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們呀!要讓朕怎麼說才好,既是傷感,又是歡喜,大悲之後竟是錯愕連連,不知是該喜還是煩憂,朕大起大落的情緒皆由你們兩人而起。」
  感慨不已的安慶帝似喜似悲的望著站在面前的兩名男子,一個斜披黃色袈裟,胸前掛了一串大佛珠,頭頂光禿禿不留寸絲,烙下六道戒疤。
  一個本是父母不辨的傻子,如今昂然而生、眼神清澈,不凡氣度隱隱散發,玉容光潔,神態閒適,恍若正要前往湖畔垂釣。
  兩個都是他失而復得的皇兒,一度他以為今世無望了,少年子嗣不旺,中年斷嗣,大好江山竟無人可繼承,曜陽王朝斷送在他手中。
  誰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已死的太子竟然死而復活,而奄奄一息,隨時有可能斷氣的樂王卻突然好了,沒來由的由傻王爺恢復之前的聰明才智。
  趙太醫說是以毒攻毒,誤食有毒植物正好誤打誤撞解了樂王宿病多年的怪症,因此他康復了,不會再犯傻。
  至於魏太醫倒是一言不發,沒多說什麼便匆忙告退,還上書一封告老還鄉,請辭太醫之首。
  「是歡喜呀!皇上,貧僧已皈依佛祖門下,早晚修佛為皇上祈福,願王朝國運昌隆,皇上龍體安康。」法號清風的僧人深深的向聖恩一揖。
  「太子,你真不後悔嗎?朕的江山就在眼前,你真能捨棄不取?」換成其他人恐怕爭得頭破血流,唯恐腳步一慢就落入他人手中。
  「貧僧無悔。」一言蔽之。
  「好一句無悔,倒是朕枉為人父了,竟看不出你一心向佛,不惜一死也要遁入空門。」讓他愁白了雙鬢,以為子已死而傷痛不已。
  死,是唯一的途徑。
  太子詐死求得兩全,一是成全修行之念,二是斷了皇后野心,保全樂王。
  那一夜他因皇弟一席話而驟生念頭,兩人商談了大半夜,才想出這天衣無縫的計謀,以詐死方式為解決之道,解燃眉之急。
  其實不只皇后派了密探在王爺身邊,樂王也早已安插了眼線在昭陽殿,得知皇后已起謀害之心,假借送禮為由將他毒殺,他便將計就計地假裝中毒,好配合趙太醫的說詞,回復皇子時的聰慧。
  而太子的遊湖也是假的,事先安排了泅夫在湖底接應,太子一落湖便立即送上「水肺」供其呼吸自如,等宮中侍衛一接近再佯裝溺水。
  太子事前服了龜息散,看起來恍若已死去的模樣,加上在湖水裡泡了好一會兒,難免身子僵冷、臉色發白,讓一切看上去更像是真的。
  於是太子的死訊立即傳到皇上、皇后耳中,刻不容緩。
  「皇上國事繁忙,自是無法分心惦念日常瑣事,貧僧特來告別,是不想皇上為貧僧掛心,貧僧已償所願,再無遺憾。」這是他想走的路,義無反顧。
  「什麼?你要走了,這麼快,不留些時日嗎?」他的皇兒呀!怎能捨得。
  「不走也是走,人生終究會重聚,皇上不妨看開些,日後終將在佛祖面前相聚。」僧人清風容貌平和的開解迷思。
  皇上不捨地說道:「你就要離開了,要不要和皇后見上一面,讓她知道你未死……」如今的皇后常待在太子曾待過的佛堂,睹物思人。
  「萬萬不可,皇上,娘娘執念過深,若是知曉貧僧尚在人世,肯定不讓貧僧走想走的路。」他連忙阻止。
  不只他一臉慌忙,一旁的樂王也冷汗直冒,嚇出一身濕。他們兩人合謀演出一場好戲就是為了騙過皇后,若將詐死一事告知,之前的用心豈不是白費了,一切又會回到原點。
  「那朕的天下怎麼辦?太子在給朕出難題呀!」他說時的眼神瞟向另一人,話中帶深意。
  清風一句阿彌陀佛,笑看身側的樂王。「不是還有一子為皇上分憂嗎?皇上何必憂心江山無以為繼。」
  子嗣雖少,一人足矣!
  「樂王,你皇兄的話聽清楚了吧!朕的王朝就指望你了。」雖然少了太子長嗣,但樂王的才智是有目共睹。
  一臉無奈的南宮夜色出言抱怨,「你們也太瞧得起我了,一個個將重責大任強壓我肩上,我這背呀!不出三年就駝了。」
  他這一說,皇上和清風都笑了。
  「嗟!推托之詞,朕的背怎麼就不駝了?還扛了大半輩子,你呀!在世間鈍了好些年,是該為社稷百姓做些事了。」他言下之意有傳位意味,要他做好準備。
  「等等,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身後一隻小手扯著他後面的衣服,他好笑地揚求。
  「什麼事,說來朕聽聽。」別一子想出家,另一子要求當個游散王爺,那他這皇上不就當到死也沒得輕鬆。
  「王妃嫁給兒臣前生活並不順遂,心想著四下遊歷,走訪各山川美景,請父皇給兒臣三年時間帶她出外遊玩,讓她償其心願。」樂王寵妃,願以她的開心為先。
  「嗯哼!朕在高位做牛做馬,不得喘息,你們一個個離朕遠去,一個入佛門,一個只想遊山玩水、悠閒度日,真有把朕放在眼裡嗎?」他佯怒,數落皇兒們。
  其實他是羨慕的,人生在世能有幾件事得償所願,他二十歲即登基為王,到今時今日發也染霜了,一生精力全耗在皇宮裡,不曾有一件事未依禮法而行。
  除了嬪妃眾多外,他還真是乏善可陳、困窮得很,連天城以外的地界也沒跨出一步,形同尊貴的囚鳥。
  察覺纖柔身子微顫著,樂王沒好氣地語出怨言,「父皇,你別擺出皇上老兒的派頭,關起門來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嚇到我家王妃了。」
  嘖!在王府裡還膽大著呢!追打著他不放,惱他又欺瞞她中毒一事,害她哭得死去活來,差點當真地陪他同赴黃泉,她揚言要休夫。
  這會兒的凶悍勁到了皇上的御書房,反倒成了膽怯的老鼠!大氣不敢吭地躲藏著,以他為遮蔽。
  莫怪民間有言:寵妻寵上天,夫字少一撇,天字不出頭,妻子直接爬到你頭頂。
  「朕也敢編排,不要命了嗎?」皇上假意生氣,怒斥樂王,可是語氣隨即一轉,溫和如慈父,「皇媳,父皇並非有意驚嚇你,父皇怪的是不肖太子和頑劣樂王,與你無關,你別放在心上。」
  「臣媳惶恐,皇上厚愛了,臣媳羞受聖恩。」聽見皇上並無責怪之意,單無眠這才大起膽子,從樂王身後走出,行君臣禮。
  「就跟這死小子說的,關起門來是一家人,你就跟他一樣喊我父皇,用不著拘禮。」這媳婦倒是乖巧,溫順有禮。
  「是的,父皇。」她姿態優雅地福了福身。
  「把頭抬高,讓朕瞧瞧,是什麼樣的花容月貌能拴住野馬似的皇兒。」他以為樂王看重美色。
  「臣媳並無花樣容貌,姿色尚可。」單無眠緩緩抬起頭,目光澄澈地直視當朝天子。
  「嗯!果然是……」不夠嬌美,無艷色可言。
  「國色天香,貌比嫦娥,天仙下凡都不及她千分之一。」南宮夜色噙笑地接話。
  「嗄?」皇上頓然一愕,不敢相信樂王竟然公然「欺君」。
  「父皇,你不覺得兒臣這王妃是美人兒嗎?瞧她眼若星辰,鼻若瑤柱,小嘴兒紅得像胭脂,簡直無一不美,兒臣就愛她的艷如桃李呀!」唯有良善之人,心美人也美。
  「呃,太子,是朕眼花了,還是耳朵出了岔,怎麼雙眼看的和樂王形容的大有出入。」難道年紀大了,看人不准了?
  清風笑道:「人看一尊佛,佛看人是佛,心中有佛,處處是佛,人看無佛,佛亦是人。皇上,樂王是真心喜愛王妃,因為深愛一個人,自是眼中無他,只覺她入眼。」
  「啐!直言嘛!不就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心頭愛著呢!當然覺得美不可方。
  「父皇,你說兒臣是王八,那王八的父親是什麼?」被貶成小畜的南宮夜色忍不住頂嘴。
  「也是王八……喝!你這渾小子連朕也敢不敬。」皇上不假思索地一應,但想了一下才發現不對,他罵到自個兒了。
  樂王嘻笑地裝傻,握著王妃一小撮青絲在指間把玩,惹得她微惱地捶打他手臂,柳眉一豎瞪著她該以夫為天的王爺相公,說了幾句氣惱言語。
  看到樂王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地逗弄王妃,這一幕讓安慶帝一震,同時也深深領悟到他那句「無一不美」,真正的夫妻相處之道不就如此,舉眉案頭,畫眉為樂,平凡中見真喜。
  「皇上,貧僧該走了,今日一別,望君保重。」他為人子的孝道到此為止,從今而後,他是佛祖弟子。
  「你要走了……」他伸手欲留,卻黯然苦笑,將手放下。
  「父皇,御書房的墨氣重,兒臣也該回樂王府了,不然王妃的嬌貴身子會受不住。」再不走,就讓人察覺太子未死,又要掀起風波。
  聞言,安慶帝吹鬍子瞪眼,「你走、你走,趕快走,眼中只有妻子,沒有天子的妻奴,朕瞧了也礙眼。」
  「是,那兒臣走了,父皇也趕緊到後宮去消消火,別把青筋給氣爆了。」南宮夜色擠眉弄眼地取笑。
  「你……你這不孝子,朕還寧願你是傻子王爺。」至少不會氣得他氣血翻騰。
  「父皇,你真為難兒臣,既要兒臣傻,又要兒臣替你掌管天下——」一陣乾嘔聲打斷南宮夜色的揶揄,他神色一變地扶住猛吐酸水的王妃。「眠兒,你怎麼了?別嚇本王呀!」
  「我……我想吐……」好難受,整個胃袋快翻出似的。
  南宮夜色心急地大喊:「是不是吃壞肚子?快傳太醫,馬上叫趙太醫為王妃診脈……」
  在趙太醫和一干太監、宮女闖入前,已非太子的僧人清風已由另一道側門離去,一身黃色袈裟消失在皇宮內院。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妃有喜了。」是皇長嗣呀!曜陽王朝後繼有人了。
  「什麼,有喜了?」他先是呆住,繼而狂喜地盯著愛妃的肚皮。
  「有喜了,很好很好,那就在皇宮養胎吧!由太醫親自照料著。」安慶帝高興得嘴巴都闔不攏,還故作帝王威儀,頻頻點頭稱許。
  「父皇……」老婆是他的,父皇怎能可以自作主張!
  「就住在朕寢宮旁的流雲殿,太監總管派些人去整理整理,該用的、該備的全都準備齊全,朕的皇孫不得有一絲閃失。」哈!朕還是皇上,不是你,皇兒你就認命吧。
  「……」南宮夜色惱怒地瞪著皇上,揚起的嘴角卻止不住將為人父的喜悅。
  「娘娘,娘娘,你走慢些,你現在身子不同以往,走慢點啦!你走得這麼急要去哪裡?」哎!呀呀呀!小心小心,別碰著了。
  「找皇上算帳。」他說話不算話,一再食言,她實在忍不下去了。
  「要找皇上算帳,也得緩著點走,你不顧著自個兒,好歹顧及肚子裡的那一個啊。」要是動了胎氣,她十顆腦袋也不夠皇上砍。
  「孩子都生好幾個了,還怕他摔著嗎?本宮今天不跟皇上說清楚,他真當我沒脾氣了。」再溫馴的貓兒也有爪子。
  「娘娘,娘娘……」厚!娘娘怎麼越活越回去了,真像個孩子欸,皇上太寵她了。
  在身後拚命追趕,還趕不上一個孕婦的冬雨已是禁衛軍統領夫人,她在三年前嫁給尚是貼身侍衛,如今高官晉身的夏侯萊陽,夫妻倆生有一子便不再生。
  根據夏侯萊陽的說法,有子承遞香火便已足矣,無須勞累妻子受苦。
  但事實上妻子冬雨不論在婚前或是為人婦後,直來直往的直性子依然沒變,生的兒子跟她個性如出一轍,顧得了大的,小的就哭,小的哄停了,大的又不見了。
  疲於奔命的禁衛軍統領決定不生了,免得累死自己。
  而兩人盡忠的對象仍是原來的主子,只不過一個貴為天子,一個成了皇后,他們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跟著富貴加身,尊榮一身。
  「南宮夜色,你這個大騙子,你到底要騙我幾回?是不是等到我老得走不動了還繼續騙我?」
  聽到熟悉的咆哮聲,正在教三歲長子認字的南宮夜色輕拍兒子手臂,要他自個兒玩去,別讓皇后的怒氣嚇到,然後他起身相迎,露齒一笑。
  「朕的好皇后又在惱什麼?是不是太監、宮女們沒伺候好,回頭朕罰他們面壁思過,水桶裝水頂在頭上。」嘖,簡直是妖精,孩子一個生過一個,每生一個就更加嬌美,美得教人不敢睜目逼視。
  「少跟我嘻皮笑臉、油腔滑調,你答應我的事呢?幾時才能兌現?」她等過一年又一年,等到他由王爺登基為皇上,還是未能如願。
  朝雲皇后自從太子死後便鬱鬱寡歡,人生頓時失去任何意義,她一朝算計卻落得全盤皆空,在安慶帝宣佈退位那年懸樑自盡,她成不了太后,也無法獨霸後宮。
  皇后一死,宰相一派的勢力也悉數瓦解,新皇即位另立左右兩相輔佐,互相牽制又相輔相成,曜陽王朝不再有人營私結黨、暗謀算計。
  而宰相之子江大朋更在多年前被人挑斷手筋、腳筋,形同廢人的要人照顧,父勢一倒他也淪為人球,被人踢來踢去,親族間無人肯接納。
  女兒成了當朝皇后的單上南撈不到半點油水,他還是升不了官的小縣官,還被皇上限制不得踏入天城一步,常長吁短歎押錯了寶。
  「快了、快了,等朕忙完錦江水患,再處理好佟西境內的大旱,把東山煤礦塌崩的工人救出來後,朕就陪你到處遊玩一番。」
  很快地,差不多半年。
  「那時我孩子都快生了還玩什麼玩,你要我生在半路上嗎?」挺著這顆大肚子,她哪裡也去不了。
  「那好,正好坐完月子再去,朕這次絕對不會再敷衍你。」這圓滾滾的肚皮裡有他的小皇兒呢!
  「你這句話說過幾次了?我孩子都生了三個,這個是第四個,一年一個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你究竟想讓我生幾個才夠?」她懷疑他是故意的,好讓她不能一人獨自出遠門。
  南宮夜色在心裡賊笑,「後宮空虛,朕只有皇后你一人而已,若不充盈子嗣,那些老而不死的賊禿子又要逼朕納妃迎嬪,皇后可願朕與其他女子共眠?」
  「你……你這個……」她氣到說不出話來,到頭來只好認命。
  「我為什麼這麼倒霉?什麼人不去嫁,偏嫁個日理萬機的皇上。」
  倒霉?
  貴為一國皇后還自覺不幸,那黎民百姓又當如何自處?
  南宮夜色笑著擁著他深愛的女人,一吻落在她抱怨不休的唇上。
  「朕的愛,唯你而已。」
《楣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