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才是小妖怪,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我要咬碎你當晚膳……」小丫頭撲上前,兩排尖牙甚為嚇人,張口就咬.
「紅紅.」
一聲女子輕喚,原本張牙舞爪的女童突地安靜,忿忿打住咬人的舉動.
「阿壽,這是怎麼回事,這小丫頭是誰家的孩子?」十分陌生,不像附近人家的小孩.
「撿來的.」
一身布衣,發上插著一支烏木簪,沒有多餘的配飾,身形裊娜的阿壽硬是穿出風雅出塵的感覺,彷彿碧湖中一株白蓮,
陌千臾目光一柔,繞過小丫頭,以指輕拂她如瀑烏絲.
「哪拾來的,她父母不找人嗎?」
她指著水缸.
「從那裡來的.」
一怔,他笑出聲.
「阿壽倒會開玩笑了,幾天沒仔細瞧,你都變頑皮了.」
「公子,水缸裡的烏龜不見了.」點墨喧喳呼呼地喊著.
「血龜不見了?」陌千臾訝異,眉間微微一擰.
那龜似有靈性,八成趁夜溜了.
「我把它放走的,關著它太可伶了.」阿壽斜睨一眼縮著脖子的紅紅水眸,輕搖了搖頭,他無奈地表示,「放了就放了吧,你心善,就當是積德,」
陌千臾不曉得的是,夜半血龜泣擾阿壽不得安寧,她一大清早掀蓋放龜,省得它鬼哭神號.
哪知血龜一爬出了水缸,四足落地竟成渾身赤裸的女娃,哭腫雙眼,臉蛋紅通通的,
看她模樣還挺討喜的,阿壽也沒想她是血龜變的妖怪,便留下做伴,給了她幾件較小的衣服將就著穿,免得赤身裸體,惹來閒話.
「那她……」
看一眼八、九歲左右的童顏,他神色不變的說:「就留看吧!反正不缺她一雙筷子,你喜歡就當小丫頭使喚.」
陌千臾一如往常的慣著她,即使百年難得一見的血龜被放走,他臉上也沒有一絲責怪,只有濃濃的笑意和寵溺.
「我不當小丫頭,我叫紅紅,我是一隻一一」靈龜。
紅紅話才說到一半,淺淺的女聲打斷她.
「紅紅,我幫你綁辮子,髮髻鬆鬆垮垮的容易掉,」當人要有當人的樣子,打理外表是第一步.
明眸輕輕一溜,紅紅扁著嘴,乖巧地走近,讓巧手的阿壽將髮髻鬆開,編成兩條粗黑辮子.
和別人不一樣是阿壽對自身的認知,打從恢復神智以來,她就能看見他人看不到的東西,有時是山魈,有時是精魅.
事實上她不僅看得到,還能與之交談,雖然不算是深交,他們偶爾會過來探看一二,好奇她的與眾不同,
這件事她沒有跟任何人提及,包括對她關懷備至的陌千臾,因為說了也沒人相信,怪力亂神向來被視為無稽之談.
另一方面,西村村長的女兒愛慕陌千臾多時,一心想嫁他為妻,因此看貌若美仙的阿壽不順眼,只要陌千臾不在便上門冷嘲熱諷兩句.
所以生性涼薄的阿壽也學到一句,人言可畏,就算她行得正、坐得端,還是難擋悠悠眾口.
「壽姊姊,你煮了什麼?我好餓,可以吃下一頭牛了.」聞到香味就更餓了.
點墨的「吃下一頭牛」是誇大之詞,可紅紅一聽卻嚇白小臉.連牛都吃得下,她一隻小小的血龜不就讓他一口吞了?
她又驚又懼的瞪大眼,死活都要賴在阿壽壞裡,寸步不離.
「我弄了香煎豆腐、炒素什錦、翡翠雪筍、麻婆茄子和松蕈(xun)飯,湯是芙蓉百合湯.」她滿有煮菜天分,居然煮得出這些菜餚,
阿壽自己也不明白,感覺上她似乎從未下過廚,細嫩的掌心跟那些長年操持家務的大娘更是完全不同,可菜一下鍋,雙手自然而然動了起采,翻翻炒炒,信手拈來,便是一道好菜.
她常匪夷所思,一手好廚藝打哪來的,不會做菜卻像掌了二十幾年的廚,鹽下多少,醬油幾許,分寸都拿捏得絲毫不差,
「聽得我口水快要流出來…… 呃,不對,好像全是素菜,沒肉嗎?」他還在發育,無肉長不結實欸,
「吃素清腸胃,油膩吃多總是不好,素菜清淡以養脾性.」少殺生,多積福.
「嘎?! 」點墨錯愕.
阿壽和紅紅把煮好的菜端上桌,當真不摻一點肉末,從湯到米飯都是素的,看得無肉不歡的點墨滿臉菜色.
陌千臾倒是不以為意,盛了一碗飯便坐下來吃,豆腐、茄子吃得津津有味,嫩筍一片又一片,舀起湯一喝,直贊鮮美,
他對飲食向來不挑剔,比起自己煮的飯菜,這已是珍饈(xiū)佳餚,更何況還是心上人煮的,吃在嘴裡更香甜,每一口都是得來不易的心意,
「阿壽,明天我有空,帶你進城做幾件新衣,順便買些存糧,家裡的食物快吃完了吧?」他想寵她.
公子,你說反了吧!是先買存糧,有閒餘時間再去逛衣鋪.點墨在心裡嘀咕,骨碌碌的眼珠在兩人身上溜來溜去,
「還能穿,犯不著添購新衣.」衣服對她而言,意在蔽體,新舊差異不大.
陌千臾眼泛笑波地握了握她小手.
「我想寵你,你就順著我一回.」
一聽公子過於溫柔的語氣,點墨一口湯差點噴出.
「我……嗯,隨你.」她臉頰微紅,似想起什麼而不自在.
瞧見她嬌羞的面容,他心下一動,眉眼愉悅上揚,溫潤笑意始終不散.
桐縣不算大縣,和繁華熱鬧的長安一比,簡直是小門小戶,寒愴得很.沒有大搖大擺的官員通行,也少了流油的富商,穿金戴銀地招搖過市.
不過不在天子腳下,一些見不得光的水貨倒是不少,每隔七天一次的市集,琳琅滿目的貨物任君挑選.
波斯的地毯、匈奴的彎刀、賀蘭山的羊毛…… 種類多到不可勝數,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滿街的大唐衣物中還摻雜著胡人的獸皮衣,毛絨絨的免毛和虎皮十分顯眼,當中走動的外邦人,藍眼睛高鼻子,雜亂的金髮像沒梳好的狗毛.
在一群趕集的攤販中,也有幾個醒目的焦點,一身儒白衣袍的俊雅男子笑得清雅,不忘護著身側的嬌妍女子,不時低頭與之談笑,為她遮陽拭汗.
在兩人身後是對吸睛的金童玉女,少年略高,唇紅齒白,還算秀逸的臉龐透著早熟的神采,女娃眼大臉小,膚白肉細,活脫脫是個粉雕玉琢的人兒.
只是前方那對有說有笑,神色愜意而歡快,看得出是郎有情妹有意的小倆口.
但後頭那兩個卻是臭著臉,好像跟誰鬧彆扭似的冤家,互不理睬也不講話.
「阿壽,這隻玉鐲看起來很襯你的膚色,你來試戴看看.」陌千臾不由分說地將一隻玉鐲套入細滑皓腕。
玉質沁涼,她舉腕一瞧,
「顏色淡了些,偏綠.」
「你不中意?」他大有她一點頭,他便換上更貴重玉器的豪邁.
「不是不中意,而是我沒有配戴飾品的習慣,總覺得重得很.」打扮簡單輕便就好,她不愛好時下女子穿戴的珠釵寶玉,陌千臾斜看一眼她垂掛胸前的壽字玉墜,笑得僵柔.
「留著,改天我替你買個盒子,把我送你的小東西全往裡擱,當作嫁妝.」
「嫁妝?」她臉一紅,不太能接受他過於露骨的暗示.
對於男女情事,她是一知半解,不知道喜歡究竟是什麼,卻不排斥陌大哥的親近,他身上有股令人安心的寧和.
在山裡的那三天,他一直對她很好,哄著她吃藥,替她換藥,有水她先喝,有東西她先食,當她是寶的呵護著,不讓她有半絲不適.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雖然她不明白心裡熱熱暖暖的感受是什麼,但他以她為重的心意她感受到了,也不抗拒,他對她的好始終在心底煨著.
「哪天嫁給我了,你就不用費心添妝置物.」他有意逗弄,低下頭,唇瓣不經意滑過她耳根.
阿壽倒抽了口氣,抬眸一瞋。
「你……你正經點,這兒人多,你別胡來,」
他故作不解的眨眼.
「我做了什麼,你耳根紅得像血珠.」
「哪來的偽君子,根本是表裡不一,你的儒雅敦厚全是裝出來的.」她羞燥的捂著耳朵不讓人瞧。
陌千臾呵呵笑地拉下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對你是情難自持.」
「越說越離譜,明明以前總三句不離名節,如今卻沒個正經,我…… 我看人畫糖,不隨你瘋言瘋語,」她滿臉困菩,藉詞閃避他的調戲.
黃澄澄的糖絲一牽,畫出個戴花的小姑娘,身穿紅衫碧羅裙,手上拿著一枝荷花,紅紅的胭脂笑出姻緣來。
本來是湊個熱鬧的阿壽看到老人的好手藝,不免著迷的駐足,看他用長出老繭的手牽畫出一個又一個精緻的小人兒.
陌千臾會心一笑,掏出幾枚銅錢要求老叟以他倆為人物畫個永結同心,我心裡有她,她心裡有我,甜甜蜜蜜,如膠似漆,此情永不渝.
「陌大哥,你……」 一根修長食指點住她唇心,阿壽的抗議聲沒於唇中,
「叫我千臾.」他輕聲低喃.
「不順口.」她微微扭怩,神色稍慌.
「多叫幾次就順口.」她不懂情,他一次一次教到她懂為止.
「……」 她看著他,緋紅雙頰如桃花初綻.
「再不喊,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咬你小嘴.」他半是認真、半是戲弄地俯下身.
「你別……哼,怕了你這無賴,喊就喊!千……呃,千……千臾……」她試了幾次才發出蚊蚋(rui)般的氣音.
阿壽是張不沾點墨的白紙,哪敵得過行走江湘的厚顏郎,三兩句話就敗下陣,樂得陌千臾嘴角上揚,頗為得意地輕握素白小手.
從淡漠到小有情緒,偶露女子嬌氣,他的「循循善誘」功不可沒。
其實他也意外自己在感情上是個這麼熱情積極的人,過去他以為就算有天自己娶妻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直到她睜眼的那一剎那.
沒法形容的感受,比雷擊還震撼,一眼瞬間改變一切.
「這回先放過你,等你喊順口,我可不許你敷衍.」他故作不甚滿意,瞳眸卻承載著令人呼吸一窒的深濃笑意.
心慌著,她逃避地看著畫糖老人,假裝被他一手絕活吸引住目光,
「畫出的糖人能吃嗎?」
看著她如玉嬌顏,陌千臾輕輕勾唇,