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量力而為
更別提那種貪慕富貴的,帶著女兒想來攀這門親,不論為妻為妾,能擠得進這扇門就是鴻福齊天。
沒有最可笑的,只有更可笑的,連杜雲錦的娘家人也大陣仗地殺上門,嘴上說得好聽,庶女為妾有傷臉面,因此送上嫡女為妻,姐妹倆共侍一夫傳為佳話,齊心扶持家業。
末了還獅子大開口,要沐府一半家產為聘禮,因為杜家嫁出嫡長女,全了兩家顏面,親上加親。
不待主人家開口,事前得到囑咐的沐府管事帶了一票壯丁,連打帶罵的把杜家人趕出去,還附贈一隻草鞋,砸在大言不慚的杜信岳左眼上,他當下哭得如喪考妣,直道眼瞎了。
不堪其擾的沐昊然和杜雲錦只想避出去,省得被鬧得不得安寧,他們也擔心有些心術不正的人使出下作伎倆。
與其防人,不如棄防,一座空城看他們還鬧什麼鬧?
春雨貴如雨,夏洪易成災。
正巧就在這個時候,蒼山傳來災情,連日大雨不停歇,山上洪水爆發,土松泥軟,夾雜大批沙石被沖刷而下,淹沒了不少作物和山路,損失慘重,而沐府在蒼山南側的茶園也未能倖免。
若是茶園一夜之間全毀了,對茶葉的買賣不可不說損失極大,二話不說,沐昊然命人整裝出發,也帶著杜雲錦同行。
「不是說放晴了嗎?怎麼看這天色又要陰了,西邊天空那一大片烏雲,不會又要下雨了吧?」
別再下了,人都要悶到發霉了,若是哪天瞧見腳邊長出一朵香菇只怕也不足為奇了。
「會下,但下不久,那片烏雲走得很急,下著下著就沒了。」沐昊然皺著眉,望著離馬車不遠處的騷動。
「前頭怎麼了,為什麼擋著路不走了?來個人去問問,別給耽擱了,入夜前到不了蒼山就得露宿荒野。」
這地界似乎不太平安,他們一路行來遇著好幾波手腳不趕緊的小賊。
「是的,大少爺,小的下去問問。」趙春猴兒似的從前頭車伕旁的位子往下跳,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雨下長下久都是下,我覺得我一身的濕味,好像沒法子干了。」杜雲錦埋怨道,她多想曬曬暖暖的日頭,烘得熱呼呼的。
「忍一忍,先燒個炭盆烤烤就不濕了。」
老天爺要發威誰也阻止不了,天下蒼生也只能受著。
頭痛欲裂的杜雲錦只得點一點頭,「忍。」
不忍也得忍,不然還能怎麼辦?
「少奶奶,奴婢把炭盆擱在你腳邊,小心別踢著了,暖暖身子也好。」翠花慇勤地撥炭,把每塊炭都燒得通紅。
出門在外多有不便,未免旁人多問,沐昊然讓所有奴僕婢全改了口,只稱少爺和少奶奶。
他的另一層用意是宣示杜雲錦從今之後在府裡的地位,她是他的妻子,趁早喊順口了也就不用改,回府後不會有第二個少奶奶,大家乖覺點,別給他搞些小動作。
此舉讓杜雲錦感到非常窩心,夜裡又恩愛了好幾回,結果一折騰把自個兒累慘了,腰桿子差點挺不直。
「做得好,有賞。」他讚許的一頷首,讚美翠花的伶俐。
收到一隻有點沉的荷包,掂了掂重量約有一兩重,翠花喜滋滋地直笑,連忙把賞銀塞入袖袋裡。
「瞧她小守財奴的樣子,很讓人火大呀!伺候主子不是她當奴婢的本分嗎?她好意思拿賞。」
混得熟的仰月打趣了兩句,沒有羨慕、只有好笑,翠花的舉動像護食的小狗。
「我打小窮嘛!沒見過銀子,下回仰月姐姐不要打賞就賞給妹妹,等你嫁人那日我打對金耳釘給你添妝。」
沒錢很痛苦,少奶奶沒嫁進沐府前,她們主僕倆常常挨餓。
不是杜家不給她們飯吃,而是總拿她們出氣,每回杜老爺若宿在田姨娘屋子,隔日嫡母便不許人送膳給杜雲錦做為警告,讓田姨娘不要常霸著杜老爺,否則餓死她女兒。
「瞧!被人臊了吧,我跟著翠花姐姐這些日子,可曉得她把銀子看得多重,你什麼都能跟她提,百無禁忌,可是別跟她提銀子,她會翻臉的。」翠玉笑著調侃。
翠花很不服氣的反駁,「誰說不能提,只要不跟我借,大家都是好姐妹,銀子是我的命根子。」
她這話一說,幾個丫頭都笑了,真是十足的守財奴嘴臉。
他們這一行人連家丁、護院在內共有五十幾人,一些人騎馬,一些人坐馬車,十輛馬車除了載人及行李外,還載了些救災物質。
沐昊然與杜雲錦所乘坐的馬車是其中最大輛的石青帷飾銀螭的黑漆大馬車,由四匹黑溜溜的漠北好馬在前頭拉車,車內寬敞得足以讓七、八人躺平,鋪榻墊錦的好不舒適。
不過出門在外,不宜太過招搖,尤其是洪水肆虐過的災區,平實點的車隊較妥當,什麼玉墜、珠瓔、珞佩等佩飾一概取下,從外觀一看就是一輛樸實無華的尋常馬車。
趙筱攸死前曾留下遺書,在她死後,珍珠和瑪瑙就按她的意思各自婚嫁,趙筱攸生前已給了她們嫁妝,還有幾十兩銀票壓箱底,另留了兩份給仰月和銜雲,也給了徐嬤嬤一筆養老銀子。
令人意外的,她龐大的嫁妝直接給了杜雲錦,沒想過回趙府,她只要求一件事,杜雲錦生的第一雙兒女要寄在她名下,她想死後也有兒女供奉,不是孤孤零零的。
事實上她連快死了都為沐昊然著想,她想幫他綁住了他心愛的女子,女人有子有女了怎麼還會想離開呢?拋得下男人也拋不開孩子,她要用骨肉親情絆住杜雲錦。
「噓!你們小聲點,別吵到少奶奶,她身子不舒服。」體貼細心的銜雲端了碗藥,知道主子怕苦,還備了蜜餞。
杜雲錦一隻小手無力地揮了揮,「別在意,繼續鬧著唄,當我死了吧!這滿天的金條呀,一條也捉不住。」
「胡說什麼,你不過是暈車罷了。」沐昊然輕輕地扶起躺在懷裡的女人,大手接過湯碗親手餵藥。
她嘗了一口就撇開臉,惡……好苦!
「什麼暈車罷了,這是奇恥大辱,我以前從未暈過車……哇!快閃開,我又要吐了……」
從前她坐的是公車、汽車、特快車,當然沒暈過馬車可顛簸多了。
「少奶奶,痰盂在此。」仰月手腳極快地取來痰盂。
「含顆話梅吧,奴婢看您吐得腸子都快吐出來了。」貪嘴的翠花備了不少米糧,以前餓怕了,因此她常會偷藏一些乾果蜜餞以備不時之需。
「最好我能吐你一臉大腸。」一臉慘白的杜雲錦還有力氣當土匪,一把搶走翠花手上的一包梅子乾果。
看著翠花左手一空,右手拈著一顆話梅的呆滯樣,大夥兒忍不住又笑開了,看她滿臉糾結,不知該不該從主子手裡把東西搶回來的模樣,是真為此深深苦惱。
不過翠花的忠心不容置疑,她看主子含了梅子,臉色稍稍好轉,她也開懷地笑了,反正她藏的食物本來就是要給主子的,主子好,她就好。
「你真能吐出一嘴大腸,待會就能叫人生火架起爐子,加點茶葉、鹵包熬燉一鍋鹵大腸。」茶葉鹽鹵大腸滋味不錯。
咬著梅肉的杜雲錦差點咬到舌頭,滿臉怨色地一睨沒良心的男人。
「吃了我的腸,我叫你肝腸寸斷。」
「連你的人我都吃了,還在乎那一小截腸子嗎?」他俯下身,在她身邊說起令人面紅耳臊的輕佻話。
馬車雖大,可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地落入眾人耳中,該臉紅的沒臉紅,不該臉紅的幾個丫頭全臊紅了臉,眼神飄忽,不知該落往何處,唯恐不小心瞧見主子……不合宜的舉動。
「你的厚臉皮是怎麼練出來的?改日教教我……啊!什麼東西……」杜雲錦一抹臉,手上一團泥土。
「外面的人都死了嗎?竟讓人把泥團丟入馬車?!」看到她瑩白小臉上一抹黑,沐昊然怒喝。
「稟大少爺,是那邊的人捏了泥球丟前頭的馬車,大概是丟偏了,才往我們這邊砸過來。」二十幾名護院交錯護在馬車四周,表示同樣的事絕不會再讓它發生。
這時候上前探阻塞原由的趙春回來了,他沒上馬車,僅在馬車外回話。
「大少爺,是遇到災民了,大約有兩三百名,攜老扶幼地從南邊逃難過來,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孩子餓得都哭得沒聲,前面馬車裡的夫人、小姐瞧了不忍心,便取了些乾糧、清水給他們……」以至於大家搶成一團。
「不好!」
「不好,他們錯了!」
沐昊然和杜雲錦聽了趙春說的話後,兩人同時臉色一變,黑瞳與水眸一對視,皆映出憂色。
「趙春。」
「是。」
「掉頭繞道。」寧可多行遠路,也不願與一群飢餓的災民正面對上,太冒險了。
「啊,為什麼?」趙春不解。
他們馬車上有足夠的食物分給逃難的百姓,這也是幫戰人嘛!能救一人是一人,他們實在太可憐了,何況前頭那一家子好心人被團團圍住了,好歹救了他們再離開才是。
「照辦就是。」再遲就來不及了。
馬車內的沐昊然透過半掀起車簾的車窗往外看,看見災民中有幾名體格較壯碩的男子正對著他們的車隊指指點點。
趙春領命立即跑向帶頭的管事,傳達了主子的意思,管事一頷首表示明白。
不一會,馬車跳轉了車頭,原路折返,領頭的馬車改為壓後,留了三十多名家丁、護院在後面跟著,以防那些災民跟上來。
因為大雨,路面潮濕、泥濘不堪,坑坑洞洞地蓄滿了水,馬兒行走困難,走了快一個時辰才找到另一條通往蒼山的岔路,一行人在雨中急趕路,盼能在半夜前抵達莊子。
「少奶奶,我們為什麼不救那些人,餓肚子很難受的。」翠花愁了很久才敢問出心底的疑惑。
其他大家都想知道為什麼,可是沒人敢問,大少爺面色凝重,不發一言,丫頭們連喘氣聲都壓到最小,生怕驚動了主子的怒氣,一腳一個把她們端下車。
「災民雖然可憐,但此行我們的救災物資不多,且還有其他任務在身,要是被絆著就不好了。我們是好心,但飢餓會讓人失去理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如果你餓到快走不動了,路上出現一顆包子,你會怎麼做?」
「撿起來吃掉。」這是翠花會做的事,她不怕髒。
「若包子有主人呢?」
「用求的,請他分我一半。」
「不分你,那是我的。」杜雲錦改用包子主人的口吻,十分強硬又凶狠。
「搶吧?我都快死了,還不給我吃一口……」她只吃一口就好,絕不貪心……應該吧?
杜雲錦的嬌顏露出一抹微笑,「是呀,搶!你有吃的為什麼不給我,你不覺得我很可憐了嗎?我快餓死了,你就該同情我,你憑什麼不給我吃,那你一定是不慈不善的大惡人,我搶你是理所當然,因為我餓了,我不想死。」
不是她不救,而是必須有所選擇,不能因一時的善心而害了大夥兒。
「啊!」翠花捂著嘴,明白了。
「如果只有三十名災民,我和大少爺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乾娘和多餘衣物施捨給他們,甚至安排他們的去處,可是兩三百名災民是我們的數倍之多,他們真想行搶的話,我們擋得了嗎?只怕到時以死相拼,大家一起死。」
「所以我們不能留下,必須趕緊走。」銜雲點點頭,少奶奶的意思是,他們原本只是受災,卻被迫得行賊盜之舉,他們很無奈卻不得不做,因為他們想活下來。
「銜雲的話沒錯,我們一定得走,你們也看到前頭馬車發生了什麼事,救人要量力而為,不要把自己也搭進去,天災人禍在所難免,該伸出援手的是朝廷。」平頭百姓的力量有限,救助災民需要更大批的人力和物資。
「少奶奶,那前頭馬車裡的人會怎麼樣?」她想到裡頭若有小姐、夫人,一群女眷不知會有多害怕?
「遇上這樣悲慘的人間浩劫,我們也無能為力,只能希望那些災民別失了理智,東西搶了就算了,別傷人性命。所以說,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先求顧得了自身,行有餘力才能幫助人。」
少奶奶說的道理她們都懂,幾個丫頭頻頻點頭,眼眶都紅了。
見氣氛有些沉重,沐昊然笑著摟緊懷中的小女人,在她唇上一啄,「是啊,無能為力,你是我的人間浩劫,我認了,只能任你宰割。」
遇上這麼令人不快的糟心事,心情也變得如陰雨天氣,悶得慌,沐昊然故意說笑,讓眾人放輕鬆點。
杜雲錦沒好氣的一瞪眼,朝他的手心吐了一顆果核,「你輕狂得不像樣,馬車上還有別人……咦!那是什麼?」
一抹銀色亮光忽地閃入眼中,引起杜雲錦的注意。
「別惹事,乖。」沐昊然把捲起一半的車簾放下。
可惜晚了一步,她該看的都看到了。
不遠處的山丘上有數名蒙面黑衣人持劍圍攻一名錦衣公子,由穿著看來應該是出自富貴人家,但因隔得有點遠,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只瞧見那名公子臂上被劃了一劍。
正當杜雲錦猶豫要不要救,那人腹部又中了一劍,他往後一退卻踩了空,掉落到身後高漲的河水中。
見他落水的黑衣人不見有人從水面浮起,低頭交談了幾句便收劍,消失得極為快速,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救他吧!不然我會良心不安,兩三百名災民我救不了,一個被刺落水的倒霉鬼我總救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