而生,歐含黛開始同情起長期臥病在床的老人家。
  原來她已經自我放棄才會脾氣那麼大,看誰都不順眼,她實在不該頂撞讓她氣得牙癢癢的,連想說句威脅性的話都無法付諸行動。
  「是你的母親把她逼得跳樓,你還想再殺她一次嗎?完成你母親的未竟之舉。」
  她得不到的也絕不讓她得到,她怎麼可以把她的幸福建築在她的痛苦上。
  「不是我母親……」歐含黛想解釋此事與她無關,可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什麼?她是那個女人的女兒?」那個當年衝著她笑,讓她瀕臨崩潰邊緣的小女孩?
  因為她,她才有想死的念頭,他們「一家」三口和樂美滿的樣子,讓她眼紅得想殺人,殺不了別人的她只好選擇殺了自己。
  蘿莉口氣恭敬卻眼含惡毒的說:「是的,夫人,是菲爾德伯爵親自到台灣接她回來。」
  「你好大的派頭呀!當年差點毀了我的家,現在又想來搶我的兒子,台灣的男人都死光了嗎?要你飄洋過海的找男人。」新仇舊恨一併湧上,安茜夫人的語氣特別刻薄無禮。
  她想起自己名存實亡的婚姻,再想到此時人不人、鬼不鬼賴活著的模樣,對當年害得她一口氣嚥不下而尋短見的台灣女孩,那股找不到元兇發洩的怒意一傾而出。
  她從未想過是自己的驕傲讓她落得今日這般田地,一味的怪罪別人不肯接受事實,愛走了是怎麼留不住的,何況她這段婚姻是強求來的,彼此間並無深厚的感情做基礎,會有變卦也是意料中的事。
  一般人在遭遇重大變故後總會大徹大悟的痛改前非,反省自身不再固執己見的退讓一步,可是她卻變本加厲地以自找的不幸加重別人的心理負擔,不時怨咒週遭的至親,拖著一家人陪她一起痛苦。
  說得真難聽,要讓她阿爸、大勇、二勇他們聽見了肯定當場掀桌子。「沒想到身體不能動的人連腦子也生銹了,光憑一根舌頭逞口舌之快有什麼用,你多久沒走出這座囚禁自己的高塔?」
  「你……你敢教訓我?!」她好大的膽子,真以為沒她的點頭她能輕易入主艾拉特家族嗎?
  「我是覺得你很可憐啦!怨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同樣也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只剩下兩個月不到的生命,你居然還有力氣計較老掉牙的過去。」她這人的優點是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不因她的自憐自艾而默許她的怒罵。
  她不欠她,自殺是個人自主行為怨不得他人,自己不肯走出陰霾誰也幫不了,花只為懂得它的人盛開。
  「你說誰要死了?」安茜夫人突然情緒激動的掙扎著想要起身,可是她所能做到的僅是把頭抬高。
  這就是活著的代價,以燦如金陽的愛情所換取來的。
  「老伯爵,格蘭斯的父親呀!沒人告訴你嗎?」略顯訝異的歐含黛驚覺她的一無所知,她似乎多事的介入人家的「家務事」。
  他……要死了嗎?
  震驚過後是一陣虛脫,無法相信這消息的安茜夫人像是被剝光靈魂的軀殼,一動也不動的僵著四肢,原本已經萎縮的肢體更加緊繃,表情空白的對著灰白色的牆。
  她喪失說話的能力,整個人猶如死去一般不再有任何反應,呆愣著瞧不出喜或悲,她發現自己還會因那個男人而心痛。
  怨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她又何嘗不是用了一輩子在愛他,即使她像個廢人一樣躺在床上難以動彈,她還是為他設想的不願拖累他,甘願自囚高塔免得他受人嘲笑有個殘廢的妻子。
  恨的另一面原來是愛呀!她一直是愛著他的,卻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推開,只因拉不下受創的自尊。
  「老伯爵就要死了,不如你去陪他吧!他那麼喜歡你,還把你當女兒看待。」鮮有人出入的高塔多適合埋葬愛情,過個十天、八天也不會有人發現塔下多了具屍體。
  「蘿莉,你槍拿好別開玩笑,我們無冤無仇……」歐含黛仇字剛一落下,一道熱風忽地劃過耳際,她身後的燭台應聲而倒。
  不會吧!她真開槍。
  「不要考驗我的耐性,你要自己跳還是我助你一臂之力,兩者任選其一。」她說話的態度像聖潔的修女,虔誠地為亡者的命運祈禱。
  「能不能選三,我自個走下去。」她一向對自由落體的遊戲不感興趣,尤其不喜歡血肉模糊的畫面。
  望望地面和她所站的位置,分泌過盛的口水嚥了一次又一次。
  蘿莉朝她腳旁射了一槍,明白地表達她的意思。「你可以活著跳下去,或是死了讓我丟下去。」
  倒抽了口氣,歐含黛感覺血液往足踝集中。「我受傷了?」
  「你會注意到那一點小傷嗎?等你往下跳之後。」她就不會有痛覺了。
  「你……你要考慮清楚別衝動,殺人是犯法的,你要為肚裡的孩子著想不要做傻事,他需要一個母親。」好……好高喲!風好大。
  怕得要命的歐含黛還一逕跟她講道理,企圖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她躁動的行為,人命只有一條,死了就沒有了,她不想戀愛談得亂七八糟還死於非命,讓家裡的父母為她傷心。
  可是她沒提起和孩子有關的話題還不打緊,一提到那未成形的小肉球,蘿莉原本還算平和的臉驟然一變,陰綠的眸光散發著令人發毛的恨意,槍口對準歐含黛心臟躍動的位置。
  「跳。」
  「我……」伯死。
  她放在口中的話還來不及出口,耳邊傳來第三聲槍響,中樞神經取代她的意志做了反應,肩膀一陣灼熱,她鬆開捉住窗台的手,人像飛翔的鳥兒在空中盤旋,一朵美麗的小白花在星空下綻放。
  「寶寶,她死了你就不用死了,爹地不會再為了她逼我把你拿掉,我們一家會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
  蘿莉笑得好開心,甜美的臉龐散發為人母的柔光,輕撫著小腹和未出世的孩子說話,絲毫不覺有錯的計劃將來的種種,暈黃的月光打在她身上,令她有如出塵的月下仙子。
  她看向躺在床上的孤單婦人,悲憐的伸出手撫摸她凹陷的雙頰,順著骨瘦如柴的頸項往下滑。
  驀地,纖細的十指用力收緊,溫柔的眼底流露出一絲對生命的殘酷。
  「對不起了,夫人,我不能留下證據讓我的孩子有個殺人犯的母親,反正你也生不如死,我順手做做好事讓你先去等老伯爵,祝你們在天堂裡過得幸福,沒有第三者干擾。」
  兩眼皆張的安茜夫人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頭隨著她鬆開的手偏向門的方向,像是等著看某人的最後一面,始終不闔眼。
  她的心,終於停止跳動。  
《翔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