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四周是見不到光的暗影,伸手不見五指,完全的黑暗就像窺伺的惡鬼潛行埋伏著,似有若無的喘息由四面八方壓來,分化了理智和呼吸。
  死寂的靜謐來自永無止境的未知。
  一條路,在前方。
  不清楚為何能感應到眼前暗無天日的方向,其實是條蜿蜒的長路,卻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時間是靜止的。
  一點一點瑩亮的綠光逐漸成形,像透明的白霧飄浮,遠看是人,近看卻虛無。
  誰?
  是誰在呼喚我的名字,我認識你嗎?
  冷,是她僅有的感覺,徹骨的寒意讓她下意識地以雙手環胸互搓取暖,卻始終驅不散那不同於人間的陰風在身側徘徊。
  好冷、好暗、好詭橘,她不知道身在何處,一道宏亮的粗歎聲不斷地叫著她。
  「來吧!來吧!擁有一雙神斧之手的雕刻女向我走近,來到眾生受苦受難的苦海道,看看他們在掙不開的業障中掙扎。
  「來吧!來吧,是我在叫喚著你,擁有慈悲救世胸懷的蘭花仙子,傾聽心的聲音。」
  誰有慈悲,我嗎?
  她很想笑,向來深居簡出的淡情女哪來慈悲?她是個自私的女人,只為自己而活,連父母都能拋諸腦後,無情是她的別名。
  剛一這麼想,四方即傳來尖銳的低嗚聲,像是負傷的野獸在死前最後一嚎,淒厲而不甘,拖著即將斷氣的身子尋找活命的食物。
  七情六慾向來與她無關,悲歡離合,聚散無常,人是如此的卑微,要情何用?平添幾許蒼桑。
  走著走著,雙腿似自有意識地往前走去,由不得控制,她看見一抹淡淡的幽光。
  嘈雜的聲音……不,是婦人哭喊的淒厲聲,一股很濃的屍臭味撲鼻而來,她差點因承受不住而打算後退,但是冥冥中有股無形的力量推了她一把。
  越來越詭異了,更多人形的白霧在她周道穿梭,有些好奇地停在她左右觀望,有些企圖扯弄她結起的發,有些則茫然地直接穿過她,一陣刺骨的寒凍了她四肢,幾乎無法再前進。
  我不行了,我想念我溫暖的被褥,及一鍋冒著熱氣的麻辣火鍋,涮著我最愛吃的牛肉,滾燙的青菜。
  唉!她歎了一口氣,是她太敏感了嗎?怎麼聽到如雷的斥喝在責怪她滯足不前。
  好吧!是你要我的,我就陪你走一回。
  像是談好條件,眼前的景色忽而一變,不再是沉默的黑,而是類似古老油燈映照下的昏黃天空,她瞧見一條只進不退的橋,橋下的河污濁如墨,飄著載浮載沉的男男女女,一心要游上岸。
  突然,她又笑了。
  她做了一個好奇特的夢,牛頭馬面朝她走了過來,恭敬地請她上橋。
  既然是夢,何需畏懼,何不順著夢境遊歷一番,磨肩擦道的人群毫無意志地往前移動,雖然走得非常緩慢,終於到了橋的彼端。
  有位婆婆在橋墩奉茶,口有點渴的她伸手欲取
  「仙子,盂婆好見,忘情水勿飲。」
  她嚇了一跳,為何婆婆不肯給水喝,卻頻頻催促她往前走,表情是模糊難辨,一個無情的人有情可忘嗎?
  無可奈何,她繼續異夢之旅。
  古中國式的建築看來有些年代,亭閣水樹十分淒涼,她不由得感傷地撫撫剝漆欄杆,紅色染料已褪成朱銅,給人森冷的孤寂感。
  她真的好累,不常運動的竹筍腿快發芽了,於脆種在這裡好了,省得天天澆水。
  說來好笑,此刻天空閃過一道響雷,不太高興她的懦弱想法,宮廷式閣樓瞬間消失,驟起的一片黑令她很不適應,彷彿有更大的考驗在等著。
  哀號聲、求救聲、悲痛聲、淒厲聲和哭不出聲的呻吟,如播放錄音帶般同時響起,呼嘯地衝擊她脆薄的耳膜,心竟揪得緊。
  到底要她看什麼,她有選擇嗎?此一刻,她想打退堂鼓,當只膽小的地鼠速離。
  「不行,你得上前,這是你的使命。」
  使命還是死命?給我個痛快別再戲弄,你不曉得我有多冷嗎?她惱了,氣憤無理取鬧的夢老是做不完,她覺得好累。
  或許是指引她到此的聲音聽見她的心語,黑暗中的邪魔妖妖盡出,在她耳邊狂吼著聽不爛的咆音,某種尖銳的器具刺了她一下,反射性地往路旁一躍——
  突地,駭然之色浮在臉上,在她看不見的情況下,有數以千計的小手正攀抓著她的小同,爭先恐後地想拉下她或借由她往前游一步。
  驚恐極了,她不要做夢了可不可以,她要回到現實生活。
  但是,天不從人願,一道刺目的白光由上方打下,人目的景致叫她動彈不得,這是地獄嗎?
  好多好多的人骨堆積如山,瘦得見骨的「人」或吊或綁或插心而出,種種可怕的刑罰怵目驚心,她聽見夜來吞心的咕價聲。
  不看、不聽、不聞、不語、不去思考,她閉上眼假裝無知覺,完全封閉了情緒。
  可是,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沉淪,無數條枯手扯拉著她,小腿在泥沼中忍受冰一般的刺痛,誰在咬她的腳?她不想死在地獄裡。
  救我,不管你是誰。
  在心裡高喊,淡淡檀香味伴隨悲懷之音而來。
  「爾等死靈不可造次,速速退下。」
  真是神奇,話一說完果見四周清如荒漠,不再有千手糾纏。
  「你是誰?」
  白光處隱見金波激激,現出一張猙獰萬分的恐怖臉譜,以及慈悲波世的七雙善目,他是……
  「啊——」
  像墜落十丈紅塵似的尖叫聲特別驚人,雪白的床鋪下滾落一位睡眼使訟的美麗女子,不明白身在何方地猛眨眼睛,神情恍惚。
  凌亂的發被敵在肩膀,朝陽透過窗簾照在她反光的黑髮上,即使狼狽得令人好笑,仍然美得宛若一朵滴世仙花,幽幽雅雅恬淡自若。
  向來清心寡慾的女子讀讀發疼的手,神志漸漸清明,她做了一個夢。
  好奇怪的夢,她竟不覺得害怕,反倒有種莫名的激動,體內藏著一股熱火要破膛而出,清晰的影像仍然留在腦海中,久久不能忘懷。
  她要雕刻,她要雕刻。
  「刀呢?我擺哪去了?」
  赤足走出房間來到工作室,大大小小的刀具四處可見,刻了一半的烏木裸女引不起她的興趣,她需要更強烈的叫喚,如夢中的聲音。
  何向晚是一名享譽國內外的名雕刻家,在她巧手雕琢下的成品栩栩如生,每一件作品都堪稱是世紀之作,欣賞過的人無不大受感動,連連稱讚她是二十一世紀初的奇跡。
  尤其是三年前在國際大放異彩的「綠涅觀音」,不少歐美人士爭相訂購,日本天皇及印度佛教界更是開天價非得不可。
  最後以跌破眾人眼鏡的「低價」九十九萬,廉價讓給國立博物館展覽十年,也就是說十年後再來談。
  十七歲沉迷於雕刻的樂趣中,十九歲推出個人展,當時即被稱為雕刻界的天才,不管是木雕、石雕或玉質之類的雕品都難不倒她。
  受盛名之累,媒體及上門求購的癡迷者讓她無法創作,絡繹不絕地守候她進出之口,閃光燈和懇求聲煩得她幾乎要大叫。
  她只是單純地將熱增投注在雕刻中,並非為了出名,雕刻是她的全部生命,沒有人能夠阻攔。
  於是,二十歲那年她離家出走,自此下落不明。
  之後的作品全交由忠心的經紀人去處理,再也沒有人看過她,若非每年至少有一至三件作品流人市場,眾人會以為她遇上什麼意外已不在人世。
  其實她哪兒也沒去,依然待在活躍的台北市,無心插柳的情況下來到「聯合女子出租大廈」,幽客居或可說蘭花居是她居住的樓層,一樓一戶,一戶只居一人,情況相當特殊,而且全是女人,…嗯,有個女孩。
  因為住戶們都怕吵吧,而房東的性情古怪,所以有了十二客花居。
  不過二樓的牡丹藏璽璽和三樓的芍葯常弄歡被人訂了,她們的男人不時地來此過夜,使得原本「男賓止步」的規矩從此不存在。
  好在只有兩位有所同伴侶,因此進出的分子不算複雜,住戶們睜一眼、閉一眼地當作無視,反正不關她們的事,少來串門子就好。
  「唉!瞧我迷糊的,有刀無物怎麼下手,雕空氣嗎?」為之失笑的何向晚晃晃腦,表情是傻氣。
  一座佛在她心中,翻翻亂中有序的木、石原品,淡淡的失望浮在臉上。
  一件作品的形成並非憑空而來,那是一種衝動,無可言喻的澎湃情感像海嘯一般排山倒海,沖毀了一道道堤防,淹沒了她的心。
  是心在呼喚。
  來刻我吧!來刻我吧!來刻我……急切的形體便在她心裡烙了印,直到化為生命。
  夢裡的情景讓她激奮不已,她從來沒有那麼真實地面對死後世界的一切,近得叫她幾乎,不,是真切地聞到令人作嘔的死屍味。
  啟蒙的含意十分濃厚,她相信在天地間存著她所不知道的力量和神抵,所以她必須去探索。
  湧現的血流奔動浩浩蕩蕩,衝擊著貧乏窮困的知識,哪裡能找到她心目中的刻材?她不能等待,一定要立刻實現。
  夢呀!救贖她的眾鬼之王,悲獰共存的法相,這是燃燒生命的偉大,她的地獄菩薩呵!
  一等活靈活現的地獄菩薩就是她此刻追尋的目標,也是她賦予的使命,什麼樣的顏色才能成就威風凜凜的法身呢?
  想了又想,莫名的黑躍進思緒中,閉眼冥想當時的幽暗,間黑包圍的冷暗和寂寥,無生命的幽魂四下飄蕩,為生前受罰的罪人,修羅地獄……
  驀地,眼一睜,清明堅決,她知道菩薩的本色了,是全然的黑,不摻雜質。
  對了,去請教十一樓茶花居的和風,寫小說的應該有很多現成的資料.不難查出她所要的資訊,上回她曾瞧見一大本剪輯,有關於寶石及礦石的圖維。
  將雕刻視同生命的何向晚不假思考地聽從心的聲音,滿腔的熱血驅使她離開了家門。
  命運的轉盤在最陰暗的角落不停轉動,人與人的際通便串了起來。
  在未來。
  「天吶!你有沒有用腦,要我幫你找雕刻的材料,你是不是想太多把腦子弄壞了?」
  頂著瘋女頭,兩眼腫得像熊貓的菲律賓女傭……呢,說槽了,是睡眠明顯不足的大作家,一腳著鞋,一腳光裸地瞪著不速之客,十分嫉妒她的神清氣爽。
  早八百年不相往來的「臭」客人駕光臨,她該跳起來燃炮宰羊不成。
  其實也不到八百年,但是真的蠻久了,她們都是懶得和鄰居交流的人,上一回是為了寫有關雕刻的小說才去她的蘭花居坐坐,喝了壺花茶待了三個小時,然後就不再有交集。
  想想是多久以前的事,其間她又完成了三本稿子,大概三四個月有吧。
  自個睡得頭好壯壯也不考慮別人是夜貓族,一大清早來擾人清夢,她才剛躺下耶!滿腦子還存著男主角被女主角踹了一腳的慘況,催魂似的電鈴聲便像急驚風般響個不停。
  好歹體諒筆耕者的辛苦,一字一字地刻很傷神,稿費沒想像中好賺,夜以繼日焚膏繼盡,結果弄出一堆肥油掛在肚子上,脂肪照樣囤積。
  但這不是重點,是她寫稿時生理時鐘被打斷,一旦未照她的「正常」作息去吃喝拉撒睡,往後的「奇幻子」會很不爽,寫不出她要的味道。
  就是虛火上升人煩躁,明明愛睡得很卻睡不著,想寫稿卻寫不出一個字,文思枯竭只想困圍困……
  而姓向的笨女人居然為了她所不瞭解的領域來叫魂,她要是有好臉色才怪,不掐死人已算她修養好,至少在她稿子沒完成前不能因為謀殺罪而中斷人獄。
  雖然她非常渴望宰了她。
  「向大姐,你腦子不好情有可原,誰叫你整天和一堆木頭石頭為伍,人都已經木石化了,但請考慮我是人,我還活著。」木石無情,完全麻木不仁。
  抓抓三天沒洗的稻草發,人家說寫小說的人應該長髮飄飄,不食人間煙火,而她的確發過腰際,只不過進逼得連親生父母都不敢上前相認,皆當是陌生人擦身而過。
  寫稿期的她是失去人性的夜叉,六親不認,任由髒亂的環境將她熏陶成落魄八婆。
  因為她寫小說時哭時笑,一下子喃喃自語,一下子又因寫不出大喊不寫了要封筆,十足的瘋癲。
  「和風,你剛起來呀!」一開口她就後悔了,她怎麼忘了對方的怪解。
  她抓狂地大叫,「你先回去把藥吃一吃,十年後再來找我,出門別忘替我關上門。」
  「你別發火,我不是故意、故意來打擾,你在寫稿呀?」她瞄了一眼垃圾堆似的書籍和紙張。
  「幹麼,你唱盤跳針呀!一連說兩句故意。」負負得正,她是故意的。
  「有嗎?」她偏頭想了一下。
  「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去泡杯花茶烤兩片土司,我餓了。」她不客氣地指使人。
  大家都太熟悉了,像千百年前曾是知交好友,即使平時不相往來,那一點點感覺還在,自然流露在日常生活的互動上。
  「你待會不是要繼續睡,現在吃東西容易胖。」嘴上說著,身體自有意識地為看她張羅。
  習慣性吧!和風太懶了,除了她的小說外,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包括吃豬食和睡豬圈。
  「何向晚,你在嘲笑我胖嗎?」這個竹竿女太可恨了,她不過豐腴了點。
  她回頭一笑地端來花茶。「你肉肉的很可愛,像我必須拚命吃才不會血糖過低,我很羨慕你的健康。」
  「你敢再說我一次可愛,我就把你丟到絞肉機裡絞個粉碎。」她根本就是惡魔轉世。
  什麼叫必須拚命吃才不會血糖過低?她居然在天天為了多吃一口就會虛胖的人面前說這種話,簡直天理不容、人神共憤,死千次不足以彌補其罪過。
  吃不胖的人是浪費糧食,糧田農民辛昔栽種的稻作,搶落後國家人民的一口求生口糧,和蝗蟲白蟻一樣可惡,根本不該存在這世界,應該減種才是。
  圓滾滾的和風瞪著她竹竿似的身材,一股氣就猛冒泡泡,她怎麼可以這麼瘦,兩人站在一起是推美畫面中的污點,一個是快死的病房美女林黛五,一個是馬東坡前的吊死鬼楊貴妃,大小比例像是西瓜前面放了顆小玉,可笑得要命。
  恨呀!怨吶!還是改變不了快破六十的等質重量,有吃才有補嘛!她在印證愛因斯坦的能量不滅定律,「一」用直寫橫寫都是「l」。
  「我猜你連絞肉機怎麼用都不清楚,拆開的箱口都蒙上一層次。」英雄無用武之地。
  和風白了一眼,她有亂買東西的習慣,犯法嗎?「你可以來當實驗品,下一本書我準備寫驚驚小說,書名叫絞碎的雕刻家。」
  她怔仲地一吶,「會不會太血腥了,你寫的不是言情小說嗎?」
  「改變風格不成嗎?我最近迷上開膛手傑克,想挖顆心來嘗嘗味道。」切柳丁的刀正冷指著她。
  輕笑出聲的何向晚將沾了奶油、果價的土司送給她。「聽說飢餓的女人有暴力傾向,所說不差。」
  不愧是寫小說的,想像力真豐宮,她見識過她像瘋子般大叫著要人家殺了她,只因寫不下去,因此眼前的威脅算是小兒科。
  誠如她自己所言,寫小說的都是心理變態,是人格分裂、自我折後型的出神病患者。
  「嗯哼!你打算成為受害者嗎?籌我吃飽了再成全你。」頭好癢,待會叫她順便幫忙洗個頭再走。
  「別忙著料理我,你有幾本自然珍藏系列的圖維閉哪去了?」她實在沒法子在垃圾堆中找書。
  她手一指,「喀!壓在第三層,看起來又厚又重的那幾本。」
  呵欠直打,認命的和風抓抓發癢的頭皮,三兩下解決她遲到的晚餐,雖然此刻是早上六點三十五分。
  一些「不算」朋友的朋友老愛在一大早鬧她,要是不努力適應這些突發狀況,她早晚會神經衰竭地成為時下潮流的趴趴熊。
  「大作家,你來幫我瞧瞧哪一種材質較易取得。」翻開一頁頁令人眼花撩亂的彩色圖鑒,她無法下決定。
  「別叫我大作家,還有把你腦子裡的構思挖出來我聽聽。」她又不是神。
  何向晚大略地形容了一下。「我好想開始下刀,手都不由自主地興奮。」
  「瘋子。」她斜脫了一眼。「釩鉛礦如何?硬度只有三?」
  她瞧了瞧不滿意。「血的顏色不符合我要的感覺,不夠黑暗。」
  「硫銻銅銀礦和深紅銀礦都傾向黑色,如何?保證讓你灰頭土臉。」她不太有精神地隨便一點。
  反正她也不懂,隔行如隔山,員要她出意見不如問她一章小說幾個字,標點符號算不算是污字數錢。
  天色好亮,正是她愛困的時刻,誰有力氣理她的氫酸鈣鈕鉀,隨便去路上撿塊破木頭不就成了,不是說心中有佛,處處皆可成佛,何必自費功夫去挑硬得要命的石頭來自找苦吃?
  要不是世上鮮有三尺高的鑽石巖,否則她會建議去搬一塊回來慢慢雕琢,十年、二十年總會磨出一座佛。
  「不好,不夠深沉剽悍,我要更能震撼人心的剛硬,最好如死亡的顏色。」帶著血腥味。
  死亡?她像看白癡地輕嗯一聲。「小姐,等我死了再幫你找。」
  她現在還在彌留狀態。
  「和風,你在詛咒自己嗎?」似乎真的吵到她了,瞧她一臉不濟,昏昏欲睡。
  「不,我在詛咒你早死早超生。」因為同在地獄裡。
  「嘴真壞,我不該依賴你的三流直覺。」輕歎一聲,她將書關了起來。
  「好意思說我三流,是誰像長了癇瘡直往我這裡奔,我沒怪你干擾我的睡眠就該偷笑了。」她還沒把小說裡的尖酸刻薄發揮出來呢!
  「我……」
  和風揚揚手自認倒霉地說道:「去找九樓的活百科全書,她比我有學問。」
  對喔!可是……「我和她不熟,怎好去麻煩她。」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挖挖耳洞,她的手已掄成拳。
  「你知道我一向很少出門,全大廈我只認識你和憐憐,偶爾拜託了香居的素素幫我拿點藥……」其他是點頭之交,少有往來。
  何向晚抱歉地一笑,像是安撫她顯而易見的怒火,快要殺人似的。
  「你的恐龍期經紀人呢?她死到哪去了?」她是全球搜查特派員嗎?
  「她最近去相親。」連她都找不到人,說不走過些時候會收到帖子,禮到人不到。
  「相親?!」好大的笑話。「你確定地球上還有另一頭公恐龍?」
  那副長相不是她在嫌棄,人高馬大又黑黑壯壯.脖子出奇的細長,好像佛羅紀時的長頸雷龍,任何一個女孩站在她身邊都可以小鳥依人。
  五官不算難看,組合起來沒嚇哭過小孩,頂多嚇傻了,七月半時不能在外面走動,尤忌夜晚出沒,將近一百公斤的體重總是哈、略、哈一一一恐龍的步伐,人未到雞聲先到,地面會有強烈震動。
  叫人想砍上帝一刀的是她有出奇優雅的教養,甜美的黃鶯軟腔,實在讓人很難聯想成同一人,只能說這個玩笑開大了。
  能想像一頭恐龍勾起壯壯的小指喝咖啡,輕聲組語的咯咯輕笑,粉色套裝內是祖母時代的營絲襯衫嗎?
  只看了一次她就不敢領教,倒盡胃口地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腦海裡浮現一群恐龍在跳大腿舞,因此把地表跳碎了才絕種。
  「別太缺德,柔柔可沒得罪你。」真是的,一張嘴比刀還利。
  是了,恐龍居然取了個絕對女性化的名字——溫柔柔。「四維八德我從缺,此乃天性。」
  不然她怎想得出奇奇怪怪的人物個性。
  「算我怕了你,你能不能幫我聯絡倪小姐?」有顆金頭腦不善用太可惜。
  「倪小姐?你也太客氣了吧!」她都叫聲死書獃,反正那人迷糊得很。
  因為寫作上的需要,不愛外出的她就直接要九樓的鄰居從圖書館把書拿回來,她參考完即歸還,省去借書的手續還要填一大堆資料。
  有時寫到一半資料不全,凌晨兩點照樣打電話挖她起床,解決了問題才准她去睡。
  「我跟她又不熟,基本的禮貌不可少。」總不能像她老是口無遮攔。
  「是,禮儀大使,我和她熟得足以穿同一條內褲。」她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和風拿起電話撥了瑞香居的號碼,像念芝麻開門似的念起雲想衣裳花想容,話筒那端傳出聲音。
  「喂!和風嗎?」
  「自己和她談,我要去睡覺。」她不管了,讓能者去多勞。
  接過手的何向晚無奈地一笑。「我是蘭花居的何向晚,有件事可以請教你嗎?」
  對方明顯地愣了一下,口氣不太確定地問道:「你是這幢大廈的住戶?」
  「是,四樓的蘭花居。」不會吧!六七年的鄰居多少會有些印象,而她……真是過目不忘的百科全書嗎?
  「囑!我想起來了,是你。」意思是肯定同園子的人,並非假借各種名目要挖她腦中珍貴資料的。
  她最討厭出名,願望是當小小的圖書管理員。
  「是這樣的,我正打算找個雕材……」
  細細碎碎的交談聲連續了半個小時,一旁的和風抱著枕頭睡在書堆裡,人家幾時離去都不知情,猶自專注於夢中男主角被捲起的大石頭砸死……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是夢。  
《幽蘭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